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尾聲
他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湧進耳朵的是新聞主播毫無起伏、照本宣科的聲音。他聆聽了許久才弄清楚新聞裏說的是什麽。
“……目擊者聲稱看見巨大的物體撞上大廈頂端,之後發生爆炸。軍方介入調查……今天上午的新聞發布會上,軍方發言人稱爆炸事件的原因正在調查當中,不排除恐怖襲擊的可能……”
“氣象局專家發表公開聲明,稱多日前夜晚的奇異天象是太陽黑子進入活躍期所導致的氣象異常。根據研究數據,這種異常現象不會對民衆的常規通訊造成不利影響……溫室效應加劇亦有可能成為異常現象的幫兇……”
床邊趴着一只黑色大狗。見他醒了,黑狗的耳朵猛然豎起,汪汪叫起來。不多時,房門打開,一名面容陌生的黑發男子走進來。
“你醒了?”黑發男子驚喜地問。
他疑惑地望着男子:“你是誰?”
黑發男子啞口無言。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似乎躺在一間病房裏,床單和被子都是白色的,床頭櫃上放着一瓶鮮花,和煦的微風不時吹起窗簾,燦爛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間投進屋,照亮一方地板。
“這裏是哪裏?”他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我又是誰?”
“你真的不記得了?”黑發男子臉上掠過一絲失望,“果然和保羅說的一樣,你失去了那天之前所有的記憶。”說完,黑發男子拉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狗嗚嗚叫着,搖着尾巴,把下巴擱在床沿上。
他緊張地說:“我、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我失憶了嗎?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故?”
“事故?算是吧……那是個很長的故事。”
他的眼珠一轉:“你先告訴我我是誰,你又是誰。”
黑發男子說:“你叫多米尼克·蒙塔萊。我叫克裏斯蒂安·莫裏森。這是貝倫,你的寵物。”克裏斯蒂安摸了摸狗頭,狗打了個哈欠,“我們現在在螺旋塔的醫院裏。”
“嗯……你是我的親戚嗎?”他問。見克裏斯搖搖頭,他又問:“那我們是朋友?”
Advertisement
“比朋友更好。”
“那我們是……”他猶豫了一下,“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克裏斯苦笑着揉了揉鼻子。“你現在失憶了,所以我跟你說這些,你可能會不相信,或者難以接受……”
“沒事,你說吧,我很冷靜。”他說。
“我們是戀人。”
兩人相對無言。
克裏斯嘆了口氣:“你果然不相信吧……”
他連忙擺手:“不不,我只是,嗯,似乎沒想象中那麽驚訝。”
“是嗎?”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因為你一進來,我就在想,天吶這個人真是好英俊,我從沒見過那麽美的眼睛。”他拉起被子,遮住自己泛紅的臉頰。
狗默默地扭過頭去。
一萬年來,地獄的首都從未如此熱鬧過。
大君回歸後,從上至下各路貴族紛紛馬不停蹄地趕往首都,争先恐後地進貢、谄媚、表忠心,生怕自己遲了一步,大君就會揮師百萬夷平他老家。
梅菲斯特進入首都時,沒被任何人認出來。他已經離開太久了,就算是記憶力過人的惡魔,也早已将他的相貌特征丢進了遺忘的深淵。或許有人從仍舊巍然屹立的城門的浮雕上辨認出了他的長相,但他們誰也不敢聲張。人人都知道梅菲斯特就是當初背叛了大君,将他封印在哈米吉多頓的那個人,同時也是制造出“鑰匙”,為大君重獲自由創造條件的那個人。這究竟是功是過,抑或功過相抵?沒人知道。連大君都沒發話,小喽羅們哪敢妄議這些呢?
梅菲斯特沒有受到任何阻擋,穿過首都的七道城門,進入內城,沿着破敗的街道(如今被蜂擁而來的人馬踐踏個遍,道路顯得更加破舊了),登上首都中央的高山,來到大君的宮殿裏。
駐守宮殿的是地獄大公阿巴頓的兵馬。早在大君回歸之前,他就占據了這裏,現在恰好近水樓臺,自願提供兵力為大君拱衛王都。不過他的私心亦是人盡皆知,現在提供的兵馬将來都能要回來。他的領地被別的領主占去了,只要大君一發話,還愁征召不到一支軍隊,幫他把領地打下來嗎?
“啊,梅菲斯特吾友,真是好久不見。”
阿巴頓身着華服,意氣風發地迎上來,裝模作樣地同梅菲斯特擁抱:“咱們有多久沒見面了?幾百年?幾千年?我的記性好像不太好了,不如你提醒我一下?”
梅菲斯特冷冷地瞪着他。
“幹嘛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大君歸來,這可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你就不能開心一點嗎?”阿巴頓重重一拍梅菲斯特的後背,力道之大足以把人打吐血,梅菲斯特默默地忍了下來。
“你要去觐見大君嗎?”
“大君可曾召我觐見?”
“沒有。他正忙着聽彼列啰嗦呢,估計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你來。”阿巴頓歪着頭想了想,又說,“他可能還沒消氣,你就不要去火上澆油了。”
“……我也沒打算那麽幹。”
“那你要去看那個孩子嗎?”
“他在你這兒?”
“當然,他一來到地獄,我就把他接過來了。”
梅菲斯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表情糾結地盯着地面,揪了好一會兒自己的衣角,才說:“帶我過去。”
斯科特正在發火。他把桌上的茶壺杯子統統拿去砸阿巴頓的手下,砸得他們抱頭鼠竄。反正東西也不是他的,他不心疼。長了記性之後,但凡看見斯科特臉色不好,阿巴頓的手下們便立即逃之夭夭,留他一個人在屋裏生悶氣。反正宮殿現在戒備森嚴,也不怕斯科特會逃跑。
敲門聲響起時,斯科特大吼道:“滾!別來煩我!”但門還是開了。斯科特看也不看,抓起桌上的茶杯對着大門便丢過去。進門的人機敏地接住茶杯,放在手上掂了掂。
斯科特霍然起身。
“是、是你……!”他瞪圓眼睛。
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教父沃爾夫岡·席勒,只不過教父現在的模樣與往昔大相徑庭。他依然有一頭銀白的長發,五官也沒變,但他曾是灰色的雙眼如今一片漆黑,瞳仁卻是血一般的紅色,正是惡魔的本相。他穿着一身黑色袍服,飾有黑色羽毛,顯得雍容華貴。當他開口說話時,斯科特能看見他嘴裏屬于惡魔的尖牙。
他不再是他的教父沃爾夫岡了。這裏是地獄,而他是地獄大公梅菲斯特。
“你還有臉來見我!!!”斯科特暴跳如雷。
梅菲斯特将茶杯放回桌子上:“我很抱歉,斯科特。”
“這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嗎?!”
“那你想怎麽樣?你想罵我?想打我?或者殺了我?”梅菲斯特張開雙臂,“都可以。”
斯科特沖到他面前,反手給了他一耳光。“這是還你打我的那次!”他惡狠狠地說。
梅菲斯特被他打得偏過頭,牙齒咬破嘴唇,嘴角滲出鮮血。“手勁漸長。”他擦去嘴角的血跡,“接下來呢?我殺了你,你是不是也要殺我幾次才能消氣?”
“你還知道你殺了我!”斯科特幾乎要怒發沖冠了,“我求你不要把我交給天啓騎士,你滿口答應,結果呢?!這跟被天啓騎士殺了有什麽兩樣?!”
“至少天啓結束了。”梅菲斯特說,“世界得到拯救,人類活了下來。”他頓了頓,補充道,“多米尼克也活了下來。”
聽到多米尼克的名字,斯科特悶哼一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梅菲斯特。“你滾出去,我不想見你。”
“斯科特……”
“我曾那麽信任你,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但是你呢?你殺了我!我現在想明白了,你就是個背叛成性的家夥,從前你背叛了你的大君,現在背叛了我。你滿口謊言,口蜜腹劍,心裏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其他人要麽是你的敵人,要麽是你的工具!”
“斯科特,我不是……”
“你曾經親口說過,再沒有別的事隐瞞我了!”斯科特大吼,“你親口說的!我那時候相信你了!結果呢?你依舊瞞着我!關于天啓,關于兩把‘鑰匙’,你什麽都沒告訴我!我真是個傻瓜,竟然會相信你這種人!”
梅菲斯特無言地望着他的教子。他知道現在不論說什麽,都會變成蒼白無力的辯解。
“你知道嗎,今天早晨我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仆人告訴我這裏是地獄首都的宮殿,大公阿巴頓親自接我到這裏的,我已經住下好幾天了——可是我完全沒有印象!我根本不記得有這種事!記憶裏最後的畫面是你親手殺了我!”斯科特握緊拳頭,骨節因用力過猛而發白,“你來之前,阿巴頓過來看過我,告訴我說兩把‘鑰匙’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一個會失去過去,一個會失去未來。他的意思是,我失去未來了!每天我的記憶都會重置回天啓結束的那一刻,現在我對你所說、所做的一切,到了明天早晨就會全部忘記,只會記得我死去的那一刻——被我深信的教父親手所殺的那一刻!”
他瞪着梅菲斯特,眼睛發紅,“而我會為此永遠恨你。”
“我知道。”梅菲斯特走到他身邊。斯科特扭過頭,不去看他。“我不是為了求得你的原諒,或者讓你改變對我的态度才來到這裏的。我只是想告訴你的我的心裏話。”
斯科特沉默不語。
“我一輩子做了好多錯事,幾乎從始至終都在悔恨中度過。到最後我必須親手殺了你,這讓我非常痛苦。我對你的愛不比你對我的愛少——不要否認!如果你不愛我,那麽也就不會恨我了。在來的路上,我反複問自己,我是否後悔過收養你們。如果你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麽當我殺你的時候,就不會再痛苦了,這樣是不是更好呢?”
他單膝跪下,握住斯科特的手:“不。那不會變得更好。對于收養你們,跟你們共度十年時光的事,我一點也不後悔。就算最後變得那麽痛苦,我也不後悔。我唯一後悔的,就是把你們變成了‘鑰匙’。如果我沒那麽做該有多好。如果沒有什麽天啓,沒有什麽惡魔和黑暗獵手的關系,只是教父和他的教子,該有多好。那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了。我們依然住在楓樹嶺鎮,依然是快樂的一家人。”
他說着,鼻子忽然一酸。“我想看着你長大,斯科特,我想看着你變成獨當一面的大法師。我想看着你們像普通的人類一樣成長,幸福快樂地度過人類的一生,而不是……不是失去記憶,在地獄裏永遠憎恨我。”
斯科特感覺到有某種溫熱的液體滴在了自己手背上。
“我後悔了,斯科特,這是真的。我說過我永遠愛你,那也是真的。這次我沒有說謊。”
斯科特咬緊牙關,不去看教父。他怕自己只要看了哪怕一眼,就會心軟得原諒他。
“如果你所言非虛,”他說,“那你為什麽要殺我?”
“我想拯救我的教子,還有世上千千萬萬的人。我想糾正我的錯誤。”梅菲斯特說,“我不希望這個有着我美好回憶的世界死去。”
“你說的話……我一句也不信!”
“你知道我沒有說謊!”梅菲斯特将斯科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一直都有辦法知道!你能感覺到我的心跳,你知道我沒有說謊!”
斯科特想抽回手,但他做不到。教父的心跳平穩有力,絲毫沒有慌亂。他沒有說謊。
“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呢?”他聲音哽咽,“明天一早我就會全部忘記,除了憎恨你之外什麽也不記得。我沒有未來了,只能活在回憶裏。”
“假如你忘記了,我不介意再說一次。只要你願意,我說多少次都可以。你擁有回憶,但那不是你一個人的,是我們共有的回憶。既然你的回憶裏有我,我就不會放棄你。我會永遠陪着你的。這次我不會後悔。”
“別說了!”斯科特大叫,“住口!住口!別再說了!”
他抱住梅菲斯特的脖子,像小時候哭鼻子那樣,緊貼着他的胸口。“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再聽了,教父!”
隔着衣服和血肉,他聽見了教父的心跳。
他沒有說謊。
多米尼克失去了天啓之前所有的記憶,這給他的日常生活和人際交往造成了重大障礙。聽從醫生的建議後,他辦理了休學手續,待在螺旋塔的醫院開始複健治療。克裏斯為了陪他也一起休了學。
說是複健治療,其實所有人心裏都有數,多米尼克不可能再想起往事了。有關往昔的一切都随着天啓的結束而從他身上剝離。他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不記得自己有過教父和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不記得自己曾是獵魔人,也不記得什麽天啓、地獄之類亂七八糟的事。
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他和克裏斯在螺旋塔悠閑度日,每天早晚各帶貝倫出去散一次步。(貝倫在螺旋塔意外地受歡迎,很快成了全體人員的吉祥物,因此被養得膘肥體壯。)有時候艾比會帶着她自制的甜甜圈來看望他們。她做的甜甜圈真是一絕。他們說好感恩節的時候一道去拜訪克裏斯的父母。艾比告辭前将一份禮物交給他們,說是她的一個“朋友”所贈。那是一幅袖珍肖像畫,畫中畫着一個黑色頭發、手持軍刀的少年。
“這是誰?”多米尼克問。
“這是沃茨海立克·普奧·桑福睿科·莫利安斯迪爾·德·瓦爾特貝倫。”克裏斯回答。
“……誰?!”
克裏斯笑而不語。
秋天很快到了。螺旋塔庭院裏的樹木脫下綠裝,披上金紅相間的禮服。克裏斯提議回多米尼克的家鄉楓樹嶺鎮看看。“那裏有你的老鄰居。”他說,“而且楓樹嶺鎮一到秋天,風景美不勝收,還盛産楓糖。”
他們當即啓程,克裏斯開車,多米尼克和狗是乘客。他們沿途游覽風景名勝,回鄉倒在其次了。不過旅途大多數時間十分無聊。車上有一本《聖經》(車是獵魔人協會提供的,他們給每輛車都配備了《聖經》),多米尼克閑得發慌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每當他讀到《詩篇》,心裏就會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馬上就要想起什麽了,但總差了那麽一點兒,就是想不起來。
即将抵達楓樹嶺鎮的前一夜,克裏斯開車尋找汽車旅館,多米尼克百無聊賴地擺弄《聖經》,狗卧在後座上打瞌睡。忽然,多米尼克說:“克裏斯,我好像想起了什麽東西。”
“嗯哼。”
“這幾天我一直在讀《詩篇》,每次讀完,腦海裏就會浮現出一個奇怪的畫面。”
“什麽畫面?”
“是一個白發男人的背影,他騎在某種交通工具上,可能是機車吧,我坐在他後面。他很高大,也有可能是我太矮小了。那應該是個夜晚,周圍似乎有路燈,但是一明一滅的。”
“還有呢?”
多米尼克搖搖頭:“沒了。只有這麽多。我想不起那個男人的模樣,畫面裏只有他的背影。你知道這麽個人嗎?”
“不認識。”克裏斯面不改色,“你說有可能是你太矮小,那麽那可能是你童年的往事吧。我和你是在大學裏認識的,對你的童年也不太清楚。”
“說的也是呢。”多米尼克托腮嘟囔,“每次我都覺得快想起來了,可就是想不起來。急死我了。”
“別着急。該想起來的總會想起來。如果想不起來,就說明那不是很重要。”
多米尼克思忖片刻,覺得克裏斯說的好有道理。
狗抗議地叫起來。
旅途仍在持續。道路延伸向不知名的遠方。楓樹嶺鎮不是終點,只是其中的一站。他們不知道往後将會踏上怎樣的路,也不知道道路的終點究竟在何方。許多人成了生命裏的過客,來去匆匆,甚至不被記憶。但有些人最終留了下來,成了相攜一生的伴侶。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在某個時間發生了交叉,接着相互纏繞,最終合而為一。一些人共有過去,他們則共享未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