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孫姝予最讨厭的就是夏天。

黏膩、濕熱,知了沒完沒了的叫,像有人在他腦子裏蒙着布打鼓。

蒸籠般的天氣是罪魁禍首,輕薄的衣服更是殘忍幫兇,走在街上要不了幾分鐘就會被汗打濕,讓孫姝予這個異類無處遁形,胸前鼓鼓的小包顯露無疑,有好幾次都會被人以怪異好奇的注視從頭到腳掃上一遍。

那時他還在上高中,沒有零花錢,買不起裹胸內衣,身體又還沒發育開來,因此與普通男生略有不同的胸部格外明顯,走路只得含胸駝背,把書包抱在前面擋住這具怪異的身體。

成年前後的幾年裏抽條,肩膀變寬,這種情況才好些。

他的身體瞞得住外人,卻瞞不住家裏人。

弟弟孫旭看向他的目光總是帶着股厭惡的恐懼,在不期而遇間就和孫姝予撞上。

他的視線忍不住轉向孫姝予的胸,卻又覺得很荒唐,覺得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哥哥叫他擡不起頭,家裏出了個怪人,連着他也低人一等,父母的驕縱默許更是讓他對這個哥哥呼來喝去,家裏狗的地位都比孫姝予要來得高。

即使後來親哥被他坑得背井離鄉躲躲藏藏,替他還了大部分債務,孫旭也覺得這個哥哥讨厭極了。

總是記得他高中時含胸駝背,說話時畏畏縮縮小心讨好的神态,勉強喝了口桌上的水,沖面前坐着的孫姝予低聲道,“剛才那個人是誰,怎麽看着不太正常,少跟這種人混。”

他語氣裏掩飾不住的厭煩将孫姝予從回憶中拉出。

孫姝予表情淡淡的,含糊道,“一個同事,不是跟你說了沒事情不要找我。”

孫旭被他說得面上無光,又頗不服氣,然而家裏的女朋友還等着他拿錢結婚,只得忍氣吞聲,朝孫姝予坦白了是來要錢的。

“爸這兩年身體很不好,經常進醫院,二老等着抱孫子,我女朋友說沒錢就不結婚,也不生。”

接着便開始喋喋不休,從單位領導抱怨到門口鄰居,又從鄰居說到女方父母,孫姝予不鹹不淡地聽着,逐漸集中不了注意力,心早就飄到阿遇身上。

他不想讓阿遇引起孫旭的注意,交待阿遇獨自回家,自己留下來應付。

這幾年裏孫旭只來找過他一次,上次來也是要錢的,說是父親住院,需要開刀做手術,他撥通了視頻,母親老淚縱橫的臉出現在屏幕中,問孫姝予累不累,一個人在外是不是很辛苦。

母親久違的關愛哄得孫姝予心甘情願,把辛苦攢下準備拿來還債的兩萬塊錢盡數寄回家裏。

還以為自己守得雲開見月明,終于被這個家所接納,誰知錢一到賬,竟是沒了下文,他的辛勞就像兒時刻意的讨好忍讓,是竹籃打水。

再打過去的電話中母親漠不關心地應着,只說父親醒了,離不了人,讓孫姝予沒事別往家裏打電話,被債主知道了追過去他還要怎麽上班掙錢。

孫姝予又變回了一個窮光蛋,連母愛也沒撈着一星半點,像是小時候家裏吃飯,肉都先給孫旭吃,他聞着味咽着口水,孫旭吃不完的才是他的,可孫旭的胃口總是那樣好。

從那以後孫姝予再沒往家裏打過一個電話。

如今再見到孫旭,沒有了上次在異鄉他客看見手足的惆悵與親近,只覺得說不出的陌生與厭煩,心裏有根刺,母親的敷衍了事仍讓他記憶猶新。

孫姝予吃了虧,摔了跤,長了記性,沒有輕易答應,只找了個借口推托,說剛還了一部分錢,手頭實在緊巴巴的。

孫旭有備而來,立刻為他出謀劃策,“那你先跟老板預支一下,反正你一時半會也不會離開這裏,你老板連個傻子都能雇,借給你點錢怎麽了。”

他嘴裏振振有詞,沒注意到孫姝予猛地攥緊了手。

孫旭違心叫哥的時候他沒生氣,開口要錢的時候他也沒生氣,可現在當孫旭滿臉鄙夷,理所應當地說出“連個傻子都能雇”時,孫姝予卻怒了。

他這場遲到了三十年的怨憎委屈來勢洶洶,蹭的一下燒起,卻又很快熄滅,連個火星子都沒爆出來,就被他向來恪守的行為準則給生生撲熄,留下堆灰給孫姝予添堵。

能忍則忍、當讓則讓,沒必要節外生枝。

算了。

他攥緊的手又緩緩放開,只在手心留下指甲掐出來的青白印記。

孫姝予這樣想着,勉強忍下把杯子裏的水潑到孫旭臉上的沖動,只三言兩語打發過去,說會跟老板提一下,要是不行,那他也沒有辦法。

孫旭沒再說什麽,卻仍不是太滿意。

然而見孫姝予态度堅決,只得先推門離開,在附近找了個賓館住下,只等來日孫姝予态度好些再張嘴要錢。

下班的路過的同事朝孫姝予打招呼,邀請他周末帶着阿遇來家裏吃火鍋,還說老家寄來了幹貨,回頭分他些,孫姝予彬彬有禮,笑着應下。

在別人眼中他長得好,性格又溫柔,什麽樣難纏無禮的客人都能應付,都願意同他交朋友,時間一久,加上被阿遇珍惜着,孫姝予倒真覺得自己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幸福。

只是孫旭一來,他又變回了那只連個家都沒有,狼狽逃竄的落水狗,拖着沉重的腳步回了他和阿遇租下的單間,一路心不在焉,短短十分鐘的路程被他走成二十分鐘。

一開門,就見阿遇在客廳坐着。

聽見動靜,悶悶不樂地回頭看了眼孫姝予,不情不願地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空出一個位置來,桌上放着他為孫姝予熱好的飯菜,洗好的水果。

阿遇指頭紅紅的,熱飯的時候被燙到,故意當着孫姝予的面吹手指,讓他知道自己受了傷。

孫姝予坐過去,朝他手心親了親,貼着溫熱掌心的一瞬間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沒有孫旭,沒有厚此薄彼的父母,更沒有陰暗苦悶的童年。

有的只是眼前這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傻子。

孫姝予忍不住自私地想,阿遇要是當一輩子的傻子就好了,這樣就不會發現他崇拜重視的哥哥,其實是一個軟弱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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