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日晝3 (1)
如同剛剛脫離子宮和羊水的新生兒,被母親用懷抱慰藉着。全身的皮膚都浸泡在被憐愛的幸福感中,十指與誰交疊,雙腿與誰交纏,肢體上彌漫着觸碰的興奮與喜悅。
「這就是……愛嗎?」他自言自語。
「正是。此乃吾之慈愛,佛對萬物萬象之愛。不必請求被寬恕,不必乞求被赦免,因為佛本對衆生施以無欲憐憫。」神說。
與此溫軟親昵同處,恐怕無人會願意從中離開。就這樣與神結合一處吧,神的手溫暖地遍體撫慰,像療傷般的拭去了他所有的苦痛和郁結。
在本将持續至永遠的寧靜世界中,不知何時。一股強烈的視線從他的背後投來,仿佛要将他整個射穿,将他心髒上那處剛剛被神縫補好的裂縫整個破壞。
「痛楚又來将汝打擾了嗎?切莫将其理會。只要你眼中只看着我,萬般諸事的苦都會在吾之愛憐中消失。」
「是。」他機械地點點頭,恍然沉醉于神的諄諄善誘。
繼而從視線的方向傳來聲音。他辨別出這聲音有些耳熟,忍不住回頭。
「何炅。」那個聲音說。聲線沉穩、清冽,語調頓挫有力,字字圓潤清晰,好像下一秒就會聲調高昂地宣布某件要事。又帶着無窮的吸引力,甚至使神的聲音都暫時被他忘記,使他與神分離開了一秒。
「何炅。」那個聲音說。聲音的主人出現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站姿潇灑挺拔,銳利堅韌的眼神似是叩問着他內心的門扉般落在心上。抿唇微笑,一言不發。
他忽然用力扯離了剛剛還與神如膠似漆黏合在一起的身體。他一路赤龘裸着,但赤龘裸的并非是被朦胧的光線包裹、一絲龘不挂的身體,而是毫無防備、如同孩童的靈魂。他呆呆地走向面前的身影,接近聲音主人的一瞬間,好像有盛滿千言萬語的文字的浪潮湧進他的心間,翻滾在胸腔之中,但那些水滴被死死框入了無形的防壁裏。它們在他的心中搏擊,吶喊,如沖碎在礁石上的巨浪咆哮,但他的心外世界卻一片寂靜。
撒撒。他看着對方,試圖發聲。不僅是喉嚨裏沒有一絲聲音,他的嘴唇、牙齒也都被外力粘結在了一起。他不被允許發聲。
撒撒。他着急起來,再次試圖喊出聲,但肢體已然不受自身控制。他眼睜睜地看着面前微笑着的人胸口忽然被淋漓的鮮血覆蓋,眼中失去光彩,嘴角淌出一道血。
撒撒、撒撒!撒撒!
不能發出的喊聲幾乎要使胸口震裂。他知道有什麽事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他知道有誰面臨着危險。胸腔、心髒、肺部全都因叫喊時的共鳴引發尖銳高昂的痛楚,像是要将內髒從中央撕裂開來的疼痛迫使他流下生理性的眼淚。為他帶來世界的改變的身影逐漸模糊、遠去而不再能夠觸手可及。
神從他的身後抓住了他的臂膀。「所以我說,你切勿關注我以外的事物。你阻止不了他的離開,你阻止不了任何事……他已經不存在了。看着我吧。只要看着永遠不會離去的我,與我一同感受生命的喜悅,就不會再有任何使你不得而痛苦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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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行。不能這樣。僅僅是我得到想要的滿足感是不可以的。還有人,還有誰正在等待着我——」
他向着虛空邁出步伐,卻沒有前行的體感。他加快步子,想要奔跑,還是未知自己有沒有離開原地。無論如何絕不能停下,他告訴自己,必須要向前、向前、朝出口的方向,用盡一切方法掙脫此處的黑暗。
後方已經遙遠到不真實的地方傳來神溫和的問詢:「即便面對使你崩潰的事實,也要離開?」
「即便面對使我毀滅的一切,我也必須要離開!」
他的話語是切開時空的利刃,所有的黑暗開始龜裂坍縮。劇烈的搖晃震顫着他的靈魂,熾白耀眼的光從身體四面湧入,紛繁的色彩與聲音漸漸撐滿飽脹疼痛的意識——
何炅猛地睜開雙眼,如同頭被猛按入水中的人剛剛得以離開水面呼吸,迫切汲取着空氣。他似乎做了一個極其美妙又極其惡劣的夢,關于這個夢的記憶已經幾近消退。但他沒有忘記昏迷之前他因為Alterego的術式攻擊跪倒在地,而Caster正在與她對峙。
眼前的地面上散落着仿佛被猛獸的利爪撕碎的玫瑰花瓣的屍體。根本無需時間聯想便知道這是誰、經歷了什麽才會造成的結果,他驚恐地擡頭,擡眼便看見四周高聳的魔神柱如同密林一般将他包圍,而Caster的屍體垂挂在面前與浮雕齊高的黑色錐形柱頂端,像一片懸挂在冬日桐樹禿枝上的枯葉,悄無聲息,了無生氣。
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喉嚨哽咽無法言語。
幾柱較細的魔神柱如同攀緣而上的樹藤,将他剛剛取回知覺而乏力的肢體囚禁,拖行回黑洞宇宙的中央。操縱着魔神柱的Alterego跳下噴泉石雕,魔羅之角上的暗金色挂穗悠然擺動,外袍的下擺輕輕擦過地面。她好似一位淑雅端莊的貴婦,款步踏過玫瑰們的屍首,走到他的面前:「請先讓我對Caster的戰敗表示遺憾,禦主先生。您本人的毅力倒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所料。雖說心靈魔術能夠幫助你一定程度上抵禦我的『五停心觀』,但沒想到你可以做到完全将其擺脫,盡管只是一瞬。」
語畢,黑暗又在将他侵蝕,腦海中那位神明溫暖的手穿透他身上的衣物,輕撫着他的軀體。Alterego溫柔地看着他。
「Caster的禦主先生。我湊近您仔細看,忽然發現一件事。我們好像不是第一次見面。那天在街上,您急匆匆從我身邊走過,撞到了我——您還好心扶了我一下。」
「我記得,她懷裏的書掉出來被我接住……那原來是你。」
何炅回想起在觀音廟時對于Alterego産生的一瞬的熟悉感。沒錯,這張臉,的确屬于前幾日在街上偶遇的年輕女孩。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位面龐清麗的女子最終竟會化為這樣的魔身佛陀。
「唔呵呵。這是多麽巧合的一件事,若是那時便知道您是Caster的禦主,我也就不必這麽大費周章,」Alterego輕輕用食指挑了一下動彈不得的他的下巴,用指腹輕柔地摩挲,「佛曰修緣,這便是吾與您和Caster的緣分吧。可惜這短暫的緣分就要在此結束。我本期待二位能為我帶來什麽不一樣的樂趣,現在看來,你們的極致亦不過如此。我只好期待您的靈魂在為我采食的那一刻可以産生更美妙的味道。畢竟,您可有着那樣美麗的秘密……」
「不對。我們可還沒有結束,Alterego小姐。」何炅異常冷靜地說道。
與Caster的魔力連接還在他能感知到的地方。盡管十分微弱,但仍如未滅的火焰與新生的脈搏,不甘示弱地跳動着。也即是說——
「真是幫了大忙啊,炅炅。如果你剛才就那麽完全陷入了Alterego的術式裏,現在我們倆可是都完蛋了。」
高處遠遠地傳來某人的聲音。Alterego不敢置信地回首,在那幾股魔神柱擰成的尖頂,本應完全死亡的Caster的屍體竟然睜開雙眼,重新活動起了雙臂。
「Caster,你的靈核應該已經在魔神柱的攻擊中完全碎裂……!」
「嘿。的确是被你召喚出的這些玩意兒給擊中,敲碎了一大半。可是啊,你難道不知道——像我這樣沒什麽攻擊力的從者,最大的本事通常都是茍且偷生嗎?」Caster狡猾地笑笑,「真是抱歉,我能使用類似『戰鬥續行』的固有技能,撿回一條命呢。無論如何都要做出行動、改變命運,認為只有這樣積極生存才會讓生命的長度也變為存在的意義,我可是有這樣的不服輸啊!」
「不過将死之人的茍延殘喘。那麽,這就是最後一擊了!」Alterego重新靈活地操縱起魔神柱,如同指揮數十柄尖頭螺旋長槍,由四面八方朝着最中央的Caster刺去。趁着她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走、對何炅的防備松懈下來的一瞬間,Caster大喊:「炅炅!兩劃令咒,命令我使用寶具!」
沒有任何多餘的時間讓何炅理解Caster的決策。此時此刻只能相信他,在Caster滑出插入胸口的魔神柱、在空中下墜的短暫瞬間,何炅同樣掙脫手臂的束縛,亮出刻印迅速詠唱。
「以令咒之名命令你——接受兩劃令咒的魔力,解放寶具吧,Caster!」
一股強大到令在場所有人感受到其威壓的魔力凝結突然出現在頭頂。何炅手背上剩餘的令咒圖案也逐漸消去,怒張而微曲的三趾鳥足逐漸變得難以看清。近幾日一直魔力不足而無法完全施放寶具的Caster在兩道令咒的強化下,終于得到了足夠的魔力補充。
Alterego的魔神柱全撲了個空,紮在了噴泉雕塑的頂端,将那顆地球石雕完全粉碎。剛從瀕死狀态複蘇的Caster如同閃現般,身形敏捷地介入何炅與Alterego之間,毫不遲疑地将禦主護在了自己身後。
這樣就可以了。他對自己說。
「撒撒!這是……!」
他那身早已被敵我雙方的鮮血浸染的斯文西服不知到哪裏去了。但是,身上的服飾卻不是何炅見慣的全身黑色。上身的黑色短夾克更為貼身,拉鏈也閉合得一絲不茍,下身穿着款式繁雜、布料折皺的灰色長褲和厚實的高幫皮靴,頭戴十分少見的皮質圓球帽、護目鏡,脖子上圍了一條長長的毛織圍巾。那條看起來十分柔軟舒适的灰白色圍巾在他的脖子上松松地交叉,繞過整整一圈,多餘的部分垂在了脖子後面,在強力魔力進行轉移所掀起的強風中如同飛鳥展翅的雙翼上下翻飛。
他回身深深地看了一眼何炅,拉下寬寬的、遮住了自己鼻子的軟乎乎的圍巾。
「感謝你,禦主。就這樣一口氣打倒敵人吧。放心,一切都交給我。」
「True Name Revealed - 」
(真名解放——)
已經無需再猶豫。已經無須再隐藏。專屬于自己的靈基外衣說明了一切,雖不足以使人大呼聞所未聞,但也足以使Alterego措手不及。
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名為「撒貝寧」的英靈與從者。我的人生價值還不夠使我影響人類歷史,成為傳說的一人呢,他暗自笑笑。這不過是一個恰好被選中的巧合而已。
真正的英靈所擁有的、應當被傳頌的英名,其成就世界知聞,被無數人閱讀、贊賞、奉為經典傳頌——
「The creator of the fantasy world, and also its keeper and pilot. I hold the name of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
(幻想世界的構築者,也同為其記錄者與飛行者。吾之名為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
——「我是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是一名拟似從者。靈基的能力全都來源于聖埃克蘇佩裏,但身體是現代世界人類魔術師的肉體,所以無法像其他從者一樣靈體化節省魔力,這點還請諒解。目前的意識由作為肉體的撒貝寧主導,但也繼承了聖埃克蘇佩裏的全部記憶。你可以叫我貝寧,小撒,或者撒先生。只要你喜歡,随便什麽稱呼都可以……」
初識時的對話在何炅的腦海中浮現。是的,因為他不常提起沉睡在自己體內的聖埃克蘇佩裏的事,何炅也時常忘記他本質上身為從者Caster「聖埃克蘇佩裏」而非撒貝寧的事實。
「你!難道是……!」Alterego不知為何顯得十分動搖。Caster信心十足地朝她跨出一步,無形之中已然将完全居于優勢的她逼入死角。
「Unleash the Noble Phantasm - 」
(寶具展開——)
水平地伸出右手手臂,Caster将全身的魔力灌入立起的手掌。自掌心出現一團透明的高密度魔力,仿佛緩緩繞圈轉動自身方向的水流,即将把他的寶具帶到這裏。
「The young traveller from the distant star, owns the spirit of imagination」
(來自遙遠星空的年輕旅行者,懷具幻想之心)
「Rides on the wind, writes the adventure」
(乘風而行,書寫險遇)
巨量魔力的湧流從Caster所立之處,朝四周所有方向擴散。腳下的地面蔓延開赤黃色的沙漠,将魔神柱的叢林悉數推倒掩埋;頭頂上方漆黑與玫紅紋路的殼狀半球體被沖開,露出廣場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壓抑的淺灰色,被由頭頂一個小點逐漸延伸的深邃的夜晚朗空取代。與廣闊的夜幕一同降臨的還有漫天閃爍的群星,如同無數的金色小燈,自由爛漫地點綴着無邊天頂,朝地面熟睡的人們眨動着眼。
沙漠中一片幹枯寂靜,沒有肥碩的仙人掌,也沒有咝咝吐着信的響尾蛇。好像除了睡着的人們以外,沒有別的生命存在。數層樓高度的地方忽然出現了許多白色的飛行物,像是一群飛翔的白鴿,卻在夜空裏劃出無數道平行的細細白色紋路。待他們飛得近了,才能看清原來是無數的紙飛機拖出了白霧般的飛機雲。而後,從每一架飛機的尾巴尖上墜落下了什麽玲珑的物體來。
「Evil hides itself when hees by」
(所經之處邪惡不敢現形)
「Knows the name of love, shows the world its greatness」
(知曉深愛之名,故示其偉大于世)
紙飛機們投放下深灰色、淺棕色、小石子形狀的種子雨。植物的種子落入沙漠之中,并無降臨的雨澤,并無肥沃的土壤,卻仍舊歡快地發芽、生長、結苞、開花,自沙漠中心綿延開的無邊無際的玫瑰花海,便将昏睡的人們簇擁包圍。血紅色的玫瑰鮮豔燦爛,生機勃勃,在清風拂動時搖下幾片花瓣,形成自地面旋轉升騰起的紅寶石的雨。花兒們在夜空下搖曳柔嫩的身軀,絮絮輕唱為靜谧美麗的夜晚所奉獻的童稚歌謠:
沙漠裏呀,也能開出玫瑰花!
小狐貍呀,快快醒來齊玩耍!
「My endless pursuit, is the very evidence of my existence」
(吾之追求,即為存世之證)
「Return to truth with my generous grant - 『Le Petit Prince』! 」
(取吾慷慨饋贈而回歸本真——『小王子』!)
只有花兒的夜晚雖然美麗,不過,難道不覺得有些太過安靜單調了嗎?
在玫瑰花們的齊聲邀請下,花海之間竟然真的出現了隐隐綽綽的赤金色和橘紅色,毛絨絨地像一個個的小球團,偶爾好奇地探出尖尖的淺金色小腦袋,或豎起黑黑的三角形小耳朵。數不清的小狐貍們在花叢中穿梭,時不時地嗅嗅盛開的玫瑰花,蹭蹭還在含羞未開的花苞,或者用尾巴尖掃掃地面的沙粒,就地在松軟的沙地裏打個滾兒。它們蹦蹦跳跳地圍到倒下的人們身邊,用小鼻子拱拱他們的腦袋,穿了黑色小襪子似的肉爪撓撓他們的手臂和小腿,一排排挺立在空中的橘色的尾巴像無數活潑舞動的火焰明朗地燃燒着。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個可愛、純粹、美麗,使人覺得輕松惬意的世界。一群小狐貍也圍到何炅的腳邊,其中一只叼着一朵半開的玫瑰花。它們齊齊擡頭,尾巴沖天,睜着又圓又大的黑黑的眼睛,滿懷期待地盯着何炅看。方才的緊張疲憊好像被一掃而空,何炅也放松地盤腿坐了下來,玫瑰花們稍一低頭欠身,為他讓出一塊空地;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們的刺,卻也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像被一群期待表揚的孩子圍住了似的,他忙不疊地抱住小狐貍們一個個安撫,揉一揉它們潔白的肉乎乎的下颌和肚子,或用手掌滑過它們柔順的金色毛皮,從頭頂到背脊再到尾巴。
閑适自由,好像他并不是身在戰場,而是在自家客廳裏似的。不知怎的,他的思緒飄回到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他正窩在沙發上,就着陰天窗戶外的一點光線躺着看書,卻不小心打起了瞌睡,手裏的書本不一會兒就砸到了鼻子上。他想,那是學生時代的趣事了。
「這是——完全覆蓋我的寶具領域,侵蝕、改寫現實空間的『固有結界』嗎!Caster你這家夥,竟然還保存着這樣的實力!」
「你的臉色可不太好看啊,Alterego。看來你已經完全認出我了?很多人讀過我的作品,卻不見得能記住我的名字。我聽見你說,前幾日你曾撞見我親愛的禦主;你那時手上拿的,正是一本『小王子』吧?他因為近距離接觸了帶有小聖杯的你,又直接觸碰了相當于召喚道具『聖遺物』的童話著作,才使聖杯選擇了他作為新的禦主加入這場聖杯戰争。這樣看來,你說你與我們存在因緣的确是沒錯的。我反倒還要感謝你讓我和禦主相遇呢。」
「居然是童話作家……這可真叫人覺得不愉快。」Alterego的閑然氣度蕩然無存,她執拗而幼稚地咬起手指甲來。
「原來如此。剛才我仍在疑惑,就算是一本現代出版的『小王子』,本來也不足以夠上聖遺物的神秘等級,想要召喚出我應當沒那麽容易。現在我終于明白,為什麽如此讨厭聖杯戰争的我會在未被知會的情況下,被聖杯強制召喚出來。并非是為了讓我的禦主參與聖杯戰争,Alterego,而是為了阻止你啊。」
「你說——阻止我?」
「在展開寶具之前我便想到,像你這樣處處計劃、精于設下陷阱,甚至可以說潛心鑽研該如何在聖杯戰争中取勝的人,為何會在那時有閑情逸致看一本童話書呢?若非是有什麽特別的用處,便是因為你極其喜愛童話,懷念幼年的某段時光吧。于是我肯定,我存在于此的意義就是将你擊敗。而我的寶具,就是最能使你動搖的武器——你連自己已經深受影響都察覺不到了嗎?」
「……诶?」
不僅是Alterego,連身處寶具範圍之中的何炅也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覺。不管是沙漠、星空、紙飛機群、玫瑰的海洋還是開朗的小狐貍,全都是具有Caster魔力的召喚類魔術造物。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無論是哪一種感官使大腦意識到這些景色與生命體的存在,産生意識的對象就會瞬間成為Caster寶具的「觀衆」、「讀者」,遭受他的魔術影響。在這個如同大型童話劇演出的固有結界中,Caster對一切持有知性、理性的對象的精神,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絕對控制權。
「固有結界『Rosa Pl(玫瑰行星)』,并非是一個直接産生肉體傷害的攻擊型寶具。它作用于範圍內所有可控制對象的精神層面,并且,越是心事重重、具有強烈執念的人效果将會越顯著。毋論你那樣執着于所謂成『神』了。」Caster對她微笑。
「你已經讀完那本『小王子』了嗎,祈荒小姐?」
Alterego愣愣地看着他。她的确剛剛讀過一遍,還能回想起許多情節。可是,總覺得似乎沒有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她跪坐在地上,雙腿微微向外分開,皮膚上貼着玫瑰花們的臉頰。幾只小狐貍也來到她的身邊收起尾巴正坐,好像要與她一起聽故事。
「從某顆遙遠的行星旅行到地球的小王子,在夜晚就要過去、拂曉來臨時,遇見了沙漠中飛機毀壞的飛行員。于是他們相伴了好些日子,小王子同飛行員講他在星球之間旅行的故事。他從他的猴面包樹星球上出發,告別他那脆弱、高傲,在玻璃罩中需要他時常澆水、捉毛毛蟲的玫瑰。他遇見過貪婪的、虛榮的、無聊刻板的大人,遇見過不屬于他的玫瑰園,遇見過教予他智慧、友誼與『馴養』的責任和意義的小狐貍。」
小狐貍們歪着腦袋,聽得十分認真。玫瑰花們挺着腰杆,随風頻頻點頭。這個故事,它們比誰都更加清楚,因為它們便是故事本身。可是,無論聽上多少次,它們似乎都不會厭倦。
誰會讨厭那位心靈純真又可愛,不知不覺馴養了它們的小王子呢?
「最終小王子想要回到自己的星球,他想念他的玫瑰花,想要承擔對花兒的責任。于是在故事的結尾,他用一種特別的方式離開了地球——有人說,他是死去了。有人說,他的靈魂回到了玫瑰身邊。」
Caster的故事就這樣很快結束。好一會兒,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這好像,和我讀過的其它童話故事不太一樣。」最認真的聽衆如此小聲地說道。她的手中,緊緊抱着一本藍色封皮的繪本。它之前不曾存在那裏。繪本的封面畫着淺淺的藍色的海洋,被陽光照得通透的海水之中有一位容貌秀麗的女孩。她長長的卷發像金色的波浪,流動在水中,腰部以下是碧藍的弧形魚尾,在波光粼粼的海水裏也像水的波紋一樣閃耀。
安徒生的『海的女兒』。Caster想道。
純潔善良的小人魚愛上人類的王子,祈望得到人類崇高、不滅的靈魂,舍棄魚尾與歌喉,忍受用雙足行走的痛苦,最終因她的愛與善良而放棄用王子心髒的鮮血換回自己的魚尾,在晨曦降臨時化為海上泡沫的故事。
「是的,祈荒小姐,的确不太一樣。大部分的童話故事,都是寫給孩子們的,為了在他們生命剛剛萌芽的時刻,在他們澄澈幹淨像是一頁白紙的靈魂上,留下真誠善良的美德的啓蒙。比如你手中的那本『海的女兒』,就是關于『奉獻』與『追求』的故事。而『小王子』稍有那麽些不同。相比較寫給孩子,『小王子』更像是寫給大人們的童話故事。」
此時不僅是Alterego,連周圍那些一直躺在地上、深陷她的魔術術式影響的普通人們也呆呆地坐起。他們之中有邁入中年的大人,剛剛成年的年輕人,也有跟着大人們的小孩和少年少女。無論是誰,都像等着父母或幼稚園老師讀童話書的孩子,好奇地、滿懷期待地看着那位故事的講述者。而他立于渴望傾聽故事的人群之中,立于無垠蔓延開的玫瑰花叢之中,就像站立在舞臺的聚光燈中央,面對滿席觀衆的演講者。
「我想告訴人們許多事。我們都認識孩子,我們都曾是孩子。可我們卻時常忘記我們曾是孩子的事實。小時候的你我,都有過童話裏那樣異想天開的幼稚幻想,那時我們不在乎虛名利祿,不在乎自己未來究竟會掌握多少權力,獲得多少金錢,對嗎?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開始追求理想,追求物質。有追求固然是好事,但被追求的目标蒙蔽而忽略了手段及過程,就會使生活變得複雜、渾濁,失去最初的意義和最單純的快樂。因此,『小王子』的故事是關于『成長』、『責任』與『本初純真的心』的故事。」
Caster環視着周圍的人群,與一雙雙專注的眼睛對視。人群中,有他親愛的人,有他的敵人,也有他從未見過、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但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平等地成為他的聽衆與故事的讀者。
「『看東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他緩慢且鄭重地說。
何炅對這句話十分熟悉,甚至可謂是印象深刻。那是『小王子』的故事裏,小狐貍在小王子離開前告訴他的秘密,是它教給他的智慧,送給他的臨別禮物,稱得上全書主題的點睛之筆。為了更進一步地了解Caster,這本書他也熬着夜,悄悄複習了好幾遍。
他低頭看向懷裏的小狐貍,小狐貍們也正擡頭看着他,眼睛裏閃着智慧的光。好像在說:沒錯呀,正是如此。小王子已經學會這個道理啦。
他将視線轉回Caster身上。此時的Caster不僅是撒貝寧,也不僅是聖埃克蘇佩裏。他也是書中的小王子本人,純真且又多了幾分成熟,感慨地訴說着旅途中感悟的真理。
Caster的話仿佛是一句咒語,所有人都在內心裏重複着默念了一遍。
細若柳枝的玫瑰藤輕柔呵護般地纏上何炅的雙臂,開出鈴铛大小的紅色花朵。他閉上眼睛,看到了自己的過去。那時還未成年的他被家族長輩們教授本家沿襲的湘西咒術,可他并不喜歡那樣與黑魔術過于接近的魔術體系。後來他自學西方體系的魔術,又在非魔術世界的學校拼命學習,考入了遠離家鄉的大學,想要擺脫家族的影響和控制。走上社會後他也堅持做一名不使用咒術的心靈魔術師,并且不會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對普通人動用魔術。
他喜歡心靈魔術,盡管鮮少使用,也還是樂于在閑暇時作為愛好獨自鑽研。同時,他也熱愛自己作為電視節目主持人的職業,想為他的觀衆們帶去生活忙碌和疲憊時的一點歡樂。他一直未曾忘記想要小心翼翼地保護周遭平凡世界的心情。
與何炅相比,不遠處的另一人就沒有這麽平靜了。
「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
耳邊傳來撕心裂肺、聲調高昂的大哭聲,何炅慌忙睜開眼睛。周圍或有垂首默默揉着眼睛,因回想過去的經歷而悵然流淚的人。可沒有一個人像那個小女孩一樣,恸哭得如此使人心疼。
小女孩被嬌弱的玫瑰藤輕輕纏繞的身形使他覺得有些眼熟。而後Caster在人群無聲的注目下走向了她,蹲下身,安撫地拍拍她的頭:「好了,好了……別哭了,祈荒。」
身體縮小為十三歲稚嫩的童年狀态,衣着也由那樣濃烈綻放如同甘美的花朵,變為小女孩們愛穿的淡藍色絲綢睡裙。裙子的胸口中央,繡有兩朵垂下的白色鈴蘭花。她的腿上還擺放着那本藍色的『海的女兒』;Alterego用雙手的手背捂住眼睛,像一個普通的小女孩一樣,毫無防備地放聲哭泣。
此時的她,只是一個弱小無助、毫無還手之力的小姑娘而已。
「他們告訴我,我活不到十四歲……每個人都這麽說。爸爸也這麽說。我躺在床上,每一天、每一天,望着天幕的帷帳和紗簾,聽着簾外的大人們嘆惜我離死亡又更近一步,接着他們交頭接耳,愉快地談論起午餐的話題——沒有人真心在乎我。沒有人試圖拯救我。他們眼中所見的、口中議論的,只是教派宗主的女兒即将在幾個月後死去,新一任宗主應當是誰的問題……只有不知是誰留給我的童話書支撐着我的幻想。可是,現實與童話的反差為什麽如此巨大呢。童話故事裏那樣無怨無悔幫助他人的善良的人類,為什麽不存在呢?」她抽噎着哭訴。
幼時的她憧憬童話,童話中的人類會拯救他人。
可身邊的所有人教會她,現實中的人類不會拯救她。
現實中的人類不會拯救他人。
那一刻開始,自出生便被死亡的陰影相伴相随的重病少女,有了痛徹苦徹的悟道。
現實中的「人類」只剩下自己。而周圍的其它人,只是自私自利、貪圖自我滿足,與蟻蟲無異的存在吧。
Caster沉默地聽完,道:「我的寶具會對受衆産生的精神效果,就是摒棄成年後繁雜的執念、回歸本真,亦即使心靈回到過去純潔的孩提時代。你受我的寶具影響如此之深,不僅是心理狀态,甚至連靈基都返還到了童年的模樣。究其原因,就是不再是兒童的你,完全忘記了幼年時童真的夢想和純潔的本心,過分執著于用堪稱邪惡扭曲的方式救贖人類。」
「唔呼呼……」仍然使用着幼年身體的Alterego些微地找回了如今的自己,輕輕笑了起來,「我悟道修佛,想要普渡衆生,使全人類都與我一同享受極致的快樂。如此慈厚菩提之愛竟反被你所利用,還讓我在童年的悲慘回憶中好好享受了一番,真是出乎意料呢,Caster。」
「祈荒小姐,我必須得糾正你的一個觀點。你的童年的确是不幸的,但悲慘的過去從來不是任何人能夠傷害他人的理由。在我看來,你所謂的超度人類、深愛人類,使他人從肉體和精神痛苦中解脫,只是你出于一己私欲亵玩人類靈魂的借口而已。事到如今,你還想把那個讓全世界都成為你的玩物的執念完成嗎?」
她淡然道:「就算吾仍然想要完成,這個靈基也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真是不想承認,竟然會敗給這樣熱愛說教,除了靈魂的秘密之外完全無趣的童話作家……呵呵。這便是『重蹈覆轍』吧。不過,你們也算是讓我看見了人類的新的極限,此番修行并不算毫無趣味呢。」
正坐一旁的一只小狐貍歡快地鑽進少女模樣的Alterego的懷裏。她拎着請求愛撫的小狐貍的脖子不滿地把它放下去,結果有更多的小狐貍圍了過去舔她的臉,一時讓她手忙腳亂。其中一只小狐貍轉身朝Caster跑來,嘴裏叼着一件東西,他取出一看,竟然是Alterego所持有的小聖杯。正反兩側還各有一個被吸走魔力、顏色暗淡的令咒刻印,Caster驚訝地想,原來小聖杯就是Alterego和Assassin的禦主。
「真可惜,這可是從星沙博物館消失的一件館藏文物呢……」
雲紋杯上,不知何時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縫,容納的魔力流失殆盡。或許是因為戰鬥中的碰撞,或許是因為Alterego過于強大的反噬魔力使得小聖杯無力承載。原因已經無可考究,但結果擺在了眼前。
星沙市的亞種聖杯戰争宣告結束。
失去魔力來源和戰鬥能力的Alterego,靈基開始消失。小狐貍們停下與她的嬉鬧,靜靜坐在她身邊,看着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金色靈子光輝,似乎是在與她告別。
「目送敗者的消亡——這算是勝者的高傲嗎?不過,你們的主人可是對獲得了聖杯戰争的勝利毫不關心,徑直朝着他的『戀愛』走去了。他的寶具從剛才開始就維持得十分勉強,看來你們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呢。」
身體的各個部分正逐一消失。在此世最後的時間裏,她用一種幾乎從未展現過的特別的溫柔目光,遠遠地看着Caster走向被玫瑰藤、玫瑰叢和小狐貍熱切地層層環繞的何炅。
「雖然我們贏得了這場亞種聖杯戰争,但可惜小聖杯最後沒能完整地留下來,」Caster把裂開的雲紋杯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