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遇上校
對林奈來說,被俘虜是一種新鮮的體驗。說白了,這是第一次。
他知道這次遇到對手了,一個聰明、強悍、老練的對手。除了翻船的恥辱,他感覺到久違的興奮,像那種被征兵廣告中的金發美女鼓吹着報名入伍,不知道戰場上只有屍體沒有嬌娃的新兵蛋子才有的熱血沸騰。他腦子裏一會兒是來自接應車裏的威脅,一會兒是波什尼亞克人的嘲笑聲,猛然眼睛一睜,昏沉的視線撞上一只旋轉着的白色大鳥。他心想,哪裏來的鳥?定睛細看才發現那是風扇。
——為什麽會有風扇?
理智發出警告,這樣的處境不合常理——他被俘虜了,但他不在監獄裏。
預想中的死牢、刑架、兇具都沒有出現,他睡在一張簡易的折疊床上,四周仿佛是一間單人公寓,桌椅家私一應是齊全的,只是見不到有個人特征的生活用品。從牆紙上的黴斑面積不難看出房子空置了很久。窗戶沒有窗簾,被兩塊木板直接封死,也看不出所在的樓層。
兩個扛槍的士兵這時正坐在房間門口的椅子上抽煙,他們身上統一穿波黑政府軍的軍裝。這些軍人都是波什尼亞克人,隸屬于波黑政府軍。
按理說,如果是政府軍抓人,那就是正規的軍事行動,俘虜應該直接被丢進軍事監獄,依據國際軍事法律的程序等待審判。很顯然,波黑軍方不打算這麽做。
那麽,這究竟是什麽地方?他為什麽在這裏?什麽原因讓波黑政府軍沒有立刻把他扔進監獄?他們要利用他嗎?他還有什麽利用價值?他們覺得他身上有軍機情報?
思路一下子很難理清楚。
林奈做了個深呼吸,先冷靜情緒再分析情況。骨折的左腿仍然隐隐作痛,一只手铐把腳踝拷在了床尾。這東西其實對林奈構不成太大威脅,他只需要一根細鐵絲或者牙簽就能解開。門口兩個士兵也不是問題,但如果外面把守森嚴的話,他拖着一條骨折的腿,逃走的勝算就會被大大地拉低。
林奈嘗試着動了動身體,身下的折疊床立刻發出“嘎吱——”的響動。
士兵順着聲音望過來,其中一個吹了聲口哨:“看來,我們的睡美人醒了。”
林奈費力地坐起:“這是哪裏?”
吹口哨的士兵調侃:“地獄,寶貝兒。”
“我的同伴呢?”羅曼大概也被抓了。
“啧啧,自己身陷囹圄,第一件關心的事卻是同伴,真是令人感動的兄弟情吶。我還以為塞爾維亞人都是冷血動物呢。”說罷,士兵走向床邊,抛給他一枚銀光閃閃的貼片:“可惜,那家夥沒挺住,醫生說是失血過多休克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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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羅曼的名牌。林奈心房一顫,閉了閉眼。
士兵得意地靠近他:“唉,死了。他叫羅曼,對吧?我們在他脖子上發現了這個。你和他熟悉嗎?一起合作多少年了?新兵就認識?別這樣,昨天他死,今天你死,明天也不知道是誰……你知道的,這就是戰争。”
林奈罵:“滾!”
“哇哦,生氣了?”士兵反而高興:“真的生氣了?別生氣呀,這有什麽好生氣的?你們塞爾維亞人殺我們的兄弟的時候,難道沒有想過自己會遭報應嗎?哈哈哈哈,你們也有這一天......”
另一名士兵出聲提醒:“卡萊爾,算了。”
卡萊爾摸出懷間的水壺,晃蕩出水聲:“沒事,我只是想給他喝點水。不能虐待囚犯嘛,不人道的,嗯?”他作勢遞上水壺:“要喝水嗎?”
林奈摸不準這個士兵的意圖,這或許可以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也許他有機會逃走。
他低下頭,仿佛緊張似的往後縮了縮。卡萊爾以為他害怕了:“寶貝,你那麽害怕幹什麽?怕我嗎?我有什麽可怕的。我還能把你吃了不成?”他蹲下來,伸手去摸林奈的臉蛋,遭到林奈的躲避後,他強行按住林奈的肩膀,将林奈壓在床上:“別動......別動!乖一點,什麽事都不會有,好嗎?”
林奈厭惡地打開他的手:“別碰我。”
卡萊爾的手已經摸到了他的大腿後側。林奈裝模作樣地掙紮:“你幹什麽!不要!”他對着士兵拳打腳踢,但礙于腳上的手铐,這點掙紮幾乎起不到什麽作用。
另一個士兵終于看不下去了,阻止:“卡萊爾,別管他了,上面只要我們守門!”
卡萊爾開始解林奈的褲子,興奮地把拉鏈拉下來,伸進去就着塞爾維亞人的屁股狠狠捏了一把。他一邊喘着粗氣一邊說:“兄弟,沒人會發現的……難道他們還要檢查他的小屁股有沒有受傷嗎?你要不要也來一把?怕什麽?我他媽不知道多久沒碰到這麽漂亮的貨色了。”
林奈完全僵硬了,他一動不動地仰着頭,麻木地眼神落在另一個士兵身上,仿佛期盼有人能施以援手。但那個士兵只是尴尬地轉過身去,避開了羞恥的一幕。
屋子裏,只聽到卡萊爾肆無忌憚的下流話:“別出聲,甜心,我保證你會爽上天的。”
他壓在林奈身上,臉整個埋進林奈的肩窩裏,粗魯地用舌頭舔舐脖子上隐隐躍動的青筋。因為這個角度,他錯過了狙擊手瞬間變冷的面部表情——林奈已經看到了他腰後的槍。
變化就發生在一瞬間。狙擊手抽手将士兵腰間的槍拔了出來,對着身上的男人一槍爆頭!
他動作極快,一氣呵成沒有半點遲疑,卡萊爾甚至沒來得及感覺到腰後有東西掉了。子彈射穿他的太陽穴的時候,他還伸着舌頭,舌苔眷戀着溫熱的皮膚。因為顱內壓一瞬間的升高,他睜大眼睛,兩只眼球突出,如同惡鬼吐舌,血液從太陽穴迸射出來,噴了林奈一頭一臉。
狙擊手毫不介意地甩了甩臉,舔掉唇邊的血液,将身上的屍體一腳踹了下去。已死的卡萊爾像一口笨重的袋子轟地滾落在地板上。他還在流血,積血很快在地板上形成小灘的血窪。
“別動!把槍放下!不然我開槍了!”守門的另一個士兵拔槍相對。
林奈斜乜他,無比冷靜:“你沒有權限殺我,你們把我帶到這裏,就是不想讓我死。你開槍了,無論什麽原因,都必須接受紀律處分。”
士兵臉色有點白:“殺不了你,但我可以讓你受傷。”
林奈笑得輕松:“你可以試一試,是你動作快,還是我動作快。”
士兵猶豫不定,林奈故意表現得不耐煩:“去通知你的上司。這裏的情況已經超出了你能夠做決定的範疇。讓他來跟我談。”
他打着算盤,只要把這個笨呼呼的家夥忽悠走,他就能一槍崩掉手铐,然後從窗戶跳出去逃走。整個過程不需要一分鐘,等所謂的上司來了,這裏已經人去樓空。
沒想到士兵仍然警惕地舉着槍:“你剛剛開槍了,聽到槍聲他們覺得不對勁,肯定會來查看的,不需要我去叫人。我走了,這裏就沒人了,你會逃走。”
林奈露出贊賞的目光。看來這些波什尼亞克人也不是都那麽笨。
他來不及繼續忽悠,房間門已經開了。
先進來兩個士兵分列門框左右,然後呼啦啦三十來個特種兵沖進來将整個房間圍了個密實,人人手裏一杆M16,黑壓壓的槍口整齊劃一指向中間的狙擊手。一名勤務兵最後将門也堵上,不留一絲縫隙,确認現場情況後這才讓開身體,從陰影中請出最後那一位。
只聽得兩聲噔噔的皮鞋敲地的步伐:“怎麽回事?”
這聲音極嚴正、極穩重,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的聲音,但不是為了展示教育帶給人的好處,恰恰相反,壞處都被它暴露出來了。換句話說,這是專門用來撒謊的聲音。只要聽到這種聲音,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說的是鬼話。他也知道沒有人相信他的話,可他還是說。他說,不是為了說服人相信,而是出于維持一種“權威”。他的聲音就是權威,因為說話是一種權力,在說話這件事上,他想說就可以說,他想不讓別人說也可以不讓別人說。
一種最合适用來當官的聲音,假得剛剛好,又不至于太自以為是。
林奈第一時間認出這把聲音,這就是那個在接應車後排暗算他的人,那個難得的對手。但他一向不喜歡官僚做派,不免對眼前這位“貴人”心生嫌惡。
“貴人”也沒想到進來看到的是這麽一副香豔火辣的畫面——堂堂塞爾維亞王牌狙擊手衣衫不整、下半身全裸地靠在床頭,渾身泡着一汪濃稠的、爛玫瑰色的血漿,一張美麗的臉在滾滾血珠中剝落出來,非濃豔不沉迷,非醉爛不妖異。
狙擊手本人毫無自覺,大大方方地交叉着腿,仿佛被窺視了隐私的不是他。“貴人”再看看倒在、褲子都沒來得及完全脫掉的卡萊爾,心裏頓時有了數。
“上校,是他殺了卡萊爾。”士兵激動地說。
只要不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來。“貴人”一哂:“嗯,我猜卡萊爾罪有應得。”
士兵想阻止上司靠近林奈:“您小心一點,他很危險!”
“貴人”命令:“把屍體擡走。你們都下去,這裏交給我。”
沒人敢違抗他的命令,這些士兵嘩啦啦威風地來,又一陣風似的卷走了。
林奈手裏依然端着槍:“反正你們安拉最後也要燒死他的①,我只不過給他一個痛快而已。不介意吧?”他指的是卡萊爾。
“貴人”仿佛沒有看到那只槍:“是‘他們’安拉,我不是穆斯林。”
“倒是難得。原來你們波什尼亞克人還有不是穆斯林的。”
“你是塞爾維亞人,你就一定信東正教嗎?”
“我什麽都不相信。”
“貴人”微笑:“做個自我介紹。雷托·法布裏奇·索洛納紮羅夫,波黑政府軍上校。初次見面,久仰大名,林奈·列弗。”
“你有意大利血統?”法布裏奇是個意大利姓氏。
“我母親是意大利人,父親是波什尼亞克人。”
林奈暗暗吃驚,一個非穆斯林的混血波什尼亞克人,這樣的年輕竟然已經升到了波黑政府軍的上校級別,恐怕此人非同小可。
穆斯林是十分排外的,不同信仰的人很難被接納進入他們的金字塔,越往高層走,越難以見到其他信仰的人。這個雷托,要麽是個軍事天才,讓穆斯林不得不重用他,要麽來路不小。
林奈自認入伍時間也不短了,常年和波黑、克羅地亞軍隊打交道,對彼此有一定的熟悉程度。克羅地亞很早就全民皆兵,為的就是能夠把國家獨立那一仗打得漂亮。但是波黑政府軍不僅管理松散、裝備落後,甚至一大部分成員借的是克羅地亞人,實際上是一個和克羅地亞的聯盟軍,還不完全是獨屬于波什尼亞克人的軍隊。如果這夥人裏出現了一個天縱英明的領導人物,塞軍絕對不會不認識。而這個雷托·法布裏奇·索洛納紮羅夫,林奈連名字都沒聽過。
但說雷托是單純依靠背景獲得了現在的職位,也不能讓人信服。至少,這次對林奈的抓捕行動充分展示了雷托的能力。那麽,這個人從前為什麽沒出現過?他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他的目的是什麽?接下來他還打算做什麽?
“噢,這麽說,你是個‘雜種’。”林奈惡意試探。
雷托認真地說:“請不要這麽說,很不禮貌。你不會想知道惹怒我的後果。”但他依舊微笑:“我知道大家很容易有偏見,不過,林奈,真實的世界和狙擊手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很多事情不是通過高倍瞄準鏡就能看準的。就像,你只看到我位高而權重,但看不到我掌握權力的秘密;就像,卡萊爾只看到你是一只漂亮的小野貓,但看不到你不容诋毀的驕傲。就像,你以為你昨天殺的是一個‘烏斯塔沙’,但不知道他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死刑犯。”
“什麽意思?”林奈皺眉。
雷托看他像看一個不經世事的孩子:“貝爾拉莫維奇現在肯定很懊惱,他的手底下混進了‘害蟲’,以致得到的情報出現了重大錯誤,而且還賠進去兩名優秀的士兵。我猜,他本來把這一仗當成職業生涯完美而風光的末尾句的,對嗎?也許他還告訴你,這次刺殺是為了國家利益和民族大業?甚至承諾你,只要任務成功,他可以把你調回‘特種任務連’?”
林奈一瞬間說不出話。
一只冰涼的皮手套輕輕碰到他的手,将手槍抽走,只聽男人低沉的笑聲:“天真。”
(1:伊斯蘭教義中同性戀行為是不被認可并且有罪的,犯了與同性進行性行為這項罪的人應該被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