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天楊少君被戴煜叫出去做心理評估。

戴煜把楊少君約到一家茶室的包廂裏,這裏環境清幽,适合人平心靜氣地談話。這一次楊少君怕再落了戴煜口舌,刻意早到了十分鐘,而戴煜則十分準時,準點進入了包廂。

一落座,戴煜即似笑非笑地問楊少君:“你今天終于有空了?前兩天約你你都沒時間,最近在忙什麽?”

楊少君含糊其辭地說:“有個朋友生病了,最近在照顧他。”事實上蘇黔那邊也不是完全離不開他,只是他自己實在不想來見這個“警察殺手”,所以借以推脫罷了。

“噢?”令楊少君沒有想到的是,戴煜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什麽朋友?”

楊少君皺眉:“這根評估的內容有關嗎?”

戴煜端起桌上的青花瓷茶杯,指腹緩緩摩挲着瓷杯上的紋路,過了幾秒後揚眉挑釁地說:“楊隊長,如果我問你一星期打幾次飛機,我說和評估的內容有關,你有什麽意見嗎?”

楊少君牙酸了一下,陰陽怪氣地說:“普通朋友——準确地說,他是我要保護的當事人。”停頓一秒,同樣眉頭挑起,嚣張地說:“不忙的時候,三次。有何見教?”

這一來卻是戴煜愣了一會兒,方讪讪地說:“哦,當事人……僅僅是普通朋友?”

楊少君很奇怪戴煜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看他的表情,他仿佛是知道什麽似的。他皺了下眉頭,不大高興地說:“戴先生是想調查我的人際關系網?”

戴煜聳肩,終于轉移了話題:“那麽談下你的父母吧。”

楊少君是離異家庭的孩子,從還在警校裏開始,每年心理評估都會回答這樣的問題,父母離異對你的心理有什麽影響?他簡直已經掌握了公式化的答案,木然地答道:“我十歲的時候我爸媽就離婚了,我跟了我媽,我爸另組家庭了。我從小就渴望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因為我自己沒有得到,所以我的理想是——讓盡可能多的孩子擁有幸福的家庭。這是我選擇當警察的初衷。”

戴煜把玩着手裏的杯子,眼裏閃過一道精光:“這是誰教你的說辭?”

楊少君陰陽怪氣地說:“香港的警匪片,長官。”

戴煜狠狠擡了下眉毛,突然感覺有點意思——楊少君是個很矛盾的人,他的态度究竟是配合呢,還是不配合呢?他問:“既然你的理想是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為什麽還沒有結婚?據我所知,你似乎連女朋友都沒有。你的條件并不差。”

楊少君半真半假地說:“沒人喜歡我。你要給我介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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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煜說:“可以。我姑媽有個女兒……”沉吟。

楊少君微微一愣,脫口而出:“我開玩笑的。”頓了頓,讪讪道:“幹我們這行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還是不要連累別人家姑娘了。”

戴煜放下茶杯:“刑警的工作并沒有那麽危險,不客氣地說,你不過是個警察,就算是經常要上前線的特種兵都可以有妻子兒女。你覺得自己會死嗎?”

楊少君不高興地說:“随時做好為人民犧牲的準備。有什麽問題嗎?”

戴煜說:“回答我的問題。你想過自己會死嗎?什麽時候?那大概是什麽樣的一副場景?”

楊少君脫口而出:“沒想過。想那個幹什麽,自己吓自己,我一點都不想死。一點都不。”

戴煜笑了笑,繼續認真地問:“真的沒有?那你現在想一下呢?”

楊少君口吻不耐:“的确沒有。”過了幾秒:“想不出。”

戴煜低下頭唰唰在紙上記錄東西,楊少君心裏有點癢,坐着不動,眼睛卻死死追過去。戴煜寫完以後合上鋼筆蓋子:“想知道我寫的什麽嗎?楊隊長,很遺憾地告訴你,剛才你的回答令我很不滿意。沒有人沒有幻想過死亡的場景,正是因為害怕所以才會想象,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你隊裏的所有人,他們都幻想過無次數,每一次接到任務的時候,每一次回憶任務的時候。他們想象,所以害怕,努力是為了避開死亡。如果你沒有想象過自己死亡的樣子,那只是說明,你對此感到漠然、無謂,就像你不屑于去幻想你和鳳姐做.愛的場景。”

楊少君啞口無言,半晌才問:“你會?”

戴煜笑:“我幻想過,非常恐怖的畫面,我因此萎靡了一周,因為一激動腦子裏就會浮現鳳姐的臉。潛意識裏為了避免那樣恐怖的事情發生,壓抑了我勃.起的機能,我甚至因此差點把自己逼得陽.痿了。”

楊少君無語,只好低下頭喝茶。

戴煜的心理評估方式和他所遇見過的其他心理學者都不同,沒有盧老先生那樣的循循善誘,也沒有蘇維那樣因為逃避自我而強加于人的觀點,和警校裏的那些心理輔導師更是不一樣。他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捅進你的身體裏,剖開的皮肉查看髒器,而且你仔細思考一下就不得不承認他剖的位置挺對的。

過了一會兒,楊少君低聲說:“我不想失去我的工作。我不知道怎麽去否認你說的那些東西……就算你說的都對,但我是個稱職的警察。你不能就這樣……毀了我。”

戴煜盯着他的眼睛:“沒有人想毀了你。楊隊長,你弄錯了一點,無論我的手段如何,我的确是在幫助你。我并不是為了拉你下馬而出現,我的出現是因為你身居現在的位置出現了問題,所以我來幫助你,扶正你的位置。”

楊少君嗤笑:“你只要能讓我通過這次評估,就是我的再造父母。”

戴煜聳肩:“那是害你。”他看着楊少君稍有不屑的表情,心裏默默想:我一點都不喜歡心理評估師這個職業,這并不是我想要做的,也不能概括我所做的。我不是批試卷的老師,給你打個分數,告訴你及格還是不及格,我更願意告訴你這道題你錯在哪裏。

楊少君說:“那你幫我吧,戴老師,告訴我怎麽做我才能通過。”

戴煜說:“首先你要真正重視生命,明白生命的意義。”

楊少君正要問,突然聽見樓下有人發出刺耳的哄鬧聲。戴煜站起來,走到窗邊,楊少君來到他身後,兩人從窗口看出去,只見對面高十層的大樓樓頂上有一個男人爬到了護欄的外面,探出頭往下看,似乎是一副要跳樓的模樣。底下則圍了不少人,交頭接耳地談論着。

戴煜神色一凜,返身抓起外套就走:“走,我們過去救人!”

楊少君快步跟上。

戴煜在路上報了警,趕到大樓下,他吩咐楊少君:“你潛進樓去,想辦法把他救下來,我在這裏安撫他的情緒。”

楊少君很是懷疑地看着他。就戴煜那種談話方式,他深深相信也許那個男人本來并不想跳樓的也會被他刺激地跳下去。

戴煜斜他:“我當過兩年談判專家。”

楊少君聳肩,悄悄溜進大樓。

與此同時,蘇黔午覺醒來,喚道:“孟叔?”沒有人回應他。“少君?姐姐?”還是沒有人回應他。原本守着他的老孟趁着他午睡的時候出去買菜了,而蘇謝元正在趕來的路上。

蘇黔坐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罩。手指有點抖,在眼罩上停了一會兒,一狠心,把眼罩揭了下來。

他極緩慢地睜開眼,模糊,世界是一片模糊,面前紅乎乎的一大塊,應該是他的絲絨被。等了一會兒,眼前稍許清晰了一點,就像是八九百度近視看出去的世界,還是一片模糊,但大致有點輪廓了。

蘇黔摸索着下了床,沿着牆慢慢走,走到桌子旁邊,摸到桌子上有一把水果刀,他把水果刀拿了起來。他用手指摸了摸刀鋒,刀鋒很鋒利,手指一疼,似乎有血流出來。他把手指放進嘴裏,吮掉自己的血液,有點甜。他把刀架到自己的手腕上,不知道為什麽會做這個動作,但他很想割下去——只要割下去,什麽痛苦都沒有了。沒有人在乎他,那已經沒有關系了,他原本就是多餘的。

楊少君進了大樓,向保安亮出自己的警官證,坐電梯上到最頂層,來到天臺門口,透過磨砂玻璃窗模糊地看見一個男人騎跨在護欄上。他沒有立刻出去,他在等待,等那個人注意力分散的時候,悄悄地潛出去,把他救下來。

戴煜在樓下對那個男人喊話,問他生活到底有什麽不順心,問他妻子和孩子在什麽地方。

楊少君非常小心地打開天臺的門,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音。很幸運地,那個男人的注意力被戴煜吸引着,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楊少君像一只貓一樣緩慢而無聲地向他靠近,四十步,三十五步……

那個男人突然發作,癫狂地大吼道:“騙人的!什麽都是騙人的!假的,這個世界全是假的!她跟我說的話全是放屁!全是在騙我!你們都是在騙我!”

楊少君屏息繼續靠近,二十步,十五步……

男人突然回過頭,痛苦地大喊:“她為什麽要騙我……”和楊少君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是一愣。一時間,連下面一直嘈雜的圍觀群衆們也變得鴉雀無聲。

蘇黔輕輕在手腕上劃了一下,沒有出血。過了一會兒,他放下刀,摸着牆繼續往外走。

電光火石之間,楊少君像豹子一樣朝着那個男人沖過去,男人驚恐地大喊:“你別過來——”話音未落,楊少君已閃到他眼前,一扯一撂,人被拉進了護欄,被楊少君緊緊壓制在地上。

樓下還是一片寂靜,五秒之後,人群爆發出第一聲喝彩,瞬間人聲鼎沸。唯有戴煜氣急敗壞地罵了一聲“我操”,然後沖進大樓。

很快警察和心理專家來了,跳樓者被他們帶走教育,戴煜把楊少君堵在樓梯間,冷笑:“典型功利主義的做法!”

楊少君一片漠然:“我救了他,有什麽問題?我選擇的做法沒什麽危險系數,人是有最短反應時間的,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足夠我把他救下來。”

戴煜深呼吸:“我認為,你的舉動很容易激起他的抵抗情緒,也許原本他并沒有做好跳樓的心理準備,但你這樣沖過去,很容易刺激他跳下去!”

楊少君聳肩:“結果是什麽呢?”

戴煜閉上眼,片刻後又睜開:“你要是這麽說,我無話可說了。從我個人的觀點來說,我不贊同你的做法,但你的确把人救下來了,就算他産生抵抗情緒還想再自殺一次——那也是那些心理專家的事了。”

楊少君挖挖耳朵,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給他跳第二次的機會,總比他第一次直接摔成肉醬好。”心裏想,愚蠢的脆弱的人。要是那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殺,那麽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什麽意義,與其不斷給別人制造麻煩,倒不如自己偷偷摸摸死了幹淨。

戴煜看了他一會兒,說:“說老實話,你救他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麽?是這是一條生命無論如何我都要救下來,或者,為了你覺得你應該這麽做?”

楊少君說:“時間短,我沒想。”

戴煜說:“那你走吧。回去慢慢想。你是覺得他不能死才救他,還是因為其他的。”

楊少君轉身就走。

戴煜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想道:會選擇自殺的人,心理都已經到了一個極限值。往往自殺過卻沒有死的人,絕大多數事後都後悔了選擇自殺。曾經接近過死亡的人,常常比普通人更珍視自己的生命,因為他們的求生意識被激發了。楊少君接近死亡的次數并不少,但他一次又一次,總是那麽無懼。這才是最令人擔憂的。

蘇黔在別墅裏大喊着親人們的名字,沒有人回應他。因為怕那些傭人是換藥謀害蘇黔的惡人,這些天別墅裏所有的傭人都被辭退了。為了安全,大家寧願辛苦多幹一點。

蘇黔喃喃道:“又只有我一個人。”他摸着牆繼續走,找到樓梯,往上走,因為看不清而摔了一跤,下巴重重地磕在臺階上。因為疼痛,他的眼淚都出來了,捂着下巴呻吟了一會兒,沒有人來扶他。過了一會兒,他自己站起來,摸索着繼續往上走。

等楊少君回到蘇宅的時候,只見五樓的陽臺上坐着一個人,一只腳已經跨出了陽臺,半個身子傾在外面,搖搖欲墜。

楊少君腦子裏轟的一聲,整個人被定在原地不能動了。

——那是蘇黔,沒有帶眼罩的蘇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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