第15章
經過那次酒後亂性之後,楊少君和丁承峰開始保持這種關系,一直到退伍。
兩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年輕的士兵們收拾着寥寥無幾的裝備,随時準備回家。他們都已經盼着這天很久了,再苦再累的訓練,只要算算還剩多少天就可以回家,就一點怨言也沒有了。可真正到了這一天,卻又都舍不得走了。
一直拖到晚上,白天訓練的新兵們都回來了,軍區的退伍兵也走得差不多了,楊少君和丁承峰還坐在那裏沒有動。
丁承峰突然站起來,遞給楊少君一根煙:“陪我出去走走。”
走在夜幕籠罩下的訓練場上,兩年來他們每天不知道要在這裏跑多少個兩萬米,從心懷畏懼到習以為常,只有這一晚是無以言表的眷戀。
丁承峰問他:“想好回去做什麽了沒?”
楊少君踢了踢腳下的石子:“軍校估計是考不上了,家裏也沒什麽門道。回去再努力一把,考警校試試吧。”
丁承峰停下腳步,看着他:“你,為什麽到現在還不走?”
楊少君笑着甩頭,抹了把臉:“回去不知道怎麽辦啊。兩年了,不知道人都變成什麽樣了。”
丁承峰問他:“你有想見的人嗎?”
楊少君想到自己的母親,想到齊永旭,點頭:“有。”頓了頓,又說:“我怕。”
丁承峰問:“怕什麽?”
楊少君說:“怕見到。又怕,見不到。”這說的是蘇維。
丁承峰笑着走上去摟住他的肩膀:“我呢,跟你差不多,不過見不見都是一樣的。少君,你別回去了,跟我去廣州,或者我們一起去福建,自己創業,做生意,賺錢!不讀書了!”
楊少君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他是認真的,然後很慢地搖了搖頭——雖然慢,卻沒有半分的猶豫——他說:“不,我得回去。”
丁承峰問他為什麽,他說不出理由,于是換了一個字又重複了一遍:“我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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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承峰看着他,笑容有些可憐讨好的意味:“那,我跟你去上海打拼好不好?你考警校,我掙錢……”
楊少君嘆了口氣,用力地摟住他。良久之後,他說:“回去吧,過你自己的日子。我跟你一輩子都是戰友,兄弟。”
到了最後,還是各走各路,各回各家。兩年的糾葛,也不過換一個“一輩子的兄弟”。
楊少君去當兵後沒多久蘇黔就去了美國留學。他和一個女孩兒一起上的飛機,女孩的父親是他父親公司的合作夥伴,他去讀經濟管理,女孩去學社會學。臨走之前,蘇母邊幫他收拾東西邊意味深長地告訴他:“汪文是個好女孩。”——是的,那個和他一起留學的女孩成為了未來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
蘇黔的一生都是精密規劃過的,幾歲取得什麽樣的學業或事業成就,幾歲應該和什麽樣的女孩交往,幾歲應該結婚,幾歲應該生孩子……有父母為他做的規劃,也有他自己的規劃。父母望子成才,他自命不凡,立志要保護姐姐們,為弟弟們護航。事實上,在很長的一段歲月裏,蘇黔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他認為自己活的還算成功,他周圍的人也一直用仰視的目光看着他。他打心眼裏覺得自己是優秀的天之驕子。有人覺得他很可笑?很遺憾,他相信,可笑的一定是那些人自己。
但生活卻始終在和蘇黔開玩笑。他半生就經歷了太多他認為不可思議的“意外”,譬如弟弟接二連三地出櫃,譬如相識十年的妻子突然提出要跟他離婚,譬如一個他曾經非常讨厭的男人後來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從他經歷第一場不可思議的變故開始,他的生活就開始不斷脫軌。
——那第一場變故,是在他二十歲時,接到了正在醫院裏的父母給他打的一個電話。
楊少君回到上海後,也經歷了不少的意外。
第一個意外是,他去齊永旭家找自己青梅竹馬的兄弟,卻在樓梯間發現兄弟被一個中年男人壓在牆上親吻,那個男人的手甚至從齊永旭的衣擺下伸了進去;第二個意外是,他在路上偶遇蘇維和一個年輕的男生,蘇維沒有發現他,他偷偷跟着他們,眼睜睜看着他們拐進一個無人的巷子,然後十指交纏在一起;第三個意外是,半年多的複習後,他被警校錄取了。
有時候楊少君會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前二十年來他經歷了無數的抛棄和被抛棄,鬧到最後,每個人都找到了能和自己十指交扣的人,他卻還要回到那間四坪的昏暗的房子裏自己為自己煮泡面。
楊少君其實在當兵的時候就想過,自己回去了就今非昔比了,不再是那個地痞流氓,當過兵,考上警校,以後還能混上公務員,就算還是配不上蘇二少爺,至少站在他面前總是可以光明正大的。但是當他看到蘇維和那個男生在一起以後,他就沒有在出現在蘇維面前過——不是不去找,而是偷偷地、遠遠地看。
他會跟蹤蘇維,看着蘇維和年輕的男孩爬上樓頂的天臺,在那裏擁抱、接吻,相依相偎地閑坐;他會偷偷溜進學校,從窗戶外看蘇維對着黑板發呆的樣子;他會守在蘇家新買的別墅區附近,等着轎車開過,看坐在裏面的蘇維心不在焉的模樣。
蘇維念高三了,成績不太好;蘇維和那個男生吵架了,三天沒去上課;蘇維剪頭發了,換了個毛刺刺的板刷頭,看上去傻傻的可愛;蘇維……
突然有一天,他發現和蘇維要好的男生再也沒有出現過。學校裏沒有,放學的路上沒有,周末沒有……蘇維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楊少君花了些心思去打聽,才知道那個男生出事了。
終于有一天,楊少君尾随着蘇維,看他心不在焉地爬上一棟居民樓,站在樓梯間裏,對着一扇窗戶發呆。事實上楊少君在那之前已經隐隐預料到了什麽,所以他看到蘇維站在窗戶前發愣超過三分鐘以後,已經開始心慌了。
看到蘇維推開窗戶,楊少君終于忍無可忍決定現身。他從樓梯下方拐出來,大喊蘇維的名字。然而蘇維回頭看了他一眼,突然變得異常驚恐。楊少君沖上去,卻沒有來得及。
他眼睜睜地看着蘇維從窗口跳了下去。他趴到窗口,看見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男孩的身體被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弧度,暗紅色的鮮血像是妖冶的玫瑰,在他身下緩緩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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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君因為開槍打人那事也被暫時停職接受調查,正好得了空閑能窩在家裏,和蘇黔湊了一對。
他自從知道蘇黔精神上出了點問題以後就挺犯怵。以前蘇黔跟他說什麽他老是對着幹,叫他別抽煙他本來打算抽一根現在抽兩根;叫他脫下來衣服別亂放他索性把鞋也脫了;讓他沒洗手之前不許碰自己他就故意吃得一嘴油上去親……楊少君特別喜歡看蘇黔吃癟的樣子,以前蘇黔總是高高在上說一不二,光靠自己渾身散發的冷氣就能威懾人,但楊少君發現他實際也不能把自己怎麽樣。蘇黔也沒碰過楊少君這種無賴,他以前說什麽就是什麽,但是楊少君偏不,他就還真不能把他怎麽樣。每次看到他跟自己過不去都氣的頭頂冒煙,想了半天,要威脅,又不知道怎麽威脅,最後還是認輸。可是現在不同了,現在楊少君連看一眼蘇黔都小心翼翼的,能不出現在他面前就盡量不出現,可又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究竟在做些什麽。
第二天下午三點的時候,盧老先生又來了。
楊少君在門口像個小孩兒一樣涎着臉纏着盧老先生耍無賴:“盧醫生,讓我聽聽你們到底說些什麽呗,讓我心裏有個數。”
盧老先生很不認同:“你在的話會讓他很緊張。”
楊少君繼續耍無賴:“那我躲起來。”
盧老先生哭笑不得:“你躲哪?”
最後楊少君一撩袖子,很精神地摸出手機要打電話:“那我讓兔崽子們給我弄個竊聽器來!”
盧老先生嘿嘿兩聲皮笑肉不笑:“得了吧楊警官,你要是真關心他,先把你的鬧鈴換了。”一句話就把楊少君給說僵了,站在原地不能動,眼睜睜看着盧老先生上樓了。
等盧老先生進了蘇黔的房間關上門,楊少君玩世不恭的笑臉收起,表情變得凝重。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面似乎還殘留着昨夜的冰涼。
盧老先生敲完門,照例等了一會兒才聽見蘇黔叫他進去。他推開門走進去,只見蘇黔靠在牆邊,照例是雙手抱胸——這個姿勢說明蘇黔充滿了防備,無形中拒人于千裏之外,拒絕和人深交。同時,也說明此人心裏較為堅強,固執己見,不輕易向困境壓力低頭。盧老先生想到楊少君告訴他蘇黔這人太過好強,從來只相信自己,不禁在心裏微微搖頭:他如今會這樣,十有八九也是自己把自己給憋壞了。
蘇黔示意盧老先生在沙發上坐下,自己還是靠着牆站:“你繼續問吧。”停了一下,補充道:“我今天沒什麽安排,你可以多問一會兒。”這說明他對盧老先生還是較有好感的,不排斥和他的談話。
盧老先生作為“新民報社主編”,像昨天一樣,問的多是一些關于蘇黔日常生活的事情和看法,循循善誘又不着痕跡地把話題引到自己想問的問題上。
過了一會兒,蘇黔終于放下雙臂,走到沙發邊坐下。
卡普格拉妄想症的患者往往是認為自己愛的人被取代了,這種情況并不只針對情人,對于身邊的人和物也會有一定程度的妄想,但那些令他産生妄想的事物必定是他為之用心用情的。像盧老先生這種原先和他并不認識的人,蘇黔神經質的情況會好上很多。
在吃穿用度的問題上問了一堆以後,盧老先生笑眯眯地問道:“蘇先生能透露一下您的感情生活麽?”
蘇黔的背脊突然僵硬起來,人比原先坐直了不少。盧老先生注意看他的手,發現他原本松松搭在褲子上的手突然攥成了拳,并且将大拇指藏在拳心裏——這說明蘇黔此刻察覺危險,內心害怕或者很擔憂。
蘇黔繃着臉說:“我不想談這個。”
盧老先生暗道失策失策。他或許應該換一個問題,直接問蘇黔會因為什麽事情和戀人發生争執,而不是他是否會和戀人發生争執,前者的問法更易誘導被問者透露他們的行為。盧老先生嘆氣,揉揉眉心——這樣的交談其實很費勁,病人不肯向自己敞開心扉,自己只能通過誘導來挖掘一些相關的信息,可是要觸到症結的時候,蘇黔卻把那扇大門關上了不讓他進——不過至少從蘇黔的反應上來看,盧老先生知道他應該對自己和楊少君的關系感到很危險。
盧老先生又問他:“聽說蘇先生有兩個弟弟,能否談談呢?”
蘇黔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桌上的一支鋼筆,捏在指尖撥弄把玩一陣,終于還是搖頭:“我的弟弟們并不在商場做事。沒什麽可說的。”
盧老先生內心不住嘆息:四面楚歌!真是四面楚歌!蘇黔方才的動作說明他對待和弟弟們的關系緊張不安,缺乏自信。愛情、親情全都一團糟,四面楚歌吶……
等兩個多小時後盧老先生走下樓,楊少君照例還是在客廳裏等着。他走過去看了眼楊少君面前的煙灰缸,搖頭:“年輕人啊,大道理我老頭子就不說了,但你這麽抽是會尼古丁中毒的。”
楊少君想問他情況,一擡頭,卻看見蘇黔站在樓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他被那種毛刺刺的眼神看的心慌,想上去和蘇黔說些什麽,蘇黔卻冷漠地轉過身進屋了。
楊少君把盧老先生送出門去,在路上問道:“怎麽樣,你找到治他的辦法沒有?”
盧老先生笑:“年輕人就是毛躁啊,要知道怎麽治,必須要找到病根是不是?”
楊少君确實很煩躁。他摸了摸自己脖子,說:“那病根找到沒?”
盧老先生停下腳步,看着他的眼睛:“原因是多元化的,但一定跟你有關。你是他的病重要的線索。”
楊少君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将一只手插.進口袋,仿佛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似的一臉困惑地問道:“什麽?”
盧老先生說:“我在問到他關于戀情的時候,他表現出惶恐、擔憂的樣子,就像是動物察覺危險時的表現。”
楊少君語塞了一會兒,讪讪道:“這不一定是說我吧。他跟他老婆離婚了,兒子現在還在他老婆那裏呢……”
盧老先生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看着他,一副“你心裏明白”的樣子。
楊少君被他看的哭笑不得,還絞盡腦汁想着詞要狡辯,盧老先生卻已經換話題了。他說:“蘇黔有一定的精神分裂症狀,但是并不嚴重——他的邏輯思維還是比較清晰的,只是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妄想,以及某些情感表達障礙。嚴重的精神分裂患者會出現思維混亂、知覺歪曲、情緒行為不當等症狀,蘇黔的情況發現的早,痊愈應該不是問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出他的病因。”
楊少君張嘴想說什麽,卻又閉上了。
盧老先生問他:“你知不知道,他們的家族中是否有精神分裂病史?”
楊少君眼睛猛地一瞪,脫口而出:“蘇維他……他得過人格分裂症。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盧老先生想了一會兒,喃喃道:“我記得蘇維他也出現過妄想的症狀……看來他們家族應該是有一定的遺傳基因的。”
楊少君驚訝又尴尬:“那、那他們家的人都……”
盧老先生搖頭:“生理因素不可能單獨導致精神分裂症的發生,同樣的,心理因素也不可以,只有兩者兼和,才會導致這種病發生。你想想,好吃好喝的養着,都過得好着呢,哪有娘胎裏出來就是瘋子的?光外界刺激也不行,遺傳基因還是有關系的。這麽多大英雄就是逆境裏出來的,人家不也沒瘋。尼克爾先生曾經說過,‘迄今尚無任何環境因素能使一個與精神分裂症患者毫無關系的個體必然出現精神分裂症,甚至連一般的中度可能性都沒有。’”
楊少君費了一番功夫才把他剛才的話吃透了,想了想,苦笑:的确,蘇維和蘇黔都是在巨大的壓力下才會出現心理疾病的。但也不能怪他們不夠堅強,原來致病的原因不僅僅是心理因素……這樣一想,他對蘇黔立刻多了一份同情和惋惜:不是他不想撐下去,而是實在撐不下去了。
“精神分裂症又分陽性和陰性。陽性又稱急性,指一個自我調試良好的個體如果對應激事件做出反應而迅速導致精神分裂……這種情況下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大,并且以往的大多病例都恢複良好。蘇黔正是屬于這種,所以你也不要太擔心。但如果是陰性的話,治療就很麻煩了。”
楊少君認真地聽着,點頭。
盧老先生說:“楊警官,你查查他近期的飲食或者吃過的藥吧。他吸不吸毒?”
楊少君連連搖頭:“他煙都不抽!酒沒個上萬塊的紅酒他也不喝的。”
盧老先生皺眉:“安非他命和可卡因之類的街頭毒品會導致多巴胺受體增加,會加重精神分裂症的病情。他突然鬧這個病,心理因素肯定是一方面,這個要慢慢來,可能也有其他的原因,都仔細一點,如果有含有多巴胺的藥物千萬不要再讓他吃了。”
楊少君用力點頭,想了想,又問:“盧醫生,您昨天給我的藥……?”
盧老先生擺手:“那個藥抑制多巴胺生成的,犯病的時候再給他吃。”
楊少君笑笑:“盧醫生,我送您回去。有什麽事我給您打電話,您可要抓緊來啊。您要路上堵車,我差警車去接您嘞!”
盧老先生背着手往車上走,搖頭又笑又嘆:“你們這些年輕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