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五日晝2
她醒來。
昏暗的地下室內,除了某處縫隙在滴水的聲音回蕩外,悄無聲息。房間裏能稱得上是家具的物體只有一張破舊的木床,一個深紅色粗糙布面的舊沙發,以及一張淩亂的工作臺。臺面上堆放着各類或形狀怪異、或散發異臭的工具材料,呈現出實驗只做到了一半的狀态。
臺前坐着一個幹瘦的人,形體如同枯萎的樹幹,沒有皮膚遮蓋的肌肉紋理條條清晰。屍體完全幹燥,看不出明顯的傷痕或被蛆蟲啃食的痕跡。她很快根據周圍的情形做出判斷——這是一位在魔術實驗過程中,因為某種意外而被抽幹了魔力猝然死去的魔術師。
她這才發現這個充滿違和感的事實,如果房間中唯一的一名人類已經成為了屍體,是誰召喚了她現身于此地?
仔細一看,幹屍的周圍擺放了相當多的金屬材料、檢查儀器和修理工具,似乎是為了修補一件魔術道具而準備的。她的目光落在了男人正在改造的文物上。
那是一只表面有着黃金光澤的杯子,外壁嵌有的獸面口中銜環,雲紋裝飾看上去有些年頭,不是現代的工藝。她不曾見過這樣形狀的器物,但某個極其類似的概念浮上心頭。
聖杯。
魔力的集合體,英靈與魔術師的願望機。這樣的東西,于她而言不過是虛僞假象。她從不認為向聖杯許願存在什麽意義;她的終極理想,依靠她自己的能力便可以步步實現。聖杯所貯存的魔力,只是方便她節省一點時間罷了。
可她卻不能那樣忽略面前聖杯的存在。它隐隐約約傳來了異樣的魔力感,随之而來的還有似女性陰柔卻極富力量的聲音。
「汝是……侍奉吾的英靈麽?」
聖杯——正在說話。
這讓她分外訝異,不禁問道:「我察覺了與你之間魔力連接的反應。你為何能成為我的禦主?」
小聖杯答:「吾乃西漢方士所造盛酒之物。葬于轸壽靈脈二千年,千歲便有了意識。吾本居于俗世藏殿供人瞻賞,卻不想被此等術士劣子盜出。那賊人欲使吾償其願,一心求報。不料陣法反噬,他命喪陣中。吾便自成聖杯。此次喚汝前來,是為吾完成夙願。」
「您的願望是什麽呢,聖杯禦主小姐。」
「不日,吾将起聖杯戰事。侍從吾之『他我』,為吾參戰,獵殺從者吧。」
Alterego歪了歪頭:「唔呵呵。這如果是您的願望,與您締結契約的我必将傾力完成。可是,您為何想要自己發動聖杯戰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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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汝無關。」
Alterego貌似興致缺缺,沒有繼續追問。「下一騎從者什麽時候出現?」
「六日後,酉時。」
她點點頭:「在那之前,我也有個不情之請——您能給予我足夠的魔力,使我進入電子之海準備魔術術式嗎?」
「允許汝。」
這或許是後來,雲紋杯失去最後一絲自我意識之前,最為後悔的一個決定。
她本只需要任何一位強大的從者,來為她完成收集其它從者靈基、啓動大聖杯的目的。作為小聖杯,她只是一個裝載魔力的容器,無法直接讓積攢的魔力為己所用。只有大聖杯才能作為真正的願望機,為她實現願望。
雲紋杯的願望,是擁有人類的身體。
她從被制造的那一天起就在酒桌上觀察着人類的世界。後來她進入君王的墳墓,以為永遠不得天日,可她在泥土中的那些歲月逐漸獲得意識,腦海中出現的也都是那一番場景。人們的歡歌樂舞,人間的袅袅炊煙……多麽愉快,多麽歡暢。而泥土中的一日一夜,如此無味難熬。
不想,這樣下去。
已經擁有意識的自己,不甘于沉睡。不甘于寂寥。想要回到外面的世界。想要與鮮活的人類發生聯系。
終有一天,墓頂的泥土被挖開,她被湘流省考古研究所的勘探者帶出了地面。那一刻可謂是數千年來,她與夢想最近的一刻。她重新見到了地表的風光,呼吸了最新鮮的空氣。她幻想着兩千年後人們的世界何等多姿多彩。她幾經流轉終于在星沙博物館定居,在這裏,她終于得見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們觀察她并發出贊嘆。她觀察他們的贊嘆。就算軀幹脆弱到不能再被使用,但沐浴在人群眼光中,成為一件有用器皿的感覺讓她又活了過來。
她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日出而醒,日落而歇。可某天早晨當她打完盹醒來,保護着她的玻璃罩、腳下立着的文字說明銘牌、頭頂的射燈,全都消失了。仿佛她被人們所贊賞的時間也只是一場夢。她看着将連她在內的數件文物盜出博物館,帶到自己的地下研究室的魔術師,感到了即将被塵世再次抛棄的恐慌。
男人無比愛憐、如癡如醉地撫摸着她道:「西漢的雲紋杯——啊,這樣優美的紋路,稀缺的外形與鑲嵌的裝飾——你一定,是我想要的聖杯的最好的胚胎。」
「聖杯」。這是一個陌生的字眼,她聞所未聞的定義。
男人一邊将她修複、擦亮、打磨,一邊神神叨叨地在她耳側反複敘說着各種各樣的概念,關于追溯根源,關于聖杯戰争,關于英靈從者。可是她不想聽,也不想了解。
她從男人的一己私欲那裏得到的只有痛苦和恐懼。
男人朝她走來的腳步聲就是受誡的信號。他用鑿子在她身上,一擊一擊砸出紛繁複雜的魔術回路;他敲碎她身體薄弱的部分,填入陌生的她從沒見過的物質;他把她整夜浸泡在爛泥一樣污濁的粘稠魔術積液裏,使她瀕臨窒息。
如同長久的監禁。
如同每日的酷刑。
器物是她的肉身。正因作為附着在器物上的精神,她才飽受此等蹂龘躏,甚至希望自己從未向往人類而産生屬于自己的意識。
器物無法選擇自戕、自缢。也無法傷害他人。
抱着要受盡無窮無盡折磨的毀滅絕望感,這樣的日子終于也迎來了終結。就在即将鑄成小聖杯的那日,男人因急功近利使用了他能力之外不可控制的魔術,把自身也全部卷入了為小聖杯填充魔力的魔術陣中。回過神來,男人已經在修複臺前變為了一具如同在沙漠中遺棄百年的焦黑幹屍。而她完成了最後一步的魔力填充,帶着男人的生命,獲得新生。
——我自由了!
她欣喜若狂。
——我可以回到外面的世界了!
她狂喜若泣。
——我想要成為真正的人類!像普通的人類,不必再被活埋、不必再被施刑、不必再被作為道具,行走在日光之中!
強烈的願望驅使她做出了選擇。「星沙小聖杯」與「星沙小聖杯戰争」在那一刻同時誕生。她要通過喚醒一場亞種聖杯戰争,吸收從者的靈魂,貯存足夠的魔力,啓動大聖杯,讓她獲得一具人類的軀體。并非由魔術作成,而是真正的「受肉」重生。
吾即是聖杯本身。吾亦是禦主。吾将成為這場亞種聖杯戰争,唯一的勝利者。與死去的男人所準備的半吊子的大聖杯相連接,以自身為觸媒,她獲得了「深愛人類,并絕對能在聖杯戰争中勝出的」從者。
Alterego,殺生院祈荒。她在見到她的第一刻便驚嘆于她作為一名從者的強大,和曾作為一名人類女性的美麗。那時她尚未認識到殺生院其人堪稱「文明的大災禍」的可怕本性。
她聽從殺生院的指示,賦予了她制作「萬色悠滞」「五停心觀」兩個電子術式的魔力。依靠驚人的黑客天賦,殺生院迅速将兩個術式整合編輯為适合當前時代的軟體程序,制作出了一個可以自動探測精神漏洞、提供解決方案的心靈測試手機軟件,将安裝程序如同病毒一般擴散至星沙市全地域的互聯網當中。
當雲紋杯發現殺生院通過這樣的方式,以可怖的速度增長着信任、信仰、憧憬乃至狂熱崇愛她的信徒,已經是數天之後的事情了。她方才醒悟自己完全被殺生院無害的外表所欺騙,再一次成為了他人的道具。
但她仍然沒有意識到殺生院真正的可怕之處。她甚至沒有啓用令咒,只是反對殺生院用這樣的方式汲取信徒的生命力、囤積魔力,因此為了束縛她,強行使用本就有限的聖杯魔力資源使殺生院受肉,把她困在人類的肉體裏。這的确使殺生院在短時間內行動不便,可她從外界吸取的魔力早就突破了雲紋杯作為禦主可以控制的閥值。
從者的魔力急速膨脹,溢出靈體,通過魔力連接将禦主反噬。聞所未聞的狀況。
雲紋杯還未來得及對危險做出任何防禦,便被顯露賢人之心的魔人殺生院輕松化解,奪走了一切。她的意志,她的自由,她對于人類的愛和追求,皆化為殺生院手中沙石塵埃。
「唉呀。原本我想遵守主從契約,好好侍奉您的呢,禦主。可是,從您贊嘆我美麗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您此番不足以使我享受和滿足。呵呵,您無需顧慮。您只要乖乖躺入我的身體,傾心聽我言語,與我一同品味快樂就好——」
殺生院剝奪了禦主的令咒,将令咒的魔力、禦主作為聖杯的魔力盡數吸收融合,開始她的下一步計劃。她一面繼續擴散自己的電子術式,一面尋找着禦主所說的第二騎從者。
殺生院的确平等、均等地深愛着每一個人。可是,對于她來說,真正身為「人類」并可享受超脫自在的,只有她一人而已。其他人,無論地位,無論親疏,都只是環繞在她腳邊的蟲豸。因此,對于獲得他人的信奉,甚至讓信徒為不能獨占她的愛而走向毀滅,她不曾懷有任何罪惡。掠奪他人的自愛、自我意識,品嘗他們的靈魂和其中的秘密,乃是最能使她獲得快樂的事。
聖人般笑眯眯地走近,一面解讀對方的秘密,一面對對方的渴望和罪惡感進行救贖。在對方成為她的信徒後,便又去收納新的信徒,給予新的信徒以愛。原來的信徒逐漸失去被她品味的價值,但仍舊渴望她像過去那樣解開其凡塵之憂,渴愛而不得愛的過程使信徒逐漸絕望并選擇死亡。
她曾在過去某個世界中做到過這等惡劣的循環,數千信徒前赴後繼地為她求死。如今她想以星沙為中心,突破聖杯戰争的界限,将這信仰和快樂的浪潮推及到全世界的範圍內。只要有足夠的魔力使她抵達每人的面前,普通人根本無法抵禦她天生的魅惑,何況她的魔術。事實上,短短幾日之內,星沙市十分之一的人意志就已經岌岌可危,快要完全掉入她貯藏靈魂的漩渦之中了。
通過電子網絡收集的靈魂将與肉體剝離,進入她的腹中,融化為包含無數靈魂的快樂中的一部分。此乃對衆生的救贖,使他們脫離凡胎卑微困苦,僅有靈魂在她體內獲得升華快樂,無窮無盡,直到她的身體足以容納下整個地球,或極致到吞沒宇宙——
殺生院對人類的深愛,便到如此地步。
因此,為了達成這個理想,擴大自己的影響才是重中之重。她想要找到第二騎從者與其禦主,不過是想碾碎一個螞蟻大小的麻煩。她用死去魔術師工房內的其餘幾件普通文物,制作了五個僞聖杯,散布于星沙市各處,作為簡易的釣餌。只要有人探測到這幾個聖杯大小的魔力源并靠近,她就能從埋藏地點的電子監控中發現其蹤影,若是靈體化的從者,便連其魔力痕跡也能追蹤。
根本不在乎對方的行動,甚至不在意小聖杯是否仍在正常運轉,召喚出了第二騎從者。但很快,她在安撫向她尋求赦罪的茫茫人海的途中,聽到星沙市博物館的一位忠實信徒向她傾訴,博物館文物失竊數月的秘密可能被人發現。
時機非常微妙,那正是所謂第二騎從者被召喚出來的第二天。
殺生院注意到這不平凡的一則秘密,決定趁此機會開始計劃将那第二騎從者的魔力也收入囊中。果不其然,次日早晨她就感知到了微弱的探測魔術,認定有從者正在探測小聖杯的所在,而當日下午就有一處僞聖杯的附近出現了從者級的魔力反應。殺生院一路追蹤他的方位,在對方的據點附近才失去目标。展開大型探測魔術的從者極有可能屬于Caster職階,具有大量的魔力,如此想來就很有立刻讓她動手的價值了。
是夜,殺生院再次利用小聖杯作為禦主和觸媒,召喚出了第三騎聖杯戰争從者,Assassin「靜谧的哈桑」。此時的小聖杯早已失去了自主意識,殺生院輕而易舉地通過控制禦主掌握了Assassin的行動,命令她配合自己分離Caster及其禦主,從兩個位置将二者一舉擊破。
令她也些微吃驚的是,就算把Caster和他的禦主分開數十公裏的距離,兩者都在對她和Assassin的存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遭到隔離和突襲,刺殺也絲毫沒有進行得更加順利。就在她快要捕捉到靠近自己所持有的小聖杯魔力源的Caster時,對方的魔力反應突然消失。而另一側的禦主,竟然在殺生院通過自行開發的心靈測試手機軟件鎖定其位置,入侵電視臺的電子系統,阻隔電子訊號,切斷一切可能的通訊方式,使他無法聯系魔術師進行支援也接收不到Caster的聯絡,如此孤立無援的境地之中,殺死了前去突襲的Assassin。
誠然,對方禦主能使用令咒,強制遠程召喚從者。但在令咒生效之前,他孤身一人面對作為從者的Assassin,應該毫無反抗之力才對。她甚至命令Assassin遇到禦主身邊有普通人的情況時,不惜暴露神秘也要殺死對方——她對于聖杯戰争的規則絲毫沒有遵守的意願。
假如對方禦主有着極高的危機意識,能在Assassin突襲成功之前召回Caster,殺生院也預想到了這樣的情形,知道憑借Assassin對小聖杯禦主的忠誠,她必然會在對方得以防禦之前,使用寶具近距離自爆,以這樣決絕的方式讓人類禦主沐浴毒血。
計劃是如此完美無缺。實際上,Assassin的确也以自毀靈基的結局退場。
可是,兩個目标對象,卻一個都沒有得手。缜密的計劃不知為何失敗,這或許比沒能立刻捕捉Caster更讓她在意。
竟然有人類可以逃出我的掌心麽?唔呼呼……多麽特別。變得有趣起來了,殺生院想。她稍稍正視了一下自己的對手,在抹消二人之前,産生了對他們短暫觀察的興趣。
她将決戰選擇在了第二天午時,位于星沙市中心岳麓廣場的位置。那裏有一個地球模樣的雕塑,這是使她感到喜愛的一點。另一點是,那裏正位于人群的最中央。而今夜過去,她就會強大到足以用魔術的形式,在電子之海底端的現實世界使用她的電子術式了。廣場上的人群,将直接成為她的糧食,使她在廣場周圍建立一個堪比Caster工房的魔術領域。
戰鬥前夜,她選擇了靈脈附近的一處觀音廟作為暫且休憩的地點。還未正式進門,院裏的和尚就急急忙忙迎了出來,道曰,請留步,誦經時忽感有活佛自門前經過,特來恭迎。
「吾度自身,亦度衆生。菩提在身,涅槃于心,南無阿彌陀佛。」她像早有所料似的,臉上慈悲之相,合掌作揖行禮。眉清目秀,讓和尚也羞于擡眼直視。
而後便又是白天,天亮後一陣,她終于見到Caster和他的禦主。第一眼掠去平平無奇,二人與她曾見的芸芸衆生并無分別。那時她竟然有些許失望,乃至于面對Caster突如其來的攻擊也未做出有實質意義的阻擋。受肉的人類軀體被摧毀的一瞬,她轉移到了電子術式上,取回了原本作為從者的靈子狀态,将二人引至她特意為他們選擇的葬身之地。
眼前有無數匍匐在地的人,靈魂正為她沉迷。她能理解Caster眼中非魔術世界遭到她影響的憤怒,可此刻她對與他直接對話失去了興趣,因為就在Caster身後不遠,她正興致勃勃地打開禦主先生的心髒,抽絲剝繭地尋覓其中秘密的真相。被她觸碰到那事實的一瞬間,禦主先生痛苦地蜷曲了起來。
一種奇異的喜悅傳遍了她的全身。那是一種她久未體驗過的情感。
不如說,曾有人如此正色地點出一個事實:「祈荒,你居然不明白『戀』與『愛』的區別!作為這世界上最擅長追逐肉體快樂的淫龘亂女人,你這困惑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正如事實所言,殺生院祈荒深愛着世界上所有人,乃至所有具有理性和智慧的生物。她有着扭曲的魔性聖人的平等廣泛之愛。可是。
她不理解「戀愛」。
那種瞬時的沖動,如從千米之高直墜深淵,眼前始終被黑暗之中的一處閃光深深吸引。就像深陷泥沼,難以呼吸;又像身處天堂,世界的光亮、色彩、音樂都彙聚到了一點。傾瀉所有痛苦的根源。凝聚所有瑰麗的璀璨。
而那是儲蓄在一個靈魂中的無限質量。不是泛泛地施予每一個人,每人都只能受慈愛地淺嘗辄止。而是像拼命灌入一只無底的寶箱般,把所有關于對方的感知、體驗,一層一層,一塊一塊,永無止盡地貯藏下去,如果打開寶箱的頂蓋,會看見裏面全是沉甸甸的美麗寶石,連痛苦也包裹在蜜漿的核裏成為琥珀和珍珠。
唯獨給予一個人的愛戀。甜美羞澀的注視,想要靠近又畏縮着逃離的徘徊向往。
她觸碰到禦主先生的秘密那一霎那,視野爆炸式地綻放星河般的流光溢彩。
「戀愛」的洪流沖入了她的心髒。
那不是屬于她的情感。她曾有一瞬或許體驗,連她自己也無法将其命名。可如今重新體味到這種情緒,竟然像想起某個身影似的,有一絲懷舊的動容。
竟然對自己的從者産生了「戀愛」麽——于是在她眼前,禦主先生那拼命堅持着不為她的力量所屈服的靈魂,變得有別于其它渺小的蟲豸,燦爛美麗起來。你可知曉他并不存活于你的時空?你可明白他總有一刻終會消失?就算如此,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麽?她一時想詢問,但禦主先生當下可忙于在她的魔術中掙紮,無法回答她了。
現在她更忍不住想知道的是Caster的秘密。任誰看見他們的親密接觸,都會擅自做出遐想猜測來,可答案并不那麽确定。這或許是殺生院難得有興趣如此深究的秘密,于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知曉。
「您的欲龘望是什麽呢,先生?」
禦主的魔力減弱使她找到機會,尋到了侵蝕Caster精神的切入口。他很堅韌,不僅僅是因為身為從者,還因為他對于自身準則有着堪稱規則本身程度的信念。盡管如此,夾在靈魂縫隙中的秘密也仍被她窺查到了方位。
如何呢?或許他的确擔任着一個稱職的從者,忠誠地體貼地為禦主着想。可是Caster作為英靈,即是早在許久之前就結束了人生的人類。那樣一生的時間長度,足以讓他有無數個擁有深刻秘密的瞬間。那其中,真的有能容下一位聖杯戰争禦主的空間嗎?連殺生院也多出幾分遺憾憐憫來。
她望向Caster內心的黑暗之中。那裏什麽也沒有,無論怎麽看,都只靜靜地躺着一片死寂的潭水。
她篤信水裏必然潛藏着什麽,于是湊近水面。水底似乎有着珊瑚叢一類的東西,但她看不清楚。她知曉自己并未完全看透Caster的秘密,只是出于好奇心,用手指拂過水面。在她的手指接觸到潭水表面的一剎那,水面激蕩起來,推出的波紋漸遠漸高,有浪卷白沫之勢,從波濤之間傳來了不可能存在于此的聲音。
海浪。
是海浪的浪花聲。仿佛赤足在夜晚的海灘行走,清澈的海水接連湧向沙灘,溫柔地将其擁抱,撫平沙灘上淩亂的足印。而海面上,倒映着光線微弱的點點星塵。殺生院擡起頭,Caster的心象風景中是沒有夜空的。那麽這些星星是從哪裏來的?
她把手伸入水中,撈起一顆發光的星。這才發現,這些星星全都像珊瑚一樣附着在水底最深處,剛剛才随着海潮湧上來,變成無數飄走的河燈。它們全都長着玫瑰花苞的形狀,不像真正的星星那樣閃爍。她于是剝開一粒發着柔光的花苞,了解它的內在構造。
是的。這是Caster的秘密了。殺生院微笑着,把花苞重新放回水裏。離開她手指的一瞬,強行被打開的花瓣又蜷了回去,把花蕊中暴露出的秘密隐藏了起來。星星們重新沉回水底,殺生院滿意地從水邊離開。
感謝您讓我欣賞了如此美麗的「戀愛」的風景,Caster先生。
與禦主先生那樣難抑的流光不同。這一潭狀若死水的深湖,全是靜谧的愛意。它們謙卑無光,平靜無波,但一經觸動便有卷動整個湖面的激湧浪潮。盡管如此,最為珍貴的部分仍然被留在了深深水底的無風無浪之處,小心地被呵護了起來。它們是璀璨的星光,躲藏在玫瑰的花瓣裏,在無人的目光可觸及的水底寂靜而熱烈地燃燒。
每一個花苞裏都是一顆鑽石一樣的星辰,帶着同一個靈魂的印記。她認得那個剛剛見過的靈魂的模樣。在撥開花蕊、看見秘密的真相的一瞬間,殺生院就明白了一切。
她立刻解答了自己的疑問,為什麽這一對主從可以逃脫Assassin的襲擊,又為什麽可以對她的魔術術式做到如此頑強的抵抗。他們之間産生了遠超魔術契約的強烈精神連接,對于對方的信賴、忠誠和幾乎達到唯一程度的珍視,使得契約本身以使人驚訝的程度得到了雙向強化。
那種方式或許是比任何魔術回路的增加、巨量魔力的生硬灌入,都更加有效的強化手段。至少,殺生院承認,她從未見過這樣在別樣的意味上一同變得強大又堅韌的禦主與從者,在這一點上,二人值得她致以敬意。
她想起自己的某任禦主,以及曾與之産生的奇妙又純摯的聯系。她甚至想鼓勵他們就像這位堅定的禦主一樣,自此逃脫她的術式,還甚至想要為她從未得到過的可貴的戀情吶喊助威。可于她而言,忍不住想要拆分、各自考驗他們至最後一刻的願望或許更加強烈。
人類的「戀愛」,到底能夠達到怎樣令人驚嘆的程度呢?
會創造出類似于「奇跡」的事物嗎?
不僅帶着得到大聖杯的魔力、品嘗更多靈魂的目的,她還心懷更為單純的,對于Caster及其禦主的強烈探求欲,施展開自己的寶具。
面前的萬人如萬只蝼蟻,因對她無止境的深刻欲龘望而苦樂。敵者僅為二人,禦主與他的從者,即将陷入對她的信仰與奉獻中。她已領略過他們靈魂秘密的味道,因此這道佳肴的香氣已經不再新鮮。兩具肉身還在苦苦掙紮,姿态太過令她憐愛,使她決定早些讓他們作出回答。
假如無法抗争,就在這裏庸碌解脫吧。
假如能夠超越極限,就在這裏展現奇跡吧。
手中結印完成,口中詠唱開始——
「那麽各位,濟度之日即是此刻。衆生無邊誓願度——
歡迎來到,吾之內在
于盡頭乃是殺生院,是如颚般天上樂土」
Alterego身下的浮雕周圍形成了一個半徑十米的黑洞半球體,如同阻隔了現實一般延展開黑暗的外殼,其上渲染的絢麗玫瑰粉斑紋狀如漩渦。那是殺生院腹內的具現化,其本質為黑洞般的宇宙,廣袤浩瀚,無窮無盡,卻又一無所有。虛無中飼育着無數構成這個黑洞的魔神之柱,它們原本是最古魔術王的造物結晶,亦是普通魔術師傾其一生也無法得見的高等魔術集合體。
外表如同由岩漿凝結而成的灰黑螺旋岩柱,螺旋紋之間布滿巨蛇邪眼。盤絞蠕動的魔神柱們久未呼吸殺生院體外的空氣,在那膨脹的半球體空間中舒展數米長的身體,猶如巨型海魔之足般肆意揮舞掠奪。
每次揮舞都是一次快龘感的釋放,每次掠奪都是一次欲龘望的貫穿。穿透、刺破、摧毀、吸收,将空間內的所有異物肢龘解熔化。
「大悟解脫,不過我指尖随喜自在
不論逃向何處,都是我掌上之物。就那樣,天上解脫吧?
唔呼呼,唔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她歡暢大笑。所謂人類,盡是蟲豸。所謂欲龘望,盡是厭棄。
無人可從吾手中脫逃。無人可從無邊無際的欲龘望中脫逃。
渴望依靠小聖杯啓動亞種聖杯戰争,追求更高成就的魔術師,死于貪得無厭。
渴望依靠聖杯戰争獲得成為人類的權利的雲紋杯,失去自我意識。
渴望與某個不被毒性奪走性命的主人相遇的Assassin,為了禦主獻上生命。
人類,從者,具有理性的萬千生命——
為何就不能理解自身欲念的狂妄,與卑微生命的極限?
凡胎肉體,陷于自私、苦痛掙紮,愚不可及。不如此刻便舍去貪念愚妄,化為吾身體中萬千漩渦的一柱。自此,忘卻理智,忘卻規則,忘卻自身,只為吾享遍天下極樂歡暢而存在。
「——『快樂天·胎藏曼荼羅』!
請充分地……盡全釋放吧。哈……真是太棒了……永遠,都是我的東西……」
玫瑰花瓣散落。
「竟然在這時候也不忘記保護禦主。你和Assassin一樣,對主人都無比忠心耿耿呢。」陶醉于釋放自身的Alterego笑道。
魔神柱的攻擊集中在對方禦主與從者所在的一點,如果不采取任何行動,禦主的人類肉體必将會被那些憎惡人類、貪得無厭的魔神柱搗爛成肉泥的。在那一瞬間Caster用僅剩的魔力可以控制的玫瑰花瓣做成了一道旋風,把禦主卷起帶向了黑洞領域的邊沿,逃離了Alterego寶具的穿刺;但在短時間內高速詠唱結界魔術需要放棄自身的防禦。他沒有讓自己活下去的打算。
作為結果,Caster的靈核已經完全遭到毀壞。
他的心髒被刺穿,屍體懸挂在一柱魔神柱的頂端,就像身穿修女服的Alterego懸垂在他的藤蔓上那樣。血液從心口處汨汨流出,染紅了傷口周圍的白襯衫,一直延伸到腰部紮入西褲的下擺。這複現Alterego受肉的軀體被殺死的場景,連他自己都覺得諷刺到啼笑皆非,進而無言地閉上了雙眼。
可惜。就算是這樣的兩人也無法達到奇跡的程度嗎。
「雖然很遺憾,但戰力的差距就是如此。Caster,請你帶着美麗的秘密死去,化為我的魔力的一部分吧。至于你的禦主,他的靈魂将由我接收。他會心懷滿足地,與我體內其餘數十億人類一同獲得超脫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