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楊少君當然不可能去睡一覺。他在書房裏發發呆上上網想想心事,天就黑了,蘇黔總算是睡醒了。老孟來叫楊少君下去吃晚飯,他趕緊就下去了。吃飯的時候,飯桌上還有老孟和幾個保姆,楊少君和蘇黔幾乎就沒什麽交談,雖然楊少君一直嬉皮笑臉的,但畢竟已經過了大半年,他自從進了蘇家的門之後就一直拘束着。同樣的,蘇黔對他的态度是過分的客氣。
楊少君根本就沒什麽胃口,每隔兩三秒就看一眼蘇黔,蘇黔被他看的不自在,也吃得失了胃口,好容易熬到吃完飯,楊少君心急火燎地拉着蘇黔上樓,趕緊找個獨處的空間好好談談。
結果進了書房,他們又不知從何說起,蘇黔擺出了敘舊的架勢,還弄了兩個高腳杯來斟紅酒,遞給楊少君一杯:“你這段時間,過得好嗎?”
楊少君哭笑不得地接過紅酒,晃了晃,一口氣全喝了下去:“還好吧,也就這樣。”
蘇黔皺眉看着他:“紅酒不是這麽喝的。”
楊少君在心裏咆哮:誰他媽是來跟你談紅酒怎麽喝的啊!你要不要跟我談人生談哲學談詩詞歌賦啊!混蛋,你是要急死我啊!
面上還是笑嘻嘻的:“你呢?這段日子……苦了吧?”
蘇黔淡淡地搖搖頭:“我挺好的。老實說,我活三十多歲,從來沒有過過這麽輕松的日子。”
楊少君突然覺得有點心疼。蘇黔他是了解的,從小時候起,他就一直在追求最好,他已經擁有了很多天資,但他還是活的很努力。早在十幾年前,齊永旭和楊少君談起學校裏的這個優等生富家子,楊少君就已不屑地想,人這樣活着難道不累麽?為什麽明明天生已經比別人多了很多東西,卻還要去争?以及他和蘇黔在一起之後,蘇黔的辛苦他是看在眼裏的,蘇黔是有些完美主義強迫症的,凡事都要躬親躬為,平均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公司已經做的這麽大規模,卻還在想着擴張。但是在和蘇黔分開的這半年裏,楊少君卻想到一件事——他一直覺得蘇黔是生來就愛争的,卻沒有想,也許是他背負的東西太多,卻沒有人告訴他要怎麽樣去放松。
蘇黔看着自己的紅酒杯,回想起這半年的事,微微有些走神。
蘇維沒有工作,這大半年裏幾乎天天都來看他,陪他談心,陪他做複健;蘇頤沒有蘇維這麽閑,但争取每一兩周都飛一次美國來看他;還有他的父母和姐姐們,也都抽出了幾乎所有的閑暇時間來陪他。在他成年了開始獨當一面之後,就沒有像這樣過——每一天身邊都有家人陪着,他們耐心地和他聊他想聊的話題,他們歡歡樂樂地辦着各種家庭聚餐,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休閑地度過一整個下午的時光。早在很早以前,兄弟姐妹們都找到了各自的歸屬,他們之間即使有血脈連着,卻不可避免地越走越遠,蘇黔甚至和弟弟們的關系一度鬧僵。然而現在,一切誤會和不滿都冰消霧散,沒有什麽抵得過他們之間的親情。有很多次,蘇黔坐在草地上,看着親人們歡快嬉戲的身影,眼睛被太陽灼的發熱,幾乎要蒸出水來。但這半年裏,偶爾他也會感到些許的落寞,因為兄弟姐妹們早就有了各自的歸屬,他們會帶着他們的伴侶一起來參加家庭聚會,只有蘇黔始終是孤身一人,他有的時候恍惚間覺得自己身邊其實也坐着一個人,恍惚到拿筷子的時候會多拿一雙,卻被揶揄取笑當年不好好珍惜,現在又想老婆了。
蘇黔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肅容道:“那談談我們之間的事吧。”
楊少君松了口氣,同時卻又緊張起來。
蘇黔沉思了一會兒,斟酌着說:“有很多事情其實我真的記不清楚了,比如我為什麽會和你在一起——但我的确記得我曾經和你在一起過。”
楊少君也正色說:“哦,沒關系,那些忘了就算了,你記得我們在一起就成了。”
蘇黔默了默:“我康複之後,父母和我談過有關你的事,老實說我的家人不是很支持我們在一起。前段時間裏我也試圖回憶過,但是記憶很零碎,而且我想的多了,有些事情是真的發生過還是我自己構想出來的,我也分不清楚了,知道今天看到你……這麽不見外的态度,我才能确定……”他突然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從牙縫裏憋出幾個字:“有些事情,可能是真的發生過,不是我的大腦編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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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君微張着嘴一臉懵樣看着他。
蘇黔又皺眉:“其實我記得……我以前好像是很……很不滿意同性戀的。所以我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
楊少君想了想,挪着屁股向他靠近了一點,胳膊搭到他背後的沙發上,姿勢有點像是摟着他。蘇黔下意識地往遠離他的方向側了側身,但沒有躲開。
楊少君有點微怒,心想:媽了個巴子的,這家夥不敢相信自己會跟男人搞,明明想起來的事情居然安慰自己是大腦編造出來的,想象力真他媽的夠豐富,你咋不編造自己變形金剛拯救地球呢!表情卻是深沉的:“那你對于那些事情,感覺反感嗎?”書 萫 閄 苐蘇黔表情瞬間微妙,但很快又恢複了,似是而非地回答:“剛才洗澡的時候,我想起來類似的事情好像也發生過。”
楊少君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自動把他的話給翻譯了:“就是說你感覺很熟悉,也就是不反感。”
蘇黔:“……”
等了兩三秒,蘇黔沒反駁,楊少君暗自提着的心放下來了,說:“我等了你大半年,總算把你等回來了,你跟我說你失憶,沒關系,你還記得我就可以,我可以幫你慢慢想起來,咱們日子還是以前那麽過。”楊少君說完就更親密的摟住了蘇黔的肩。他算是發現了,既然蘇黔的記憶很混亂,那麽主動權就在他手裏,有些事情他說黑就是黑他說白就是白,只要他态度理所當然一點,蘇黔搞不清楚以前發生的事,就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這麽多年刑警可不是白當的,跟犯罪分子鬥智鬥勇,在審訊室裏練出來的睜眼說瞎話吹牛逼的本事也不是蓋的,他楊警官想忽悠人還不容易!
蘇黔的身體僵硬了起來,慢吞吞地說:“但是,我記得,我們好像已經分手了。”
楊少君大驚失色:“什麽?!什麽時候發生過這種事?!這真是你自己胡編亂造構想出來的!”
蘇黔又默了兩秒鐘,說話的底氣不那麽足了:“我記得有一幕,我坐在房間裏,你走進來跟我說了一堆話,然後最後一句是我們分手吧。沒有嗎?”
楊少君馬上想起來那時候的事了。但他很肯定的一口咬定:“沒有!你是不是記串了,跟別人發生過的事記到我頭上了?蘇維有沒有跟你說過,最後把你送出國開刀,你還是跟我說的,我去求他們的呢!咱倆要是不好了,哪能啊!”
蘇黔的眉頭擰的緊緊的,努力整理着那段混亂的記憶。
楊少君看他越來越迷茫,心漸漸定了下來,自說自話地就謀劃起未來了:“吶,那麽先這麽着,你不記得的事也沒關系,我們重新相處,你要是想不起來呢,沒關系,我重新追你,等你什麽時候都想起來了,或者能接受我了,那咱倆就能跟以前一樣一起過日子,好不好?”
令他沒想到的是,蘇黔卻搖頭了。他說:“我很抱歉,我的記憶有點混亂,很多事情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了。但是回來之前我想得很清楚了,不管當初我們為什麽會在一起,但我們并不合适。”
楊少君愣住了。
蘇黔接着說:“我想了很久,很難接受自己是個同性戀的說法——我是曾經結過婚的,我還有個兒子,我兒子今年虛歲已經十三歲了。過一段時間,我的兒子會接過來和我一起住,我不知道他會如何面對我跟你之間曾經有過的關系。而且我覺得我的生活中需要的是一個女人。”他盯着楊少君的眼睛,“你知道,我的工作,身份,需要接觸很多媒體,有很多應酬,我沒有辦法面對這段關系,社會不能接受,我的家人也不滿意。”
楊少君急急道:“你的家人怎麽了?你兩個弟弟,不都是喜歡男人的嗎?啊?憑什麽就你不行?你身份怎麽了,過去你不也一樣和我在一起,天也沒塌啊!”
蘇黔站了起來,和他拉開一段距離,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這正是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不客氣地說,我無法想象當初我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犧牲,選擇和你在一起。我思來想去,以及我想起來的和你之間的一切片段,其實并不是那麽愉快——所以現在,很抱歉也很遺憾,我想我不得不終止這段關系了。”
楊少君沉默了。蘇黔用的“犧牲”這兩個字狠狠往他的心口紮了一下,首先是讓他不快且不滿的,但慢慢的,他又開始想,蘇黔以前為什麽會“犧牲”呢?“愛”這個字在他腦中一掠而過,不敢停留——愛這東西,是在沒有人有自信地把它安進蘇黔的大腦裏的。
久久的僵持後,蘇黔說:“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楊少君啞聲打斷:“你不用抱歉,其實我想過的,我想過最壞的,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裏像這樣跟我說話我已經很高興了。說真的,很多事情其實是我不好。”
他緩緩撐着沙發站起來,一瞬間仿佛憔悴了許多,一個八尺高的男人連站起來都是那麽的費力。他看起來有些沮喪又有些灑脫,故作輕松地聳肩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麽,蘇黔忽然覺得現在他應該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來,點上一根吞雲吐霧,歪着嘴角不羁地笑,然後說:“哦,無所謂。”
但是事情并沒有那麽發生,楊少君沒有說出無所謂這三個字,但笑容卻是逐漸顯露出他無所謂的态度的,雖然沒有往後退,但一瞬間仿佛已經把自己的距離拉遠了。他笑着說:“既然是這樣的話,那……”
蘇黔以為他要說出離開了。這麽輕易的說服是他所沒有想到的,但心底的這種感覺并不是開心和輕松。
“可是我……不想啊!”楊少君的表情突然變了,不羁和無畏消失,多了一份脆弱:“‘犧牲’,你說得對,你跟我在一起,的确是要犧牲很多。但我自私且無恥的說一句,任何兩個人在一起,都不可能只有得沒有舍的。我不想放你走,蘇黔,給我個機會,我是真的喜歡你,我從來沒有發現我有這麽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