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勝者為王
林奈的學生時期過得還是很不錯的,這不全是因為他是一個天才學生,天才學生如果不能遇到一個慧眼獨具的老師,有可能會過得很糟糕。
奧丁·格林金斯本來不教他們班,因為原本的教官請假回家探親,格林金斯才代班了一個星期,給了他和林奈相逢的機會。一個星期的時間,足夠格林金斯從這群菜鳥新生中選中林奈,足夠他看出林奈以後會是一等一的狙擊手。他有預感自己的學生裏終于要出現一個厲害人物,一個會讓整個南斯拉夫聯邦吃驚的人物。
黃金的80年代裏他們是一對令人羨慕的師徒,教學相長、志趣相投,如果不是因為格林金斯實在是歲數比林奈大許多,他們更像一對兄弟。這樣的關系對林奈的成長很重要,他是少年天才,又性情桀骜,這樣的人注定很難融入集體,在集體生活中會遇到無數人際關系上的困難。雖然軍校裏沒有出現嚴重的排擠行為,但林奈是孤獨的,他身邊沒有要好的同學和朋友,格林金斯的陪伴遣散了孤獨和憂郁,維護了林奈的自信心。這甚至比他教導給林奈的狙擊技巧更加重要,畢竟對狙擊手而言,心态永遠是第一位的。
林奈最終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被推薦去英國深造。當時深造是限制名額的,整個學校只有一個名額,為了把這個名額給林奈而不是某些關系戶的孩子,格林金斯甚至去校長室大鬧一場,因此差點被革職。林奈深感愧疚的同時的确沒有辜負老師,從英國回來他一躍成為整個人民軍最亮眼的狙擊手,破格選入特種任務連,當時他21歲,這在人民軍裏幾乎是史無前例的。
“您怎麽也在薩拉熱窩?”林奈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格林金斯。
格林金斯坦白:“工作。不得不走一趟。”
“您不是退休了嗎?”
“最近他們臨時找到我讓我出一次任務。我還挺驚訝的,說真的,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讓我出任務,又不是軍隊裏沒有人了。還找到了老校長那裏,我才沒辦法只能出來一趟。”
“什麽事情非要您親自出馬?”
“你也知道吧?波黑要舉行全民公投了。要是真的順利舉行了投票,恐怕波黑就要獨立了。”
“這和您能有什麽關系呢?總不能讓您去把投票點炸了。”
格林金斯覺得他太天真了:“投票點是死的,炸了可以換地方投票。投票的人才是最關鍵的。”
那就是刺殺任務了。林奈皺眉:“人民軍在波黑捅的簍子已經夠多了,這個時候如果行事這麽高調,恐怕會加重我們民族的惡名。波黑獨立是遲早的事情,即使阻止了這一次投票,還會有下一次。90年他們就已經提出全民公投了,硬生生拖了兩年還不是照樣要投?”
“你認為我們應該放棄波黑?”格林金斯對他的觀點有點驚訝:“這倒不像你從前的性格。”
“我只是認為我們現在的名聲不值得再冒險。比起波黑,民族的形象更重要。”林奈說。
格林金斯嘆了口氣,只顧吸煙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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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他開口:“林奈,我知道你熱愛塞爾維亞,但有些時候別人的看法其實并不那麽重要。”
林奈聽他把話說完。“美國人罵我們濫殺無辜、沒有人權,但美國人并不了解我們,他們知道多少我們民族的淵源和文化?他們什麽都不了解,就以他們的文化和觀念來幹涉我們國家的事情,這是我們自己的內戰,他們憑什麽摻一腳進來?”格林金斯冷笑一聲:“這是他們的偏見,就像他們覺得黑人肮髒,黃種人低賤,他們就是覺得塞爾維亞人暴戾血腥,你改變不了他們。與其試圖改變他們的看法,不如我們自己把仗打贏了,勝者才有資格書寫歷史。”
“勝了當然好,勝了是大家的勝利,但輸了就是您一個人的敗績。您不怕風險太大嗎?”林奈問:“我的事情就是前車之鑒,輸了,就只有我一個人背黑鍋。老師,我還年輕,我還能經得起折騰,如果您也被坑了,您要怎麽辦呢?”
格林金斯有點生氣:“林奈,你這是不信任組織!”
林奈低下頭:“抱歉,老師,我只是關心您的安危。”
“我知道軍隊系統不可救藥,不只是軍隊系統,整個高層都不可救藥。但我們這個民族還是有救的,塞爾維亞族仍然有希望。因為它是最強大、最優秀的民族。我們必須贏,我們必須阻止波黑,這樣才能讓塞爾維亞保持住自己的力量,保持自己的威嚴。戰争是一條單行道,林奈,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格林金斯铿锵有力地說:“要麽贏,要麽滅亡。”
林奈眉心一震。他很難想象他的這位年過甲子的老師身體裏仍然保持着這麽巨大的能量。
他其實是明白格林金斯的邏輯的。塞爾維亞在外的名聲已經臭了,如果這場戰争再輸掉,那就真是一無所有。只有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幹脆地打個勝仗,收付失去的權力,才有可能挽回民族的自信心和尊嚴。就像當年的鐵托,一個只會打游擊的共産黨,美國人甚至都覺得他上不得臺面,但那又如何?他統一了南斯拉夫,他建立了聯邦,到最後還不是争取到了冬奧會的舉辦權?各個國家還不是一樣承認南聯邦的政權合法性?
格林金斯很清醒地意識到,只有強者和勝利者才有話語權,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塞爾維亞已經走到了最危險的十字路口,這個民族接下來面臨的是生死考驗。
林奈是有點感動的。他的老師仍然在為這個民族考慮,他是真切地希望這個民族成為一個偉大的、優秀的民族。這和貝爾拉莫維奇不一樣。貝爾拉莫維奇也談大塞爾維亞,但這個大塞爾維亞只不過是用來當槍使的工具。一旦出了問題,捅了簍子,這些自私的小人可從來不會顧及大塞爾維亞的尊嚴的面子。也正是因為貝爾拉莫維奇這樣的人,塞爾維亞的名聲才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但格林金斯的邏輯有一個問題。到底什麽是強者?打贏了仗的當然可能是強者,但是勇于面對錯誤并及時改正的也是強者。假如塞爾維亞真的再出現一個鐵托,或者就當米洛舍維奇可以成為下一個鐵托,把仗打贏,重新統一南聯邦,贏得國際社會的認可,但民族之間的矛盾仍然不可調和。米洛舍維奇可以放肆地把所有獨立民族都打成叛徒和分裂者,他可以在史書上大罵克羅地亞人和穆斯林,卻不能贏得這些民族的信任和尊重。這個聯邦仍然是一個脆弱的、羸弱的聯邦,只不過是塞爾維亞人表面風光罷了。
但塞爾維亞也可以改變政策。米洛舍維奇可以為在克羅地亞進行的屠殺行為自首道歉,接受國際軍事法庭的裁定,由政府出臺政策補償被迫害的家庭和難民,并幫助其餘難民找到安身之所。就像德國人反思二戰中對猶太人的迫害,不斷道歉和補償,重新正視歷史和矛盾,才能真正贏得尊重,并且讓幾個民族重新回到溝通和交流的軌道上來。
林奈深知,塞爾維亞是不會這麽做的。如果塞爾維亞有任何反思和回頭的可能性,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了。米洛舍維奇做不到,塞爾維亞人做不到,整個塞爾維亞民族也很難做到。
有時候林奈也會反思,他們民族的性格是不是應該有所改變,是不是太強硬太自私了。他深知塞爾維亞人的勤奮、英勇、率真、樂觀成就了這個偉大的民族,他到現在也仍然認為塞爾維亞是世界民族之林裏不可替代的優秀的一棵常青樹。但這個民族也有它的問題——每個民族都難免都有它的問題——塞爾維亞有時候太自大了,太傲慢了,它的野心膨脹得過快,而它并沒有足夠的能力匹配它的野心,再加上政客們的利欲熏心,塞爾維亞正像一架快散架的車飛馳在山道上,它再不剎車修整,等待它的就是崩潰的結局。
格林金斯是這架車最典型的代表之一,他不會改變的。林奈也不期望改變他:“老師說得對,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您年紀大了,還要勞動您就是年輕一輩的不是了。也該讓後生的小子們學着為民族服務,您這時候應該在鄉下享清福。”
格林金斯笑起來:“我是想拒絕的,可他們說這件事只能我來辦。沒辦法,我只好來咯。”
“為什麽只能您來辦?”
“波黑政府軍出現了一名非常厲害的狙擊手,就在這次機場糧食戰裏表現極其優異,好像是只貓鼬。他們害怕接下來的任務會受阻,所以讓我來制定狙擊方案,以保無虞。”
林奈這回實在笑不出來了。那個“非常厲害的狙擊手”估計說的就是他。人民軍當然不知道他現在在為波黑政府軍服務,再加上他那天晚上是和貓鼬一起行動的,難免就被人認為是貓鼬。但他實在是沒想到人民軍因此竟然把格林金斯請出山了。
如果說林奈是塞爾維亞最優秀的狙擊手,那麽格林金斯作為最優秀的狙擊手的老師,是唯一能夠和林奈抗衡的對象。倘若林奈這次參與到了議員的保護任務裏,他就可能面臨着和昔日師長為敵的情況。這不是林奈希望看到的,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一個人他是不想與之為敵的,那就是奧丁·格林金斯。他們都太了解彼此,太了解彼此的習慣和招數,這會是災難級的敵人。
“我倒沒聽說波黑政府軍裏出現了這麽厲害的人物,難道比我還優秀嗎?”狙擊手表面紋絲不動,甚至适當地開了一個玩笑。
格林金斯的煙抽完了,他掏出煙匣子來朝林奈遞了遞。林奈接了一根過來點上,他現在的确需要一點尼古丁冷靜一下思路。在打火機咔噠的點火聲裏,只聽年長的老師說:“誰知道呢?時時刻刻總有更年輕的、更優秀的人才出現,不能掉以輕心吶。”
林奈猛地吸了一口,這煙的味道比他想象中辣。他沒有接話。
格林金斯透過濃密的煙霧看他:“列弗,如果可以,我是不希望和你站在戰場上對狙的。”
林奈彈了彈煙灰,笑得輕巧:“老師,您忘了,我們從前也經常模拟對狙呀。”
“那是模拟,不能算數。那是為了教你。”
“您放心,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格林金斯露出一個欣慰的表情,站起來告辭:“能見到你我是真的高興的,列弗。無論如何,希望你以後能過得好點。你是一個值得幸福的人。”他伸出手要和林奈握手。
林奈站起來,猛地一起身他才感覺到不對勁,兩條腿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肌肉和骨頭都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似的,還沒完全起來他已經栽倒了下去。他手指一抖,指尖中那根煙掉在地上,腦袋立刻明白過來,煙有問題。他被自己的老師暗算了。
倒在地上他露出一個苦笑,在徹底沉入黑暗之前,他聽到格林金斯冷冰冰的斥責——
“我教過你的,在戰場上,不要信任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