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翌日蘇黔醒來時,楊少君果然已不在了。老孟趴在床邊,睡的很輕,蘇黔一動他就醒了,揉着眼睛站起來:“先生想要什麽?”

蘇黔看着他鬓邊些許的斑白,突然覺得心裏不是滋味。老孟為他們家工作了幾十年,自己沒有家世,卻把他們幾個蘇家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來疼愛。到如今,五十多歲的年紀了,還要在病榻邊照顧蘇黔。

蘇黔輕聲說:“我沒事,孟叔,你困的話就回去休息吧,我有事會叫護士,你不用陪我。”

老孟打着哈欠笑:“我不困,我睡到早上五點才來的,昨晚是小楊守在這。”

蘇黔堅持道:“你不用一直守在我身邊,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一點小毛病,不用人照顧。這樣吧,今天你陪我做完治療後你回家去,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換個人來也行。”

老孟落寞地笑了笑:“孟叔這是,不放心啊,他們手笨,不一定知道先生要什麽。”

蘇黔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老孟進到病房配備的衛生間裏洗臉,嘩啦啦的水聲遮蓋了蘇黔擤鼻涕的聲音,索性老孟沒聽到,不然他大約會以為蘇黔患上了感冒而緊張。

老孟擦着臉從衛生間裏出來,蘇黔輕聲問道:“孟叔,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不成家?”

老孟年輕的時候結過一次婚,兩三年後夫妻感情不合,分手了。從那以後老孟就再也沒有結過婚,也沒生過孩子,後來就全職留在蘇家,連吃喝都在蘇家,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收房租了。

老孟笑着嘆了口氣,在病床邊坐下:“一開始,我是想等小娟回心轉意,所以就不找,免得她哪天回來,找不到我了。”小娟是他的前妻。“後來拖着拖着,時間久了,也不是沒有找過,你爹和你大姐還給我介紹過兩個姑娘,處了一陣子,不是那麽回事,我也不好耽誤人家姑娘,就算了。漸漸地,就覺得,其實啊……”頓了好一會兒,一哂,“人不能沒有家人,但是未必是有血緣關系的才能叫家人,也未必一定是領過證的。你也知道孟叔這些年捐助了很多災區的孩子,每天跟他們寫信,他們都是孟叔的親人,都管我叫幹爹,明年就有一個要來上海讀大學了。還有你們蘇家的幾個孩子,孟叔都把你們當親人看。夠啦,夠充實啦。”

蘇黔垂下眼笑了笑,嘴唇微微顫動着,半晌才說出一句:“謝謝你,孟叔。”

老孟說:“孟叔算上你們還有那些山區裏經常給我寫信的孩子,兒女有一籮筐,不愁。我倒是覺得先生該找一個伴了。其實我看得出來,先生過的很孤單,很需要有人陪。先生老說我偏心小楊,其實不是的,怎麽會呢,我是看着先生長大的,我跟他才認識多久。其實我一開始也覺得男人應該找女人,兩個大男人算怎麽回事?可是後來我看小楊跟先生相處,漸漸地也看開了,就像我幾十年沒讨老婆,只要有家人,不一定非要是老婆,如果他能把先生當家人,他是男的女的也沒什麽關系。”

“我……”蘇黔剛想說什麽,卻聽老孟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你和小楊在一起的時候,孟叔看他經常纏着你,我說這話你別生氣,你雖然看起來很煩他的樣子,但從來也沒看你真的趕他出去。我就想,你是不是對小楊也有那麽點心思。後來我看他對你也真的是越來越有心,尤其是你病了以後,我就慢慢覺得,男人跟男人其實也沒啥,有的時候以前小汪不能陪你做的,不能理解的,換成是個男的,倒是少了很多麻煩。”

蘇黔哭笑不得。當年楊少君雖然會三不五時地跟他作對故意氣他,但在外人面前裝孫子的本事高的跟什麽似的,按他的說法是在別人面前得給足蘇黔面子。所以他們房裏到底都發生些什麽,老孟根本不知道,老孟看到的就是楊少君每天嬉皮笑臉地圍着蘇黔轉,蘇黔總是一副趕蒼蠅的樣子對他惡言惡語。要是老孟知道《bless are the sick》這事,估計要第一個撩袖子把楊少君揍得哭爹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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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說:“我又說多了。我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我就是怕先生一個人太寂寞,巴不得你快點找個伴。哎哎,早些年我還希望小汪跟你和好,偷偷給她打電話勸過她幾次,後來來了個小楊。不過也不一定是他們,還是先生自己喜歡最重要。我看隔壁小區辦了戶人家進來,一家三口,有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厲害,在美國讀到博士後啦。我偷偷去調查過他們家,家世門戶都好,姑娘還沒嫁人。我就想着什麽時候跟你提,哎哎,今天正好找到機會了。”

蘇黔聽他越說越離譜,嘴角狠狠抽了一下,擡手制止道:“行了行了,孟叔,我先去洗漱,你去幫我叫個護士來,等會就開始做檢查吧。”

老孟這才消停了,腿腳利索地出去叫人。

因為這天蘇黔要做胃鏡,所以早飯不能吃,連水都不能喝,空着肚子挨到檢查。做胃鏡能查出具體的出血部位,但這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好半天蘇黔才從手術室裏出來,臉色難看得很,一會兒捂着胸口,一會兒扶着喉嚨,一副要吐不吐的惡心樣。

老孟把他送回病房裏,蘇黔有一陣連話都說不出來,不過過不了多久就恢複了。老孟弄來淡鹽水給他漱口,他總算舒服了一點,躺下睡了個午覺,老孟回去給他弄流食。

做完胃鏡以後兩個小時才能吃些流質食物,蘇黔一覺醒來,老孟已經把炖好的湯和稀粥都放在床頭了。也許是因為生病的關系,連帶着心靈也随着身體變得脆弱,這兩天蘇黔格外多愁善感,床頭一陣陣清湯的香氣傳進他鼻子裏,他鼻子又是一酸,翻了個聲,看着正忙碌于整理東西的老孟,輕聲道:“孟叔,你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過了這陣子,你出去度個假吧。”

老孟停下手裏的動作,詫異地看着蘇黔。蘇黔勉強對他擠出一個微笑:“你……辛苦了。”只消一句話,兩個人的心裏都一清二楚。

老孟慈祥地笑了,笑的臉上皺起數道褶子:“哎,好,那你放我一個月的假,我想去廣西和內蒙走走,看看我幾個幹兒子和幹女兒。”

蘇黔輕輕嗯了一聲。

喝完了老孟親手炖的湯和粥,蘇黔說:“孟叔,你今天早點回去休息吧。”不等老孟反駁,又道:“前兩年那麽可怕的病我都熬下來了,你別還拿我當孩子,胃出血而已,手腳都能動彈,最重要的是腦子清醒,我不用你照顧。”

老孟猶豫:“那……我先回去一趟,把小囝接來看看你?”

蘇黔搖頭:“他最近功課挺多的,不要總讓他跑醫院。過幾天我就能回家了,沒事,小病。”

老孟默默收拾好東西,還是不放心走,看了眼一旁空着的床位,說:“哎,反正這床也沒人睡,要不晚上我就睡這吧,有床就能睡得舒服,你要有什麽事就叫我。”

蘇黔剛想說什麽,外面突然響起咄咄咄的敲門聲。蘇黔和老孟對視了一眼,道:“進來。”

一個小護士走進來,看了眼空着的床位,随手把因為老孟做過而有點皺了的床單扯扯平,對他們說:“等會有個新病人要住進來。”

老孟吃了一驚,目光看向蘇黔。昨晚他急的一直守在蘇黔身邊,住院手續是楊少君自告奮勇去辦的,看到是雙人病房,因為另一邊還沒人住,蘇黔也沒提出什麽意見,老孟就沒多管。他知道蘇黔反感和陌生人共住一間房,忙道:“先生你等等,我去跟醫院交涉一下,不行就給你換間病房。”

蘇黔張了嘴,話還沒說出口,又聽咄咄咄的敲門聲響起,一個穿着病號服的拎着行李袋的家夥笑的一臉欠揍地靠在門邊:“床鋪好了嗎?我能進來了嗎?”

蘇黔的眼角狠狠一抽,老孟的嘴張成了O型,小護士為難地看看蘇黔,又看看穿着病服的楊少君,說:“你先進來吧。”

楊少君不緊不慢地走進來,把行禮放下,走到蘇黔床邊,笑嘻嘻地對他伸出手:“室友,你好,咱真有緣分啊。”

蘇黔張開嘴,閉上;又張開嘴,再閉上。幾番重複動作以後,他終于撩起眼皮看了眼那人,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你得了什麽病?”

楊少君眨眨眼:“老毛病了,腎出血。”

老孟想說話,卻被蘇黔搶了先:“是嗎?我還以為你是腦科的病人呢。”

楊少君笑吟吟不語。

小護士左看看右看看,看不懂,在表格上打了個勾:“那我先出去了。”走了。

老孟也左看看,右看看,楊少君的手還伸在蘇黔面前,蘇黔就是不握,他就這麽僵着。老孟說:“那我……”

蘇黔嘆了口氣:“算了,沒事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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