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雀在後

19:30PM。

“有動靜。”

“是綠化帶嗎?”

“呼叫CP①,這裏是貓頭鷹,B區綠化帶發現可疑持槍人員,請确認。完畢。”

“收到貓頭鷹,這裏是CP,持槍人員已确認,可擊斃。完畢。”

……

林奈一邊咀嚼口香糖一邊調整槍位:“距離。”

觀察員羅曼拿着高倍望遠鏡,一邊看一邊查筆記迅速進行心算:“……1500米,B區綠化帶……持槍分子1名,持有大口徑重機槍……風向四分之一,偏右修正一點。”

狙擊槍在林奈手裏靈活敏捷,觀察員一結束,瞄準鏡的準星已經确定位置。

“目标鎖定。”狙擊手待命。

“開火——”

槍聲攜子彈一同出膛,瞄準鏡裏只見武裝人員被精準爆頭,倒在灌木叢中。劇院廣場的暖場音樂消弭了槍聲,沒人注意到其他的動靜。

“呼叫CP,這裏是貓頭鷹。可疑分子擊斃,威脅解除。完畢。”

林奈動了動肩膀,把嘴裏已經嚼淡了的口香糖吐掉:“你有沒有覺得不太對勁?”

羅曼沉浸在一擊斃命的喜悅裏:“嗯?”

“烏斯塔沙的人是不是有點少?好歹也是一個二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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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人家組織使命都已經完成了②,再鬧也沒意思。估計是要解散了吧?”

“說不上來,總覺得有點奇怪。”林奈舒展眉頭,今晚他心裏不太安定。

羅曼擔憂地看着他:“你還好吧?”

林奈搖頭:“可能只是太久沒到前線來,有點生疏了。”

羅曼遞給他新的口香糖:“放松點。這不是很順利嘛。”

順利嗎?林奈輕輕皺着眉,是不是太順利了?

對講機裏雜音夾雜着報告對話仍然在繼續——

“呼叫貓頭鷹,這裏是CP,目标人物到場,請确認。完畢。”

“貓頭鷹收到。”羅曼吹了聲口哨,重新拿上望遠鏡:“正戲開始,歡迎我們尊貴的嘉賓。”

鏡頭裏一個年邁拄拐的紳士出現了。他低着頭走路,步子很穩,臉上是一副平淡安靜的表情。林奈想起塞爾維亞河谷裏的老漁夫——他有時候會在森林的溪邊看到這樣的老人,伴侶去世、兒女忙于生計,一個獨身老人在深山中垂釣。他們的雙眼充滿釋懷,是生活再也無法給他們“驚喜”,是已經見識過夠多的苦難,以至于未來發生的一切都不足以再讓他們害怕。人活到了這個地步,能夠帶來希望的就只有死亡了。那是他們唯一沒見識過的東西。

大名鼎鼎的“烏斯塔沙”二號人物,看起來竟然是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

連羅曼也看不下去了:“軍部的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就這麽個老頭子,我在樓梯上抹點油,讓他摔一跤,保準死得透透的。”

“抹點油能解決的事情怎麽能算功勞?”林奈冷笑:“貝爾拉莫維奇說不定指着今晚再拿一枚勳章,那老家夥就能風光退休了。履歷表最後一行就是:完成了刺殺烏斯塔沙二號人物的艱險任務,取得重大階段性成功。”

“那是不是我的履歷表裏也能多一行?”

“墓志銘裏也能多一行。”

羅曼一邊露出諷刺的表情一邊繼續工作:“目标任務進入範圍,1600米,風向三分之一。”

“再等等。”林奈搖頭,搭在扳機上的手指耐心地磨蹭。

廣場上的老人已經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他拍拍屁股坐下來,露出一個頭發稀疏的後腦勺在椅背外。可能是坐姿不太滿意,他又調整了一下,背部舒服地靠後,脊柱彎下來,上半身的高度縮短,原本完整的後腦勺有三分之一順帶縮進了椅背的保護範圍。

“風向三分之二,左修正兩點。”觀察員等到他完全靜止。

“目标鎖定。”狙擊手待命。

“準備——開火。”

扳機在狙擊手手裏發出“噠”的聲響。射擊帶來的後坐力震得林奈肩膀微麻,在子彈飛行的中間三秒裏,他嚼了三下口香糖,一股劣質的、濃稠的甜味在他的舌頭上化開。

那味道,就像鏡頭裏從老人洞開的後腦勺泉湧而出的鮮血。

羅曼歡呼一聲:“呼叫CP,這裏是貓頭鷹,目标人物确認擊斃。完畢。”

指揮中心回複:“收到。你們可以開始撤退了,貓頭鷹。”

羅曼滿意地站起來收槍:“回家了,兄弟!”

林奈舒展了一下身體,長時間扛槍讓肩膀發酸。他眼角的餘光往窗外瞥,廣場上已經亂成一團,觀衆毫無章法地逃竄,像被中途打斷了路線忘記目的地的蟻群。道路堵塞,車子橫七豎八地停着,還出現了撞車事件。這時必定有鳴笛和尖叫,但林奈當下只能聽到居民樓裏鄰家的婦女在炒菜,她的丈夫大聲抱怨為什麽這麽晚還吃不上飯。

畫面和聲音的不協調帶來了奇異的戲劇效果。有人死了。在狙擊手看來,是一出荒誕劇。

兩人一邊收槍一邊草草還原房間現場的布置,林奈把充當支架的晾衣杆拿回窗戶邊上,窗簾随風飄動起來。在極細的縫隙中間,陡然有光點閃過。

“羅曼趴下——”他大喊一聲。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玻璃應聲而破!整扇窗戶嘩啦啦一聲碎了滿地。子彈幾乎貼着林奈的臉擦過去,砰地射中了身後的觀察員右下腹。

羅曼發出粗暴的吼聲,往後一跌背部撞在桌子上栽倒。

“SHIT!”林奈怒罵了一聲,抄着跨間的手槍對着窗戶還擊了兩下。

羅曼捂着腰間,血從他手指的間隙流下來:“操,是烏斯塔沙嗎?他們還有人?”

林奈把他扶起來,背上他的裝備:“走!”

羅曼滿臉冷汗,剛要擡頭突然把人一把按倒:“躲開!”

兩人抱着滾在地上,子彈落在他們腳底,将木地板射出整齊排列的一行窟窿。

羅曼心驚膽戰地看着爛地板:“見了鬼了,什麽神仙?”

他們只能匍匐前進。林奈的眼皮一直在跳,伴随了整晚的不适感越來越強烈。一種糟糕的預感從他的胸口升起。子彈都打進來了,說明有人已經知道這裏在進行軍事行動。如果對方是憤怒的平民,那還好,也許這只是驅逐和警告,不至于要命。但如果是敵軍在反狙擊……

他沒來得及往下想,突然看到腳邊釘在地面的子彈,眉心一震。

那是一顆5.6毫米小口徑步槍彈。英國人喜歡把這種子彈稱為“點22LR”,是一種适用範圍很廣泛的子彈,因為廉價、後坐力小、噪音低,在新兵訓練和考核中使用率都極高。

另外,這是一顆有效射程只有150米的子彈。

也就是說,敵人就在這附近,在離他們只有150米的範圍內。

150米是什麽概念?如果對狙擊手來說,2.5公裏是極限射擊範圍,那麽150米就相當于在眼皮子底下了!

林奈已經想到了最壞的可能。這不是平民,這個射擊的效果也不像是失去理智的平民做出來的,對手的槍法很準确,這是職業手法。

但對方是怎麽知道這裏有狙擊手的?長距離的、尤其是一英裏以上的狙擊點是通過缜密的計算和評估确定的,要做反狙擊方案是很困難的。目前,實戰中主流的反狙擊做法仍然是通過無差別的掃蕩對狙擊手進行擊殺。但在城市裏無差別掃蕩是不現實的,因為平民散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無差別掃蕩意味着要犧牲大量平民。在沒有進入“戰時狀态”的時候,随意犧牲平民就等于屠殺,是反人類罪,可以上國際軍事法庭的。

如果不進行無差別掃蕩,長距離的狙擊點除非有內部人員透露,很難被敵軍預測。

林奈的心沉到了最底。指揮中心有內鬼?什麽人?誰透露這個刺殺計劃?

這枚點22LR是一個嘲諷,諷刺南斯拉夫人民軍最頂尖的狙擊手頂多算一個新兵級別的目标。

他林奈?列弗就算死在戰場上,也不會是被這麽一顆子彈擊殺!

“我們暴露了。”林奈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要趕緊走。”

羅曼也看到了那顆子彈,難以掩飾震驚:“讓我知道哪個狗娘養的雜種出賣了我們,老子會把他舌頭割下來塞進屁眼裏!”

那是後話了。兩人匍匐到房間門口,到樓梯口才敢起身往下走。木質樓梯在軍靴的壓制下難以承受地發出抗議的吱呀聲,腳步越來越快,心跳也越來越快,林奈的視線是眩暈的,根本記不清楚自己跑到了幾樓,有幾段他可能是直接跳下去的。

“砰——”子彈從頭頂而來。

林奈一低頭,躲過了擊碎掉落的木屑。他低低地斥了一聲,知道人從樓頂追了上來。他手心有點出汗,一刻不敢放松手裏的槍,慶幸出來的時候多帶了一把備用槍。

“我走前面,下面肯定還有人。”他不敢掉以輕心,既然敵人已經追進了居民樓,上下包抄肯定是基本戰術,羅曼受傷了,他不能讓夥伴站在他前面。

果然,樓下很快也出現細密的腳步。林奈低頭就見荷槍實彈的特種兵朝着他們的方向過來,對方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到他們,林奈想也沒想舉槍對狙!

槍聲炸開,子彈正中額心将對方擊倒,噴濺的血站在林奈的衣角上。他随手将手裏的裝備包甩出去,撞倒從身側偷襲的敵軍。對方偏頭躲過,伸手就過來搶他的槍!林奈仰身堪堪從襲擊下擦過,雙方終于正面交手。

都是職業軍人,出手路數都是受過訓練的,林奈不算吃虧,對方眼見奪槍不成,擡腿就踹。樓道太窄林奈沒能躲開,硬生生受了下來,軍人腳力千鈞,将他整個人踹到牆角,背部狠狠往牆上砸!

林奈被撞得眼冒金星,餘光見對方鎖喉的手直逼眼前,他就地打了個滾躲掉,沖着對方膝蓋就是一槍!雖然有防彈的護膝,但子彈的沖擊力畢竟不小,敵人吃痛地吼了一聲,腿軟跪下,林奈一個魚打挺躍起,幹脆将方才受的那一踹還回去。

特種兵連人帶武裝渾身上下至少三百磅,被他毫不費力一腳踹在樓梯扶手上!木質扶欄經受不住武裝人員的重量,發出崩潰的破裂聲,終于不支斷裂!斷木帶着人齊齊栽了下去,那士兵發出驚恐的叫喊,摔下去了整個樓道裏還能聽到回響。

林奈來不及追上去查看,身後已有更多敵軍逼進。槍林彈雨中漫起濃烈的黃煙,空氣中的硝煙味太重了,嗆得人咳嗽。林奈兩槍放倒了逼得最近的兩名特種兵,子彈打空了,他來不及換彈匣,想撿起敵軍手裏的槍用,只見一枚小巧渾圓的球狀物猛地砸過來落在腳邊。

“跳窗——”羅曼在他身後聲嘶力竭地叫。

兩人想也沒想撞破樓梯間的窗戶就跳了下去。

手榴彈緊接着爆炸,轟然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

爆炸産生的火光和熱流波及了林奈,将他整個人往外推。熱量燎到了他的褲腳,灼燒的刺痛從他的腳踝上擦過,他在空中轉了個身——為了保障背部着地以最大程度上減小受傷程度——目光捕捉到恐怖的一幕,黑煙從破窗中張開天羅地網追上來,要将他捕獲,猩紅的火苗離他甚至只有兩寸不到。

他摔在了一樓的擋雨板上,背部二次遭受重擊,加速度産生的慣性讓身體繼續滾動,不受控制地從傾斜的擋雨板上滾下來,最終掉在綠化帶裏——松軟的植物好歹做了一點緩沖,不至于把脊椎摔斷了。

他兩秒鐘意識空白,反應以來後才想爬起來,左腿的小腿骨發出劇烈的疼痛,他覺得腿可能骨折了,忍痛還是撐起身體。羅曼摔在他身邊,觀察員的傷更重,中彈的腹部血流不止,以至于整個人都是濕淋淋的。最糟糕的是,他已經站不起來了。

林奈急吼:“站起來,羅曼!”

觀察員奄奄一息:“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他手裏抓着槍,準備給自己一個痛快。

林奈一把将槍打掉了:“不行,我帶你走。” 他試圖背起戰友走,但骨折的左腿無法支撐兩個特種兵的重量,劇烈的疼痛把狙擊手擊倒在地。

林奈發出不滿的低吼,眼睛有點紅:“兄弟,你必須、必須站起來......”

觀察員笑了笑,失血過多的他視線已經有點暗淡:“我真想和你一起走啊。” 林奈握着拳頭:“等我找出那個婊子養的內鬼,我一定宰了他。”  就兩句話的功夫,他的背後隐約有腳步聲漸漸靠近。

狙擊手警惕地握緊了槍。羅曼一咬牙,朝着腳步聲的源頭大喊:“嘿!我在這!”

林奈知道他想吸引士兵注意,為自己留出逃跑時間。他做了個深呼吸,從旁邊的小巷跑開,一邊跑一邊将外套脫了,随手将一樓住戶晾曬在外面的帽子偷了,簡單改換裝扮佯成普通居民。

附近平民因為剛剛的槍戰吓得胡亂逃竄,一個女人尖叫着從樓梯口跑出來,被他一把抓住,低聲說:“安靜一點,陪我走到馬路對面,我不會傷害你。”

女人吓得只會點頭,在他懷裏瑟瑟發抖。她是個波什尼亞克人,穿傳統的長裙子,用面巾遮着臉。

他們還沒走出十步,已經有包圍大樓的士兵堵在路口排查。林奈發現這些士兵的口音裏帶波什尼亞克方言的味道。他暗暗吃驚,他一直以為這些士兵是烏斯塔沙的雇傭兵,但“烏斯塔沙”都是克羅地亞人,不會有其他民族。

為什麽第三方的波什尼亞克人也參與進來了?而且還是軍方。他們為什麽要參與保護“烏斯塔沙”?

沒有時間給他考慮太多。他将女人摟得更緊,警告她:“問到你,你就說我是你丈夫。”

女人含淚點頭,當兩人走到士兵面前,她突然大叫:“士兵!我被劫持了!救我!救救我!”

林奈翻了個白眼,扔下女人掉頭跑。

那士兵一邊嚷嚷着一邊朝他開槍:“別跑!”

林奈沒命地跑起來,他撞開擁擠的人群,拖着骨折的腿狂飙。腿上的疼痛逼得他喘氣艱難,背部幾乎被汗液打了個透濕,他咬着牙繞了幾個彎子勉強跑到本來應該接應他的街口。

接應的公務車還在,但司機已經被擊斃。子彈是從前面射入的,車前窗被炸了個粉碎,司機的頭以不正常的角度歪着,腦漿流得座位上都是,方向盤被血淋了個透。

林奈沒多想開了駕駛座的門把司機扯下來,坐進駕駛位就發車。他在心裏慶幸了一句天不絕人路。有了車,他跑起來就方便很多。

“別動。”一個男低聲随着沉沉的電擊棒從身後壓到了脖子。

林奈屏息瞠目,什麽人在車後廂他竟然毫無察覺!

“雙手離開方向盤,慢慢舉高。”對方說:“別讓我說第二次。”

林奈咬咬牙,識時務地舉起手來。他想通過後視鏡看看對方的臉,這才發現小鏡子已經被打了個稀爛——這是預謀好的,這輛車子放在這裏就是等着他來的。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他跳進別人挖好的坑了。

一時間腦袋裏有無數種逃脫方案掠過。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篩選一種可行性最高的方案。然而,下一秒頸部一陣電擊的疼痛傳來。他心口一麻,打了個哆嗦昏過去。

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他想的是,他甚至沒看到對手的臉。

(1:CPmand Post指揮中心

2:“組織使命已經完成了”指克羅地亞已經實現了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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