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續·大逃亡(2)
他每天都會坐在咖啡店的一角,點一杯咖啡,手裏拿一本書,有時是控制論,有時是傳播論,然後什麽也不做,就是坐在那兒,裝作沉醉于書本的樣子。
其實他連半個字都沒看進去。真正讓他沉醉的是坐在咖啡館另一頭的那個女孩。女孩有一頭火焰似的紅發。她時常會來咖啡館,總是坐在那個位置,要麽在寫論文,要麽也在讀書。于是他就會将自己的書豎在桌子上,眼睛越過書的上緣,偷偷地凝視她。如果他們的視線剛巧在空中交彙,他就會若無其事地移開眼睛,裝作打量女孩背後牆壁上的挂鐘。
“您的咖啡。”服務生說,将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
“我沒有點……”他慌忙說,接着發現咖啡液面上浮着精美的拉花,圖案竟是那個讓他魂萦夢牽的女孩。
“這杯算我請客。”服務生微笑。
他滿臉通紅地捂住咖啡杯,像是極怕拉花被人瞧見。
“你為什麽不去跟她說話?”服務生問。
“我……”他支支吾吾,“那樣太突兀了,她會把我當成變态的……”
“你可以找個話題跟她聊天。”服務生說,“女孩喜歡的話題,什麽星座啦,占蔔啦。”說着他朝女孩的方向努了努嘴。女孩的桌子上放了好幾本精裝大部頭,“或者不要聊那些,就單純地說話,要她的電話號碼。”
“太突兀了……”他臉上發燒。
服務生遺憾地搖着頭離開了。過了一會兒,他端着另一杯咖啡出現在女孩的桌邊。
“您的咖啡。”
女孩驚訝地放下手裏的書:“我沒點這個。”
服務生指着他說:“那邊那位先生送的。”
他“呼啦”一聲站起來,差點掀翻桌子,一時間覺得自己成了舞臺上的小醜,被聚光燈照着,所有人都等着看他出洋相。他手足無措,像個上了發條的小人兒一樣走到女孩面前,結結巴巴地說:“那個,你好,我……其實我……”
女孩歪頭看着他,撲哧一聲笑了。她用雙手捂着嘴,眼睛眯成彎彎的月牙裝。“這裏又不是酒吧,怎麽還帶給人買飲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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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更紅了,“我,我不是故意……”
“如果你想跟我搭讪,何不直說?”
他撓撓頭,不知該說什麽好。
“我叫諾瑪,你呢?”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有機會得知她的名字。一瞬間,像是有一道來自天堂的光芒刺破烏雲,照亮了他的世界。
“我叫塞缪爾。”他說。
一年又九個月之後,塞缪爾再度出現在咖啡館中。這時候沒什麽客人,服務生正在擦地。
“嗨。”他說。
服務生拄着拖把,像個騎士一樣看着他:“是你。”
塞缪爾害羞地笑笑。
“坐吧。”
塞缪爾連忙搖了搖手,“不不,不坐了,我是來給你這個的。”
他将一封燙金的粉色邀請函遞給服務生。服務生擦了擦手,接過邀請函。
“你要和諾瑪結婚了?”
“是啊!”塞缪爾興奮地點點頭,“我想邀請你參加婚禮。”
“哦,我當然願意。”
“我還想邀請你擔任我的伴郎。”
服務生揚起眉毛:“一般來說,伴郎都要找新郎最好的朋友。”
塞缪爾聳聳肩:“當初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鼓起勇氣和諾瑪說話。”
“不必客氣,我就是喜歡成人之美。”
“你答應了?”
服務生微笑:“這種好事我怎麽能拒絕呢?”
一年又兩個月後,醫院。
塞缪爾抱着嬰兒,輕輕搖晃。病房的門開了,服務生探進一個腦袋:“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他說。
“嗨諾瑪。”服務生向躺在病床上,剛剛生産過的諾瑪打招呼。諾亞露出微笑,拉起他的手,“我們要為給孩子起名的事吵起來了。”
“你們已經為這事吵了九個月了。”服務生毫不留情地指出。
“我想給孩子起我祖父的名字,然後中間名用‘塞缪爾’,可是他不幹。”諾亞責怪地望着丈夫,“他說想用你的名字做孩子的中間名。”
“真的?那名字可有點兒怪。”
“這有什麽。”塞缪爾說,“我用最好朋友的名字給兒子當中間名,很奇怪嗎?”
服務生向他伸出手,他把懷中的嬰兒交給了朋友。
“我想還是算了。”服務生一邊柔和地拍打着嬰兒的後背,一邊搖晃身體。嬰兒啧了啧嘴,眼睛緊緊閉着,身上散發着一股奶味。“就按諾瑪說的給孩子起名吧。我已經是孩子的教父了,這樣我就很滿意了。”他轉向嬰兒,用逗弄的語氣問:“你說對不對啊,斯科特·塞缪爾·辛格?”
斯科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易行軍床上,光着上身,肩上纏着紗布,赤裸的胸膛上蓋着張毯子。周圍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
“教父?”他遲疑地問道,“沃爾夫岡?有人在嗎?”
“Fiat Lux。【注】”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天花板上亮起一個金色的小燈球。斯科特被突如其來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眼。他擦去因刺痛而産生的淚水,感覺到一只手輕輕搭在自己胸口。
“斯科特,你還好嗎?”是教父的聲音。
“我昏迷了多久?”他嘶啞地問。
“三個小時。”
不算長。斯科特心想。他被一支古裏古怪的弩箭擊中,原以為自己肯定肯定小命不保,沒想到才三個小時就醒了。
“我們在哪兒?”
“那間店鋪裏。”
斯科特放下遮着眼睛的手。這時他已基本适應了光線。他們的确身處于一間門窗緊閉、密不透風的房間裏,只不過這裏可不像“店鋪”。房間裏沒有貨架之類的東西,角落裏堆着一些雜物,正中央停着一輛車(竟然有人把車停在店鋪裏!),車的後備箱是打開的,裏面放着他們的行李,變成人形的貝倫(穿着他的衣服)正來往于車和角落雜物之間,将一包包食物和武器塞進後備箱中。他所躺的行軍床位于店鋪後門旁邊。教父單膝跪在床旁。
“你後來是怎麽開門的?”他問。
“我讓貝倫變成人形,和他一起開了門。”
“你早該這麽幹。”斯科特咕哝。
“你能起來嗎?”
斯科特點點頭。教父扶着他的後背,幫他坐起來。只要一動,斯科特的肩膀就疼得要命,就算手臂現在從身上掉下來,他也一點兒不覺得奇怪。
沃爾夫岡攙着他上了車,為他系好安全帶。等貝倫将後備箱塞得滿滿的,教父打開了店鋪的卷閘門。外頭仍是夜晚,只不過夜色比起他們剛到這兒時更加深沉。
“這輛車,還有店鋪裏那些食物和武器,”當教父把車開出店鋪,駛上街道時,斯科特說,“是你早就準備好的。”
“對。”沃爾夫岡簡短地回答。
斯科特垂着頭不說話。貝倫打了個瞌睡,用狗睡覺的姿勢蜷縮在後座上。
“昏迷的時候,我做了個夢。”斯科特靠着車窗玻璃,打量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夢見了爸爸媽媽。”
“你還記得他們?”
斯科特沒有回答他,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那個夢裏也有你,你早就認識我爸爸媽媽,是不是?”
“我是你教父,豈有不認識你父母的道理?”
“我的意思是,在他們彼此還不認識的時候,你就認識他們了。”斯科特回憶起夢裏的場景,那間咖啡店,在店裏打工的沃爾夫岡,還有總是坐在咖啡店一角,彼此對望卻不敢接近的男女。“是你促成了他們的相識。你早有準備,是不是?就像這輛車。你害怕有人會追殺,所以早就準備好了逃亡的工具。可你從來沒和我們說過,連提都沒提起。從很久以前開始你就是這樣,是吧?你要制造‘鑰匙’,所以你為各自擁有天使或惡魔血統的男女牽線搭橋,就像為動物配種一樣等着他們生下孩子……”
“夠了!”教父打斷他。
“我爸爸媽媽真是死于交通事故嗎?”斯科特幽幽地問。
沃爾夫岡扭頭盯着他,灰眼睛裏滿是驚恐:“這是什麽鬼問題?你懷疑我謀殺你父母?”
“我還能相信你的話嗎?你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斯科特不敢去看教父,只能佯裝望着窗外飛逝的夜景。他安靜平穩地生活了那麽多年,以為這樣黃金般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但是短短幾天,他所相信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他想哭。他覺得傷口好疼。
“再沒有別的了。”沃爾夫岡沉聲道,“再沒有別的了,我的孩子。”
【注】拉丁文:要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