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楊少君的日子就是伺候蘇大少爺或者被戴煜大人随時提審。他平時工作很忙,性格使然,雖然性情開朗,但實際朋友并不多,所以能宅在蘇宅裏不怎麽出去。

如今蘇黔精神上出了點問題,楊少君伺候的時候就小心多了,雖然時常會忍不住逗逗蘇黔,但卻也只是嘴上逞個痛快,實際上蘇黔讓他幹什麽他就得乖乖的幹什麽。

蘇黔雖然積極配合治療,但由于藥物的原因,他逐漸變得一天比一天沉默。一開始還常常讓老孟等人扶着他出去走走,一個禮拜以後,他漸漸不再願意出門了。每天聽報聽廣播的時間也逐漸變短,躺在床上的時間卻越來越多,卻因焦躁而不斷翻身。因為他蒙着眼罩,一旁照顧的人也不知他究竟是睡的不安穩還是躺在床上無所事事。有時候蘇黔白天都要躺上四五個小時,晚上卻又睡不着,守夜的人常常被他在夜裏鬧醒,一會兒說是想到處走走,一會兒是不住的煩躁嘆氣。蘇謝元和蘇頤他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天鐘骊把蘇謝元楊少君等人叫到客廳裏,說出了衆人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按照大少爺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的擔心恐怕已經成為事實——我們懷疑他已經開始有藥源性抑郁症的前兆。”

蘇頤難過地把臉埋在掌心裏,楊少君開始抽煙,蘇謝元一臉憔悴地問道:“那該怎麽辦?”

鐘骊嘆氣:“目前我們已經停止藥物治療,一旦停用藥以後情況會好一些,等他恢複後再繼續。你們親人多陪陪他吧,多帶他出去走走,陪他說說話,盡量緩解他心裏的壓力。不過像大少爺那樣的人……他很內向,所以會增加得抑郁症的幾率。多為他做些心裏輔導,如果能讓他把心裏話說出來,把壓抑發洩出來,就會好轉。”

蘇謝元雙手合十,沉吟道:“汪文已經離開上海了,但她還沒有出國。我去跟她商量一下,勸她帶着小囝來陪陪小黔,有兒子在,也許能好一點。”

蘇頤沮喪地說:“我前天和二哥通了電話,他說大使館辦事效率太低,他一直在催了,希望簽證的事情能快點搞定。大哥一直最喜歡二哥,二哥又是學心理學的,如果二哥現在在的話就好了……”

楊少君掏出Zippo火機,擦出火,用食指和拇指迅速掐滅火苗,就這麽點火滅火機械地重複着,始終一言不發。

然而蘇家姐弟都是有工作有家庭的,蘇謝元自己的工作倒還好,但她最近要幫着蘇黔打理公司的事情,所以也很忙;蘇謝惜一直在香港被絆着回不來,只好一天一個電話關心情況;蘇頤考古局也有工作,他已經推掉了一個課題,但還是要常常去局裏工作。最後能一直陪在蘇黔身邊的,還是只有楊少君和老孟。

這天下午,蘇黔又躲在房裏不肯出去,楊少君執意把他扶上輪椅,推着他出去曬太陽。他把蘇黔推到別墅區的草坪上,把他攙到草地上坐下,讓他仰面躺在自己腿上,能完全地讓陽光照耀。

蘇黔一坐到草坪上就嚴正抗議,嫌棄草地又髒又濕。“附近的蘇牧、金毛、貴賓在這裏随地方便過!”——蘇黔如此抗議道。

楊少君把自己的夾克解下來鋪到柔軟的草上,強硬地壓着蘇黔躺下去,說:“要睡就在這睡午覺!別成天悶在房子裏,看看你,腦袋上蘑菇都長出來了!”

蘇黔下意識伸手欲摸頭,手擡到半空中,突然意識到不妥,嘴抿成一條線,生硬地摸了下耳朵,又把手垂了下去。

楊少君笑,笑過之後突然又有點為他難過——他覺得蘇黔真的很可憐。

下午兩點的太陽打在蘇黔臉上,不一會兒就把他的臉灼的發熱。上海十月底的天氣已經很冷了,路上怕冷的小姑娘連夾襖都披上了。蘇宅裏成天都打着暖氣,卻烤的人渾身不自在。到了戶外,吹吹風,曬曬太陽,的确能令心情放松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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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君眯着眼擡頭望着天空,對蘇黔說:“今天太陽很好,沒什麽雲,天很藍。”

“樹葉已經紅了,路上有很多枯葉。那邊野菊花開了,唔……那是什麽花?黃色的,花骨朵很大,莖很長,有點像葵花,也開了一大片,不過我不認識。”

“樹上的麻雀都沒有了啊……呵呵,以前不注意看都沒有發現,現在想起來,原來天冷了連麻雀也要南飛的。咦,那邊來了只金色的大狗,這種狗就叫金毛嗎?……它在樹下撒尿。”

楊少君不緊不慢地向蘇黔彙報着自己的見聞。他也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觀察過這個世界,如今蘇黔的眼睛看不見了,卻令他對色彩的美好更敏感起來。雖然是這樣平凡的世界,但仔細看,新奇卻不少。

蘇黔只是聽着,始終一言不發,令楊少君懷疑他是否已經睡着了。楊少君聲音越來越輕,漸漸不再說話,低下頭看着蘇黔。這麽久以來他也從來沒有這樣認真的打量過蘇黔。臉頰上能看到細細的絨毛,在陽光下微微顫動;挺拔的鼻梁,上面一兩顆小小的黑頭也被照的無處遁形;近乎有些慘白的皮膚,襯出耳後一顆小小的黑痣,楊少君是第一次發現這顆黑痣,一發現就覺得它是那樣的突兀顯眼,令人無法忽視;自從蘇黔病了以後,他的嘴唇就變得很紅,楊少君數着他嘴唇上的細紋,突然有些心癢。

他彎下腰,對着蘇黔的耳朵吹了口氣,輕輕地說:“喂,你睡着了嗎?”

蘇黔的眉毛動了動。

楊少君的唇在他臉上方兩三厘米處,從額頭慢慢移到鼻梁,再到嘴唇,心虛地擡眼看了看四周,沒有人。于是他準确地将唇覆了下去。

就在他嘴唇剛剛落到蘇黔唇上之際,蘇黔突然像是啓動了電源一樣猛地把他推開,坐起來,用手背狠狠擦了擦嘴唇。

楊少君愣了好一會兒,喃喃道:“至于麽……”就算以前他一身塵土回來沒洗澡就涎着臉去抱蘇黔,蘇黔也沒這麽激動的推過他。他想,是因為這個病,這家夥的心性變本加厲地變糟糕了嗎?

蘇黔擦完了嘴,也沒說什麽,就那樣坐着不動。

“咳,”楊少君說:“放心,這裏附近沒人看着。”

蘇黔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楊少君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怎麽看我的?”雖然在這之前明明他自己就已經跟蘇黔說過分手的話,但是那段時間在蘇黔的記憶裏并不是真正的楊少君,于是出于一些私心,楊少君自己也就當那段話沒說過——其實說完之後就已經有點後悔了,不過說出來心裏的确很痛快。

蘇黔終于有反應了,背對着他,低聲問道:“那你又是怎麽看我的?”

楊少君微張着嘴,卻不知道說什麽。

兩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蘇黔突然抖了一下,揪着自己的領子說:“風大了,冷,回去吧。”

楊少君什麽也沒有說,把蘇黔扶起來,攙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別墅。

晚上蘇黔突然說想吃甜食,因為家裏的糕點師都被辭退了,楊少君只好自己出門,開了半天車從郊區到市區,好容易看到一間蛋糕房,車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因為知道蘇黔口味極挑,只肯吃幾家蛋糕店的東西,結果掙紮了半天還是把車開走了,開了幾十公裏的路來到紅房子西點屋。

紅房子西點屋的生意一向極好,晚上連邊角料都清理光了,連蛋糕師傅們都關門謝客了,哪裏還有蛋糕賣?楊少君賠着笑臉好說歹說,說自己從郊區大老遠趕過來,總算說的一個準備下班的大師傅把自己留的一塊栗子蛋糕賣給了他。

大師傅笑道:“小夥子,這麽晚出來給女朋友買蛋糕啊?”

楊少君掬起手哈了幾口熱氣,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遞給大師傅:“算是吧。”

大師傅拍拍他的肩,豎拇指:“好小夥啊,體貼。”

楊少君垂下眼笑了笑,掏出Zippo,用手擋着風,先給大師傅點上火,再給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說:“前陣子把他氣病了,他生日也忘記了。今天鬧着要吃甜的,算是……賠禮道歉吧。”話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愣,原來心裏已經認同蘇黔會病成這樣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了。

大師傅說:“你肯晚上開這麽遠的車出來專門給她買蛋糕,良心還是有的。回去好好叫跟她說,哄哄就好了。”

楊少君笑了笑,對大師傅道了謝,帶着蛋糕開車回去了。

回到蘇宅,風塵仆仆的楊少君把蛋糕送到床頭,慢慢用勺子挖着一勺一勺喂到蘇黔嘴裏。半塊蛋糕吃完,楊少君又剜了一勺,卻見一顆水珠吧嗒一聲打在栗子醬上。

楊少君愣了愣,緩緩擡頭,只見蘇黔的眼罩下方滑出兩行水跡。他趕緊放下蛋糕,伸手擦掉蘇黔臉上的眼淚,問道:“你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

蘇黔緩緩搖頭,擡手揪緊心口的衣服,開口語氣卻依然是冷冰冰的:“不是我想,控制不住,大概是藥物作用。”胸悶,心悸,壓抑得……快要令人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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