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尾聲
鬧鐘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何炅剛剛從無夢的安穩睡眠裏醒來。
寬大的雙人床領域完全被他一個人占據。他起身伸了個懶腰,頓時變得精神抖擻起來。朦胧的清晨陽光從半透光的窗簾裏瀉入,停留在靠窗一側的床頭櫃上。櫃面上有一只玻璃瓶,何炅的視線停留了在上面。
每家每戶似乎都會有幾個用于插花的瓶子,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那都是丢在儲物室裏,十天半個月才會見一次陽光的雜物。何炅家也是如此;那花瓶年齡很大了,之前并不常用。何炅是去年年底的時候才把它從箱子裏找出來,讓它免于和其它多年不用的小家電、五年前收藏的舊雜志,諸如此類的東西放在一起吃灰塵的。
人的變化往往需要一個契機。他發現自己作為已經四十多歲的中年男性,居然還會喜歡上這種代表了濃烈、熾熱、由沖動與迷戀所組成的年輕人的愛情的植物,也就是半年前那個特別寒冷的冬天的事情。
玻璃瓶中有一枝新鮮的玫瑰花。嬌豔,美麗,在清晨陽光中舒展着剛剛有所打開的花瓣,好像就算四周沒有風,都能因為自己的嬌柔脆弱輕輕顫抖起來。
何炅注視着它,彎下腰,一絲馥郁芳香就鑽入了他的鼻子。他用手扶住花苞,在側邊落下一個吻:「早安。」
接着就是照常的上班前的流程,他下床穿上拖鞋,走到廚房燒上熱水,給蒸鍋加上水、點上爐火,再到洗手間洗漱。
六個月之前經歷的那起星沙小聖杯戰争結束以後,何炅再次醒來時,已經過去整整三日了。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右手纏滿紗布,被護士告知自己是被好心的路人送到了醫院裏。枕邊疊放着一件已經沾滿血跡、肮髒不堪的白襯衣。衣服上還放着一只舊手機,那是他自己的,現在已經不用了。旁邊還有可憐兮兮的一朵玫瑰,莖部被幹脆地剪掉了,花朵枯萎得只剩一瓣還保留着紅色。
「你進醫院時還在昏迷,懷裏抱着那件襯衣,手裏緊緊攥着一支玫瑰,怎麽也不肯放手。我們不能直接把玫瑰全抽出來,只好把玫瑰莖剪碎了,一根一根指頭掰開,才能給你包紮內側的傷口。莖上的刺可把你的手紮得全是血洞……我們想那或許是很重要的東西。可是沒辦法,它枯萎得很快。那最後一瓣玫瑰,也已經是那樣了……」
何炅現在還記得護士對他說的這段話。這之後,他就發現自己奇異地總會盯着路邊花店的玫瑰花看。一開始他只是放下腳步瞧,後來看得多了,他不買也不好意思。可是買也不好意思,老板樂呵地問:「送老婆的呀。」他總是笑笑不回答。
白色的襯衣——那天早上剛買的,不到中午就被弄壞了——沒辦法穿,他只是盡量洗去面料上的血跡,只留下很淺的黃色印子,用防塵衣罩套好,和自己衣櫃裏的無數正裝挂在了一起。
舊手機被他重新收回床頭櫃。從醫院回家的那天,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開那支除了他自己,就只被另外唯一的一個人使用過的舊手機。翻看完寥寥幾條短信記錄後,他在草稿箱裏發現了一封未發出的短信,收件人處填寫着他的號碼。
『致吾妻』
夜航,紙飛機環游夜空。白鷹墨影刺破雲山,嘯烈啼鳴如曠奏天樂,欲喚金烏。穿行風音盛氣收攬,激蕩,回響穹宇內,降萬山雨澤。雲如遠障抱霧,又如江浪堆沫,立其上觀藏巅雪原,白地飛霜。
月空之景雖美,弗如地上花。血豔灼灼。星一對,眨閃,比眼睛黯淡。月一枝,微喜,比嘴唇單薄。
思之若何?待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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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旁未可,日降天火。
轸壽鴉心,流淌銀河光年之盡的永世瑰華。
收件號碼備注名,「我親愛的-康素愛蘿」。
何炅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是的,Caster曾告訴過他關于自己的靈基能力提供者的生平。康素愛蘿是聖埃克蘇佩裏深愛的妻子,年輕時聖埃克蘇佩裏為了追求她曾給她寫過無數情深脈脈的情書,婚後也把她作為傲慢又總愛嗔怒的玫瑰寫入了舉世童話名作『小王子』。
但這封不一樣。
「思之若何?待其如何。人旁未可,日降天火。」何炅念了一遍。很簡單的拆字謎語,像是那個人喜歡和他玩的小把戲。
諸如把看他的節目消遣當作是考究他的生平,諸如變着花樣地給他取親昵的稱謂,諸如躲藏起來進行堪稱無聊老套的驚吓惡作劇,諸如給他看紙飛機如何能變成真正的飛機,帶他飛到天際看雲海之上的星星。
「人旁未可,日降天火」。
「何,炅」。
這封信是那個人寫給何炅的。
寫給他的妻子,他的玫瑰,他的唯一的康素愛蘿。
牆壁上随風翻飛的、寫着何炅主持稿的雪白書頁消失了,讓家裏生機盎然如同玫瑰庭院的栅欄花盆消失了,紙飛機消失了,廚房做早餐的背影消失了,玄關附近擺好得一絲不茍的拖鞋消失了,沙發上蓋着毛毯呼呼大睡的身影消失了,靴子高高的鞋跟踩在木地板上走來走去的響動消失了,眼神、笑容、觸摸、親吻——
電熱水壺遠遠地從廚房傳來叮地一聲。他意識到多出的那個咖啡杯可以回到櫥櫃的最深處了。
此時在已經沒有留下一絲他人的痕跡、完全回到屬于自己的步調的房間裏,何炅把臉埋進雙手掌心,默默爆發出他記憶中僅僅存在過這一次、爾後想起也再未如此痛徹心扉的無聲哭泣。
數月時間過去,驚動了遠在英國倫敦的魔術協會的星沙小聖杯戰争,總算塵埃落定。這次亞種聖杯戰争在普通人的世界所造成的影響,已經被魔術協會派來的調查員徹底消除。當日從倒下的何炅身邊消失的小聖杯也被星沙博物館從民間人士手中追回,變回了普通的文物,靜靜躺在展示廳當中。作為唯一仍存活在世界上的參與者,何炅陸陸續續地為協會提供了一些幫助,這也同時緩和了他與家庭的關系。在數周的收尾工作完成後,他仍然留在星沙的地方臺繼續做一名主持人,完成他帶給電視觀衆快樂的人生夢想。
忙碌的生活不曾使他真正停歇下來等待什麽。就在前兩天,臺裏還告訴他新開的一檔以刑偵推理作為主題的綜藝節目,需要他和一個剛來中國不久的外籍主持人搭檔主持。拿到節目相關資料的時候何炅細細讀了一遍,雖然是從未接觸過的節目類型,但綜藝娛樂始終是他的強項。推理與法律的內容交給有專業背景的搭檔就好,他只是好奇地想着從未見過的新搭檔該是什麽樣子。
早晨來到電視臺後不久就已接近首次錄制新節目的時間,何炅正在化妝間裏複習今天的主持稿。修長的手指滑過筆記字跡娟麗的書頁,不大的房間裏傳出沙沙的閱讀聲。
門邊傳來一點聲響,何炅一擡頭,助理正帶着風塵仆仆趕來的主持搭檔走進:「何老師,這位就是從法國來的華裔主持人本傑明先生,他的中文非常流利,這次節目也會用中文和您合作主持。導演還在布置場景那邊,大概十五分鐘過來。你們先聊。」
說着,助理拿了響鈴的電話出去,還不忘帶上門。一時間,房間裏鴉雀無聲。何炅站在原地,像是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禮節和所有職業經驗與素養似的,石雕般一動不動。
這位外國來的本傑明先生倒十分主動,一身與法律職業氣質相符的西裝,禮貌地伸手過來,開口就是标準的普通話:「本傑明·德羅西耶(Benjamin Desrosiers),中法混血,來自巴黎。您的節目我早有看過,主持風格靈活多變,調節氣氛可謂是做到了行業頂尖的地步。我十分欣賞您在鏡頭前所表現出的職業水準。還懇請您原諒我告訴節目組不要提前洩露我的個人信息,因為我希望當面向您介紹我自己。」
面對伸出的手當然不可能再作猶豫,何炅放下遲疑,盡可能擺出職業的溫和笑容伸手過去:「本傑明先生,您過獎了。我是何炅,希望我們今後在節目中合作愉快——」
兩只手就要相握,對方卻突然将手縮了回去,手腕眼花缭亂地一轉,手心就出現了一枝玫瑰花,把何炅的眼光全吸引了過去。
血紅色的,正在開放。
電光火石間情緒還來不及翻滾,何炅猛地一擡眼,直接撞進了笑吟吟的一對眼睛裏。
「忘記介紹了,我的中文名字是撒貝寧。——何老師,我的玫瑰花開了。所以,我如約來見您了。」
仿佛午夜夢回時他所見過的無數個重見的場景,何炅想。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竟然無法立刻做出任何一個表情,合适于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重逢。
「三月底,在我四十三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裏我接收到了足以稱得上活了好幾天份的記憶,那是另一個我自己,或者說就是我本人——四十三歲的撒貝寧被英靈聖埃克蘇佩裏作為附身的肉體而強行征用,登陸為英靈座上的一個英靈靈基,接着又被召喚到現世參與一場在現代中國發生的聖杯戰争的記憶。」
「Caster……」何炅喃喃地說。那身許久未見的黑色衣服回到腦海,又微微刺痛了心髒。
「是的,是我。禦主先生,」撒貝寧像極其熟悉這個稱呼似的立刻答應,「在接收到和您一起作為戰鬥搭檔參與那場聖杯戰争的記憶之後,我立刻就準備動身來中國了。恰好我的專業就是法律,并且我一直都非常喜歡中國文化和漢語,在法國也做過好幾檔華人頻道的節目,湘流省電視臺對于我的申請顯得非常滿意。」
何炅像想起了什麽似的:「……難怪你那時候顯得對我的節目那麽感興趣。」
「沒錯。因為我本人和您一樣,既是一名魔術師,又在非魔術世界做一名主持人,而且十分熱愛自己的職業,」他笑眯眯地說着,「您知道嗎,何老師。在聖杯戰争那會兒,我突然在半途産生了對聖杯的願望。本來想假如能贏,就向聖杯許願能夠通過聖杯的魔力受肉、擁有人類的肉體,和您度過一生的。可是小聖杯被破壞之後就無法啓動作為願望機本體的大聖杯,我只能選擇放棄。」
他突然收斂了笑容,莊重而嚴肅地看向何炅。眼神深情沉重,其中的意義讓何炅片刻間也難以呼吸。
「假如真的可以受肉而與您度過一生,度過的也只會是這一生而已。我只能用人生剩下的時間愛您,而我對這一點也不滿足。于是我想到,在作為從者的生命結束之後,我可以把這段記憶傳遞給世界上另一處仍然擁有人類肉體的活着的自己,讓作為人類的自己用餘生來愛您。這聽上去好像毫無差別,但差異已經在看不見的地方産生了——您知道是什麽嗎?」
他離何炅靠得更近,賣了一個關子。
「是……什麽?」何炅想不到,他甚至盡可能避免去想。一旦想起與Caster相關的事,他的消失所帶來的創傷就會使心髒糾結疼痛起來。
「作為從者的我返回英靈座的時候,把記憶镌刻在了聖埃克蘇佩裏的英靈靈基之上。無論何時、何地、于何種情況、被何人所祈求召喚,只要我作為從者蘇醒,獲得了新的生命,就會像記得自己的魔術能力和寶具一樣,記得與您在星沙的聖杯戰争中度過的所有時光。比如,您為我折過紙飛機,為我受的傷擔驚受怕,還為我挑選了一套嶄新漂亮的西服。」
他親吻了自己手中那枝飽滿怒放的花朵。
「炅先生,您是我永遠的玫瑰花。我将用能與永恒同在的時間長度來愛您。」
聽到這樣直接而熱烈的告白,何炅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紅到了耳朵根,像一朵玫瑰。可他仍沙啞着說:「可是,撒貝寧,你讓我從冬天等到了夏天。而且,是抱着等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的念頭等下去的。」
撒貝寧被噎了個正着。他低着頭,像不小心犯錯的乖孩子,乞求他的諒解:「我知道您可能不會原諒我,所以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何老師,如果您不答應剩下的人生和我一起度過,那麽請你允許我在再一次生命消失之前陪伴着你,像你的小王子,像一生與你簽訂契約的從者,保護您,敬愛您——」
其實早在他走進門的那一刻,何炅就已經篤信。
他不是他的Caster。——但是,他是他的撒貝寧。
那純潔的亮閃閃的眼睛,溶解在那眼睛裏溫柔愛戀地看着他的目光,藏在那眼睛背後的頑皮的孩童一樣的靈魂,全都一模一樣。他的靈魂,無論是在從者的靈基裏,還是在人類的身軀裏,都那樣好動不停、急不可耐,從身體裏跳出來,變成一個七八歲、對一切都充滿好奇的孩童圍着他的身邊轉,這裏瞅瞅那裏看看,撲在他的身上拽着他的衣服撒嬌地問:「何炅先生,何炅先生。您喜歡我嗎?您看看我有多麽愛您——您就行行好喜歡我行不行,求您了。」
何炅從不在節目中僞裝自己像個孩童一樣純真。他的确有着那一面,在舞臺上、在朋友之中、在觀衆面前,能迸發出與年齡不符的年輕的活力。但這和撒貝寧給他帶來的純真不同。當撒貝寧那年幼得只有七八歲的小男孩的靈魂蹦蹦跳跳地向他靠近,向他走來,他的靈魂也不由自主地蹲下身來溫和地看他,接着不知什麽時候他自己的靈魂也變得只有七八歲,臉上帶有稚氣又故作沉穩的微笑,步伐輕快地走到對方身邊,給他一個滿懷的擁抱:「好啦,撒撒。乖乖地別鬧。你看,我不是也喜歡你嗎。」
何炅上前一步,拉過撒貝寧的手,吻上他剛剛親吻過的飽滿瑰麗的玫瑰。他說:「我每天早晨都這樣親吻放在我床頭的玫瑰花。」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露出驚喜神色,卻仍有幾分忐忑的撒貝寧。不得不說,在表露和尋求愛意這兩點上,雙方都毫不吝啬自己的單刀直入。撒貝寧于是點點自己的嘴角:「何老師,你每天早晨能再吻一次這兒嗎?每天早晨。」他強調道。
何炅再上前一步,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連自然的呼吸聲都可以聽得清。他前傾身體,輕啄了手指所指的地方。速度之快,撒貝寧的手指都還來不及撤走;于是指尖也得到了那個親吻,溫暖的感覺在皮膚上輕飄飄地蕩漾。
「我正有此意,親愛的撒老師,」何炅坦蕩蕩地看着已經被他強烈的攻勢鎮住,不知所措的撒貝寧,「每天早晨,我都會先親吻綻放在我們床頭的玫瑰花;然後,再用同樣的方式親吻你。每天早晨。」他慢條斯理地說完,也特意強調了最後四個字,并且欣賞紅暈逐漸爬上對面先生的臉,忍不住壞心眼地咬着下唇笑。
「你可真壞呀,何老師,」撒貝寧抱住了對方,緊緊地,好像這樣才能讓他确信自己不會再次失去他,「我害羞了。都不能好好看着你了。」
「誰叫你讓我等了這麽久,還不許我捉弄你一次麽。」溫和卻又帶着點苦澀的嗓音從撒貝寧的懷抱裏安靜地傳出。撒貝寧心疼地撫摸着懷裏人的背,想讓自己的手掌觸碰到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驅散那些孤獨感,并且使之沾染上自己的氣息。
「以後呢,我們的生活就會是這樣的:早上我們從同一個被窩裏醒來,你先吻吻我們的玫瑰花,再吻吻我。我就開心地飛奔到廚房,做好兩個人的早餐,有時是中式的豆漿油條,有時是法式的玫瑰松餅。吃完早餐,我給你整理好西裝,你幫我系好領帶,我們拉着手一起下樓,坐進車裏,開車到電視臺上班。時不時的,我們能在午餐的時候碰頭,又或者參與同一場節目的錄制,導演故意不告訴我們彼此的存在,我們在節目片場相遇時,同時移開看主持稿的視線擡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視一笑……」
他像個新婚的年輕人似的,興奮地為自己的愛人滔滔不絕地描繪着日後的生活圖畫。他的新婚伴侶也不出聲打斷他那快要變成童話故事的幻想耳語,徑直把言語中的蜜糖乖乖咽下。
說到開心之處,再下點玫瑰的花瓣雨來。扯下兩頁空白的稿紙折一對白色的小狐貍,在兩個人的肩頭來回跳躍嬉戲。
他們就在這小小的房間裏,靜悄悄地享受着萬事塵埃落定的寧靜,和忙碌工作開始前的二人時光。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
在寫作的過程中遇到了不少的困難,但最終都克服過來了。這部作品對于我自身來說已經是給自己的一個滿意的回答;但我仍然希望這份快樂能夠分享給我的讀者。所以如果你看完之後覺得有趣、感動,有那麽一點感慨,我就已然非常開心了。
文章正文已經完結,我短暫地休息一段時間後會更新本作的文字設定集,補充一些文章中沒有提及或解釋的內容,也會數一數彩蛋之類的小細節。
那麽,再次感謝十七、荼子、莎莎三位好友對我的幫助!諸位,我們文字設定集中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