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地獄篇(1)
多米尼克睜開眼睛,目之所及是一片血紅色的天空,太陽的位置被一個巨大的暗色漩渦所取代,所有的雲仿佛都出自那個漩渦,以一種凡人無法理解的莫名形式莊嚴地旋轉着。
他試着動了動手指——沒問題。接着是雙腳——也沒問題。他坐了起來,除了感覺些許眩暈之外沒什麽異狀,而那眩暈也不過只是暫時的,片刻之後,他便完全清醒了,身上沒什麽地方疼,沒什麽地方不對勁,簡直不能更好。
我不是應該死了嗎?多米尼克悶悶不樂地想。我把複活的機會讓給了克裏斯,自己死在了燃燒的庇護所裏。那我現在這是在哪兒啊?
他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活動雙腿,随時準備奪路而逃。但是接下來他發現沒有這個必要——四周是一片死一般的荒原,幹裂的地面上生長着形狀猙獰的帶刺植物,植物的掩映中能瞥見骸骨一般的東西(搞不好就是骸骨,多米尼克移開視線時心想);他的左側是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流,裏頭流動的不是清水而是某種黏稠的紅色的液體;右側的地面坑坑窪窪,形成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岩漿池,時不時會有一簇火花如噴泉般從池中噴出;凄厲的寒風抽打着荒原,風中隐隐傳來女人嚎哭尖叫的聲音——他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兒逃才好。
多米尼克望着天空中那個晦暗的漩渦,憂愁地想,這裏一定就是地獄了。我死了,然後下了地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是黑暗獵手,和惡魔簽訂了契約,活着的時候借用惡魔的力量,死後則把靈魂賣給他。不論我生前做過多少好事,救過多少無辜之人,消滅過多少妖魔鬼怪,死了之後一樣得下地獄。這就是力量的代價。
沃爾夫岡曾經說過,對于惡魔來說,無所謂生或死,就算多米尼克先他一步死去,将來教父回到地獄的時候,他們仍舊能重逢。可是教父什麽時候才能“回到地獄”呢?(話說回來,多米尼克從沒見過他“返回地獄”,教父是什麽時候來到人間,中途回去過幾次,他也全然無知。)他現在應該在人間和斯科特在一起吧。(斯科特那個走運的小子!)克裏斯呢?他平安無事地回家了嗎?他那麽好的人,不僅是虔誠的信徒,還是厲害的獵魔人,将來肯定能上天堂吧。那樣他們就永遠見不到面了。一念及此,多米尼克便難過得想哭。
他身在地獄之中,孤孤單單,無依無靠,不知道該去哪兒,不知道該做什麽。地獄中的靈魂也會饑餓困乏嗎?他需要吃東西,需要睡眠嗎?會不會有惡魔來抓他?從前教父在睡前故事裏講過,地獄裏有專門的酷刑吏負責拷問死去的人(他還繪聲繪色地同兩個小鬼描述酷刑的過程,吓得他們再也不要聽什麽睡前故事了,多米尼克總覺得教父是故意的,因為他不想講睡前故事給兩個教子聽),那麽會有人來拷問他嗎?雖說他也沒什麽好拷問的,但酷刑吏搞不好只是單純喜歡折磨人而已,不是真心想從他嘴裏挖出什麽。
多米尼克茫然無措地站在荒原上,血河與岩漿池之間,思考今後該何去何從。忽然,某個冰涼堅硬的東西抓住了他的腳腕。他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往旁邊血河方向一跳,甩脫那抓住他腳踝的東西——那是一只幹瘦枯槁的手,從地下冒出來,朝着多米尼克的方向反複抓握,似乎還指望能抓到什麽。
跳開之後,多米尼克非但沒有安全,反而落入了另一個羅網:一群魚一樣的東西從那條血河中爬出,猶如一股青灰色的潮水,轉瞬間便湧到多米尼克腳下!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并不是普通的魚,而是一群仿佛沒進化好的小怪物,形似長出四肢的食人魚。它們用帶蹼的畸形肢體在地面上爬動,牙齒碰撞,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魚尾互相拍打,所經之處留下一條惡心的水跡。它們雖然個體很小,行動速度卻極快,讓多米尼克想起沙灘上飛速爬動的小螃蟹——當然了,兩者的可愛程度有天壤之別。
多米尼克尖叫着逃開。同河流相反的方向,方才從地下伸出的那只手縮了回去,只在地上留下一個淺坑,未幾,地面微微震動,一個黑色的形體從坑中一躍而出!它像一具幹屍,頭發稀疏,一口爛牙,一只手枯槁幹癟,另一只手卻猶如野獸的利爪!它四肢着地,兩只黃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多米尼克。年輕的獵魔人知道,只要自己露出哪怕一個破綻,這活似《指環王》裏咕嚕姆幹屍版的怪物就會撲上來撕碎他。
他扭過頭,拔腿便跑。畸形魚和幹屍版咕嚕姆在他身後緊追不舍。多米尼克沒空關心它們誰勝誰負,要是他敢回頭看,說不定眼珠立刻就被會挖出來。他只能沒命地奔跑,奔跑,奔跑。上次這麽沒命地奔跑,還是中學某次棒球比賽跑壘的時候。他仍記得那時眩目的陽光、青草的氣味、觀衆的吶喊,還有肺快要爆炸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那些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了。現如今可沒有什麽陽光、青草、興奮的觀衆和漂亮的拉拉隊員,不過快要爆炸的肺倒是一模一樣的。
前方出現了一個漆黑的影子,形如一只黑色巨犬。一瞬間,多米尼克以為自己看見了貝倫,他甚至花了那麽半秒鐘去感動:他們家的地獄犬竟然來救他了!不過感動人心的時刻僅僅持續了半秒。半秒之後,他意識到那不是黑色的地獄犬,而是某種聚合在一起的黑色煙霧,只不過剛好呈現出狗或狼的模樣而已。
他見過那個東西!
孩提時代的記憶再度浮現眼前。那個夜晚,他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而他遇見了教父,他們騎着一輛破爛電動車在高架橋上飛馳,背後追逐他們的就是那種奔狼形狀的黑煙——
——是霧魇!
惡魔用自身力量創造出的仆從,還能幹擾交流電。教父的教導,多米尼克一直銘記在心。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種狀況下同霧魇撞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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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多米尼克最想要的就是一輛電動車——和教父同款的。
他不得不做出抉擇:是被霧魇吃掉,還是被畸形怪魚,抑或是幹屍版咕嚕姆撕碎?不知道它們三者能否用某種方法溝通,平分了他?
他沒機會做出決定了!霧魇一躍而起,普通的狼根本無法跳得那麽高,甚至超過了多米尼克的頭頂!多米尼克下意識地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做些聊勝于無的抵抗。
霧魇越過多米尼克,落在畸形怪魚大潮的中央,瞬息之間,狼型散去,化作一團形狀不定的黑煙。黑煙仿佛自有生命,鑽進怪魚嘴裏,只聽見“噗”的一聲,怪魚的身體像個裝滿水的氣球一樣爆炸,濺落滿地滑膩黏稠的灰黑色液體。黑煙速度極快,只是一呼一吸的時間,便将三分之二的怪魚鑽了個遍,畸形魚潮頓時變成了爆濺的黏液之潮。剩下的怪魚自知不是對手,立即潰退,丢盔棄甲地逃回血河中。
黑煙重新聚回狼型,沖向幹屍版咕嚕姆。這時,霧魇似乎又有了實體。它用健壯的前肢将幹屍怪壓在地上,嘴巴像裂開一樣伸長張大,咬住幹屍怪的頭,強而有力的下颚奮力一合,幹屍怪便身首分離!
霧魇吐掉幹屍怪的頭——它已完全被壓扁了——轉向多米尼克。後者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對這種敵人,逃也沒用了,多米尼克只能祈禱霧魇殺他的時候幹脆一點,不要拖泥帶水,徒增痛苦——可是他已經死了,那還能再死一次嗎?如果他被霧魇殺了,那麽接下來他會去哪兒呢?
霧魇像狼一樣嗅着地面,嗚嗚地叫聲。應和着它的聲音,風中那如泣如訴的哀嚎又出現了。這仿佛是“安全”的标志,一聽見哭號聲,霧魇的形體霎時間散去,化作一股黑色的煙風,消失在荒原盡頭。
多米尼克呆愣地望着霧魇消失的方向。直覺告訴他,有某種比霧魇更強大的東西正在緩緩接近。霧魇并不是離開了,而是去迎接那個東西了。
正如他所猜測的,荒原盡頭,一騎現身。
一名披着黑色大氅的騎士,騎着一匹周身纏繞藍色鬼火的白骨馬,穿過荒原,躍過噴發火焰的岩漿池,來到多米尼克面前。
多米尼克仍坐在地上,不得不擡頭仰視。白骨馬的眼窩裏燃燒着兩團陰火。騎士戴着兜帽,面容不詳。霧魇化作狼型,跟在騎士身邊。一人一馬一犬,就像中世紀外出狩獵的貴族領主。
“多米尼克·蒙塔萊?”騎士問道,聲音低沉,猶如夏日的滾雷。
多米尼克驚得說不出話,只能連連點頭。
騎士向他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多米尼克不敢猜測那是什麽皮),邀請他上馬。多米尼克啞口無言地瞪着他的手,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白骨馬不耐煩地跺腳,前蹄刨着地面。
“上來。”騎士說。
“你……是誰?”多米尼克喉嚨幹澀,嘶啞地問。
騎士低低地哼了一聲,像是笑了。
“明明不久前才見過面,已經不記得了嗎?”
“我們……見過?”
“你的兄弟親手釋放了我,就在那一天,在那座小鎮上。”
騎士說着拂下兜帽,露出真容。他有着人類的面孔,皮膚蒼白,毫無血色,一頭黑發如同濡濕的烏鴉雙翼,他的眼睛——常人眼白的部分是漆黑的,瞳仁卻是血一般的紅色——正是惡魔的标志。
“地獄大公阿巴頓,能否獲此殊榮,邀您共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