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安之吻
人質見了雷托,眼睛一亮,但他機敏地沒有馬上喊人,只用眼神示意上校。
雷托神态鎮定:“先生,別激動,我只是想提醒你,最好別離車輛太近了,剛剛發生了爆炸。你的車撞壞了,如果油箱冒出一點油吸引了火苗,你接下來會粉身碎骨的。”
運輸兵吓了一跳,急忙往前走了兩步。他看得出來雷托是“治安團”裏有話語權的人:“你後退!讓他們停手,我就不殺人,否則,我立刻開槍。”
雷托嘆氣搖頭:“我們是來劫貨的,這個人或許是你們的寶貝,但在我眼裏根本沒有價值。”
運輸兵被他唬得一愣。他其實是沒有權限殺掉手裏的人質,這是塞爾維亞總統曾經看重的人質,還輪不到一個小小的運輸兵來做決定。這時候他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丢下人質逃跑。
就這樣一個猶豫的瞬間,雷托已經舉槍了。從擡槍到瞄準到射擊整個過程沒有絲毫間斷,像是他已經無數次這樣做過,那個運輸兵雙眼被射擊炸開的火花一閃,子彈擊中了他的手,他嚎叫一聲連退兩步,人質從他手裏掙脫出來。
雷托還想補槍,只覺得耳側一陣火燎的灼熱,子彈從後擦過他的發鬓射入運輸兵的脖子。金屬彈頭将動脈直接撕開,如瀑的鮮血呈扇形漫灑出來。運輸兵倒在自己的血泊裏,一張慘白的臉很快被血汪染得浸濕紅透,像一只剛剛放完血的畜生。
雷托回頭,塞爾維亞狙擊手遙遙站在離他兩百米的地方,朝他眨了眨眼。
“噢,太謝謝你了,雷托,”人質和上校擁抱:“主保佑,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的摯友。”
上校露出一個欣慰地笑容:“命中注定我們還能相遇,艾力克。”
“那位是……”艾力克·勃朗拉沃的眼神指向了他們身後的狙擊手。
上校作簡單的介紹:“那是林奈·列弗。”
“看着不像是我們的人。你的手下嗎?”
“不,他是塞爾維亞人。”
艾力克很驚訝。上校來不及解釋:“先離開吧,這裏不宜久留。”
人質解救成功,雷托也不戀戰,招呼武裝人員撤退。他們把搶奪來的物資裝上車,炸掉剩下的車輛離開。鋁熱手雷①産生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山林,與遠處塞族聚集區的節日燈火遙相呼應,此時節日的氣氛依舊濃厚,等運輸隊被劫持的新聞傳開,最快也要到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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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駐軍指揮部的路上,兩位好友終于有機會好好地說上幾句話——
“我聯系了你母親,她知道了你還康健地活着很高興。但今天是沒辦法把你送回家了,我們知道的似乎所有姓勃朗拉沃的都已經遷去了紮戈列。這個時節,別說出國了,從薩拉熱窩出去也是一件麻煩事。還要讓你在我這裏呆一段時間,等風頭過來,再想辦法把你送回克羅地亞。”雷托作了簡單的解釋。
艾力克表示理解:“好,一切都由你……你來安排吧。”
他的話很少,還有一點結巴,神情間看不到獲救的興奮,只有放在膝蓋上微微顫抖的手指,能流露出緊張的情緒。林奈見過這樣的人,長期在牢獄裏忍受虐待後,他們變得神經質、小心翼翼并且習慣性恐懼,如同驚弓之鳥,這是靈魂被猶大親吻後的副作用。
這位克羅地亞先生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給家人寫書信:“母親還好嗎?我的路易莎(艾力克的妹妹)是否已經嫁人了?我實在有許多話想告訴他們,也是想讓他們安心。”
“這不是什麽難事,”雷托答應他:“讓通信兵一起帶去就好。他們都好,路易莎準備訂婚了,你會喜歡她的未婚夫的,他是個正派的輔祭②,一個樂觀的善良的人。”
“這就好……這就好……”艾力克喃喃點頭。
氣氛顯得有點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林奈也在車上,克羅地亞人始終表現得謹慎,他用冷靜而嚴苛的目光打量狙擊手。有趣的是,眼下這個窄小車廂裏如今坐着一個塞爾維亞人、一個波士尼亞克人、一個克羅地亞人,還有一個穆斯林(瓦爾特),可算是在民族和信仰屬性上都充分實現多元化,并盡可能生動地還原了整個世紀以來這座半島的僵局。
雷托善意地打破了尴尬:“艾力克,林奈不是敵人。他參與了整個營救計劃的方案制定和執行,如果沒有他,我們拿山上那些放哨的狙擊手一點辦法都沒有。”
克羅地亞人的眼神微微放軟。但林奈沒吃這一套,冷漠地往角落的陰影裏縮了縮。
“難道他就是那位……”艾力克仿佛想起些什麽。
雷托點頭:“是的。他就是。”
林奈顯得有點不耐煩。他搞不清楚這兩個人之間在打什麽啞謎。
但艾力克的态度明顯松緩:“你……你好,艾力克·勃朗拉沃夫。”他和林奈握手,并表示了感謝:“老實說,塞爾維亞人讓我吃了……吃了不少苦頭,可沒想到,最後又是塞爾維亞人救了我。這大概就是主的安排吧。無論如何,願主保佑你。”
他是虔誠的東正教教徒,整個勃朗拉沃家族都是。但林奈對他的信仰毫不關心:“你的主最好保佑你能安全回到克羅地亞,其他的,不勞這位老人家操心了。”
艾力克被他的冷漠吓了一跳,趕緊閉上嘴巴。
雷托給了林奈一個責怪的眼神:“親愛的,我們的朋友飽受牢獄之災,你應該對他溫柔一點。”
林奈懶得理他。上校握着摯友的手:“你已經安全了,艾力。”
“這簡直就像一場夢……”克羅地亞人仍然沒能适應現實。
“那就把它當成一場噩夢吧,現在是清醒的時候了。”
“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人民軍這次只能吃啞巴虧了。沒人知道他們今天晚上的運輸任務,就算他自己承認今天有運輸任務,也沒有證據表明任何一方政府軍參與了劫持行動。我們把貨品劫走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治安團搗的亂。至于你消失了的事情,只能說明你趁亂逃走,不能說明什麽。今天晚上跟着你的所有人都死了,也不會有人開口說你是被劫持走的。”
“你……你有把握?”
雷托甚至有點傲慢:“沒有證據的事情,他們不敢輕易怪罪到別人的頭上。即使是米洛舍維奇,他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指控政府軍劫持人質,這是要鬧笑話的。”
克羅地亞人點點頭,舒了一口氣。他的神情陷入迷茫和遺落,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這幾年的經歷:“開始……開始的時候我無法和外面聯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被關了一年多之後才大概心裏有個數。他們會告訴我……告訴我外面的情況,說父親母親每況愈下,還說抓了妹妹,真真假假分不清楚,我心裏惶恐,總是不安,真是想……想自殺算了。如果不是因為幾個一同受苦的老人家勸解,你現在也見不到我了。”
這是人之常情,雷托可以理解:“後來情況好了?”
“被轉移到圖茲拉之後好……好起來了,這裏的管理相對寬松一些,士兵們如果得到一些小恩小惠,也願意照顧我一點……”
“你該早點把消息遞出來,這樣我們能早點營救你。”
“我……我沒想那麽多……”
雷托知道他現在情緒不穩定,也不逼迫。後半段路上,他們幾乎不說話,艾力克這只歷經風雨的小動物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洞穴裏,他有時候好奇地看窗外的風景,有時候顯得對什麽都不敢興趣,兩只手臂一直抱在胸前,雷托和林奈都知道,他不是冷,只是害怕讓人靠近。
回到駐軍指揮部後,雷托讓勤務兵先送克羅地亞人去就醫。林奈跟着他回防空洞辦公室,兩人心有靈犀地保持沉默。直到辦公室的門關上,雷托才問——
“在想什麽,就說出來吧。”
林奈斜乜他:“我只是想提醒你,從敵營救出來的‘俘虜’按照正常國家安全程序,要進行審問和脫密處理,确保他沒有被人洗腦或者藏有其他秘密。他是你的朋友的确沒錯,但現在不是講友情的時候,如果你不想哪天被安上妨害國家安全的罪名,他必須接受國家安全局處理。”
雷托皺了皺眉:“你想說他可能已經是塞爾維亞人的間諜?”
“他在塞爾維亞軍營呆了三年。”林奈指出事實。
“他才剛剛出獄,現在不是時機。你說的我明白,但現在把他立刻交給國家安全局,他經受不起漫長的審訊和脫密流程。”
“那如果以後相關單位問你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把人交出來,你最好想好說辭。”
雷托皺眉,用好奇地語調說:“林奈,你有朋友嗎?”
林奈莫名其妙。
“如果是羅曼·馬科茨維基,你最好的戰友在敵營裏呆了三年,你把他救出來的第一時間會把他交給國家安全局嗎?”雷托反問。
林奈堅定地說:“羅曼自己會第一時間申請去。”
雷托對這個答案絲毫不感到意外:“你不像個老兵,林奈,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像個新兵。”他笑道:“你知道為什麽大家都不喜歡老兵嗎?因為老兵見識過戰争的殘酷,見識過生離死別後,他們開始有人情味,有良心,有自己的判斷力,然後他們就會開始質疑軍令,質疑上級,甚至單獨行動,按着自己的正義感來,而所有這些不受控制的行為和想法,都是國家機器最不喜歡的,最不需要的。我們只要聽話的武器。”
林奈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只是在陳訴紀律。”
“是,我明白,你沒有錯。”雷托走近他,撫摸他的臉頰:“只是你讓我覺得,無論什麽時候你總是最先想到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安全。反而,你好像很難對身邊的人産生感情,林奈,一個有感情的人不會在朋友剛出獄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是國家安全紀律。”
“随便你怎麽決定,我只是提個醒。”
“那為什麽要提醒我呢?”
“什麽意思?”
雷托的指腹摸到他的發鬓:“如果我被安上了罪名,最高興的不應該是你嗎?你關心我?”
林奈知道他想說什麽。他低笑:“你太自作多情了。”
“無論如何,你今天救了我一命。”上校指的是林奈補槍運輸兵的事情:“我該怎麽謝謝你?”
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五公分不到。林奈垂着眼看他的嘴唇:“給我辦理一張合法的身份文件,然後讓你的兵開車把我送出薩拉熱窩,我就姑且領了你的好意吧。”
“這麽着急?”雷托的聲音低下去:“我們之間你死我活的宿命戲碼呢?”
“只有你死,我可不想死。再說,誰身邊有個變态都會着急的。”林奈挑起眼梢,這個表情只剩下性感。
兩人近得的眼睫毛幾乎要碰到對方,雷托的吐息林奈都能感覺到:“林奈,你要知道,你的樣貌身段、你的個性、你的職業感,對很多人來說,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林奈沒有拒絕他暧昧的調情。雷托擡起他的下巴:“從今天你補槍的那一下,我就在想,你很美。”
然後他吻了下去。短暫而深切的一次吮吻。
林奈面無表情。雷托滿意地看着他濕潤的嘴唇,站起來:“文件要等兩天,你今天也累了,還是早點休息吧。晚安。”
他自顧自去休息室裏洗澡。門一關,林奈才垂下眼睫,用手摸了摸剛剛被親吻過的地方。
(1:鋁熱手雷:鋁熱反應武器,其原理是鋁熱劑點燃後,得到氧化鋁和單質鐵并放出大量的熱,溫度最高可達3000°C,能使鋼鐵快速熔化。所以鋁熱手雷是現代戰争中破壞敵方車輛、飛機、炮臺和大型工事的重要武器。
2:輔祭:東正教神職人員中的一種,只由男性擔當,被允許結婚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