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3

在發現我的書包被劃出一個大口子,而我帕金森綜合征病發時,蝴蝶結姑娘嘆了口氣,目光深情地望着她懷裏的一個CHANEL的袋子:“唉,這個本來是送給學生會副主席的,可是看你的書包破了,我又不能見死不救,那麽這個袋子就給你吧!”說完,她就将裏面的香水掏出來,然後大義凜然地将手裏的袋子遞給了我,“喏,給你裝東西吧!”

我就懷抱着CHANEL的精致袋子,裏面裝着童橙橙的媽媽做的火腿三明治還有我所幸沒有滑落的巨大鉛筆盒,心裏有莫名其妙的悲恸,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走。只覺得前路太過漫長,未來卻始終迷茫。

這條通往媽媽新家的路,我一個人反反複複不知道走過多少次。她最初離開的時候,我每每想她,就偷偷地從家裏跑出來。有一次,我過馬路的時候險些被車撞,鞋子掉了,就光着腳走了很長很長的路,腳底板腫得跟饅頭一樣,但是還是沒能見到媽媽一面。

回去後被我爸爸知道我去找媽媽,爸爸将我狠狠地揍了一頓,我也沒哭。

只有在想媽媽的時候我會偷偷地哭,用被子捂着腦袋,發出嗚咽聲,又不敢被爸爸知道,他會揮過一個巴掌,粗聲道:“沒出息!”

但是再怎麽樣,都是會習慣的,習慣沒有媽媽的生活,習慣一個人行走,習慣孤單,習慣沒有錢,習慣收起自己的自尊和驕傲,習慣不同于別的十八歲女孩子該有的生活,習慣不撒嬌,習慣沒有依靠。

媽媽住的地方也不是很好。她嫁給了一個普通公司的普通職員,住在一個小區的第七層。

我沒有坐電梯,因為我突然覺得需要很多時間來考慮我的措辭。我該怎麽說呢,我該說:“媽媽,我不小心被小偷偷了錢,那個挨千刀的。”恰到好處時來幾句咒罵或者幾滴眼淚。可是我突然覺得,其實我哭不出來了。我也有想過,萬一她不在家呢?

我按響了門鈴。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的媽媽面如菜色,頭發有些淩亂,她瘦了,眼角出現幾條細紋。

看到她手臂上的瘀青,我忘記了我來的目的,擔心地說:“媽,你的手……”

“沒事沒事。不小心撞傷了。”她一邊環顧一下她的後方,一邊溫聲細語地敷衍着我的疑問,然後目光哀傷地說,“囡囡,今天你叔叔喝醉了,我不方便讓你進來,媽媽一有空就去看你,好不好?哦,你等等。”

她轉身進了屋,很快地出來,将兩張一百塊塞到我手裏:“快回去吧。”

話音未落,她緊緊地抱了抱我,印了一個短暫的親吻在我的額頭上,然後,門被輕輕地卻殘酷地關上。

我懷揣着兩百塊錢,站在門口,忽然就哭了出來。

是什麽讓我們連說句話都變成了奢侈,她是我的媽媽啊,是我小時候為我輕聲唱着搖籃曲的溫柔,是在我爸爸打我的時候用力保護的勇敢,是我難過了傷心了想要哭一哭的懷抱。

而此時,她離我那麽近,只是一扇門的距離,卻仿佛離了我千山萬水。

我連我的委屈都無法對她訴說,連我的軟弱都沒機會在她面前暴露。

媽媽。

我的喉嚨澀澀的,這個音節發出來有點艱難。樓道裏的燈光是昏黃的,照在人的身上,是有點潮濕的暖。

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繼續獨自一人走在喧嘩的人群中,心亂如麻。我忽然跟鬼上身了一樣,只想哭。一幕幕回憶湧上心頭,差點兒讓我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扯開嗓子大哭出來。但最終我緊咬着嘴唇,輕輕拭去左眼未能抑制的一滴眼淚。

僅僅一滴而已。

一輛黃色跑車停在了拐角處,離我近在咫尺。

我的腦袋正神游八方,被這突然的舉動吓了一大跳。車子裏忽然探出一個腦袋來,我眯眯眼,借着路燈看清楚這顆腦袋是屬于我的恩人的,立馬扯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來,殷勤地喊了聲:“江城學長,好巧啊。”

我的宗旨是:對待恩人,要像夏天一般火熱!

而這次夏天的火熱碰到了勁敵,江城俨然就是一塊冰,将我這團火都給熄滅了。他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繼而彎了彎嘴角。這帶着半分譏嘲的笑,讓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然後江城驕傲的兩片唇微微一張:“原來,穿着ESPRIT的裙子,哭着說繳不起學費,為了省下錢來買奢侈品而編造一系列的故事來博取同情,我該用什麽詞形容你呢?呵呵。”

話音未落,車子忽然發動,絕塵而去,留我一個人,臉上挂着還沒消退的畸形笑容,對這個“恩人”的行為和語言感到詫異不止。

他中邪啦?

我撇撇嘴巴,很是不悅,卻不知道我的身後,全城最奢華的商城矗立着,在紙醉金迷的夜晚閃爍着寶石一樣的光芒。

而在那一天,上天似乎注定讓我丢失另外一樣我所寶貴珍視的東西,它似乎要讓我慘到底,想将剛把眼淚憋回去的葉微涼,徹底地弄決堤。

這一次,消失的是我的小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害怕小又重蹈葵花的覆轍,所以在出門前都會将門窗鎖緊,以斷小又離開這個庇護所之路。這種禁锢般的保護,是我唯一能給小又的。

因為在我看來,生命比什麽都要重要。那什麽“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抛”簡直是狗屁不通,沒有生命,你難道飄着個魂談戀愛,談自由啊?

可是此刻,屋子裏空蕩蕩的,沒有往日裏上前來舔我腳踝的小又,安靜得好可怕。

它跑哪裏去了?我這才想起,今天早上忙着趕車去C大,許是忘記關窗戶,頓時,我一拍腦袋,悔恨不休。

我沿着青石板路,找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聲音都喊啞了,直到天開始下雨了,我都沒有找到小又。無論我多麽期盼它能乖乖地跳出來,用它的小舌頭舔舔我的手掌也好,臉也好,再與我共進一頓晚餐,那樣我就可以完全忘記今天我被偷了錢,并且看到了媽媽的傷痕這些不開心的事兒,但是,這些都沒有發生。夜晚靜悄悄的,只聽到雨從淅淅瀝瀝逐漸變成“嘩啦嘩啦”。直到我的衣服全濕了,直到我強忍住卻失敗了哭得一塌糊塗,直到我嗓子沙啞,心情沉痛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在雨裏蹲了下去。

那麽那麽的無助,那麽那麽的害怕,那麽那麽的擔心。

仿佛積蓄已久的所有委屈和孤獨感,一次性地沖擊了我,并像這場看起來沒完沒了的兇猛的大雨一般,要将我淹沒。

小又,你難道看不到嗎?你看到的話,快點兒出來好不好?

雨還沒有停,我一直哭到無力哽咽,我感覺到有溫熱的呼吸,噴到了我的耳邊。

小又!

我瞬間的驚喜神情在看清楚身旁是個男孩子時化為失望和疑惑。

不是小又,那麽,他是誰呢?

他以與我相同的姿勢,和我一道蹲在雨裏,意圖為何呢?

雨簾太厚,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和表情,但我心裏有些恐懼,于是匆匆站起來。這時耳邊傳來了他像是未經打磨的水晶石般的帶有磁性的聲音:“你還好嗎?蹲在這裏,會着涼的。”

我一怔,繼而是心頭一暖,忍住眼淚匆匆說了句“謝謝”,便要往回走。

我感覺,我被跟蹤了!

沒錯,在黑暗的大雨裏,我葉微涼,被跟蹤了!

但我心裏卻沒有恐懼,只是被疑惑填滿。那個輕柔的帶有溫度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仿佛成了這個不幸的日子裏唯一的安慰,我想不聽卻抓住舍不得放開,卻又覺得這聲音來得詭異不已。

“他到底要幹什麽呢……”

我匆匆地踏進院子。此時,院子裏的人估計都已經入睡了。其實這些年來,還住在這裏的住戶已經很少很少了,不少房子成了空屋,也沒有人願意搬進來住。

我重重地關上門,大口地喘着粗氣。拉上窗簾,換上一身幹衣服,當目光落在地上小又用的空空的飯碗,突然眼淚又湧了出來。它一定是餓了,很餓很餓,否則它不會不聽我的話。

小又,你快回來,快回來吧。

我的心裏難過極了。

然而此時卻傳來了不急不緩的敲門聲,像是木槌子一記記地輕輕地敲打木魚一般。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誰啊?”

門外傳來了雨聲,隔了一會兒,聽到是方才那個男孩子的好聽嗓音,似乎帶點躊躇。

“雨好大。”

我猶豫了許久,小心翼翼地,或者說帶着十分戒備地開了門,其實這麽多年的獨居生活,我已經學會了一點點的空手道和擒拿。我想,如果真的遇到麻煩,我也可以趁對方不備偷襲,然後溜之大吉。

借着屋裏昏暗的燈光,我終于看清楚他的臉了。

我發誓,我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好看的男孩子。

眼前的少年,有着輪廓完美的臉部,柔和的下巴弧度,以及高挺的鼻子,而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在昏黃暗淡的燈光下,就像是明珠閃耀着柔和的光芒,看不清楚他的發色,因為淋了雨,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更加白皙。就像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好看的瓷娃娃一般。

我曾說過我是個收放自如并懂得掩飾的人,可是我卻有了片刻的失神。我想,如果他是壞人的話,一定可以趁我發怔的幾秒內,将我撂倒弄暈,然後入室搶劫一番。

可他不像壞人。這僅從他的眼睛裏就可以看出來。那雙眼睛過于澄澈,澄澈到不含一絲雜質,澄澈到你站在他的面前,都會有些自慚形穢起來。而他清秀俊美臉龐上的微笑,仿佛就是為這張溫潤如玉的臉所量身定做的一般,并且,他的微笑,好像會放出金色的光芒一般。

這般好看的男孩子,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可以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聲。

我愣了愣,發覺他那好看的眼睛正牢牢鎖住我的臉,頓時覺得臉上有些發燙。

“你……你幹嗎?”

我這麽問道,他好看的臉上仍舊是笑容,卻夾雜一絲茫然:“我很冷。”

“很冷?”是好冷啊,“那你快些回家呀。”

“我沒有家。”

他說他沒有家。他說這話時,唇邊依舊保留着好看的笑容,似乎看不出他的情緒波動,但我卻覺得“我沒有家”四個字,像是破開我的心髒,狠狠地敲下去。

我……有家嗎?這個可以避雨,可以睡覺,可以煮小米粥喝的小屋子,算不算是我的家呢?起碼充滿着回憶吧,可是,卻沒有人與我一道抱着相冊回憶過去,這樣,算是家嗎?哪怕是宮殿,都不能算是家吧。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睫毛上挂着晶瑩的水珠,氤氲的水氣環繞在他的臉頰周圍,我看到他又輕輕張開了薄薄的嘴唇:“我很冷。”

我看到他凍得有些發白的嘴唇,突然心軟了。我想起我的小又,它為什麽還不回家呢?下雨了,冰冷的雨水會把它渾身打濕,它會着涼,會發燒,會不會有人幫我照顧它呢?

不行,我不能心軟啊,萬一他是借着美貌和可憐巴巴的神色專門來誘殺女性同胞的殺手呢?沒錯,壞人的腦門上會刻着“壞”字嗎?葉微涼,你不要蠢了,你看了那麽多侵犯案件,還沒學乖嗎?說不定這個漂亮的娃,等下就抽出一把刀把你幹了!

可是他也太沒眼光,要劫也不該劫我這種沒財沒貌沒地位的幹巴巴小女孩呀!

我還在猶豫之中,卻見門前站着的男生臉色越來越慘白。

“你……你還好吧?”

他露出一個笑容,然後翻了個白眼,直接暈倒在地。

我将門徹底打開,讓出一條道,一邊掐着不知情況如何的他的人中,一邊将他往裏頭拖。

幸好這家夥瘦,要是來個胖的,我只能喊破喉嚨找人來幫忙了。

我把他丢到沙發上,然後不知所措,不管了,先打120吧,不然萬一他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就成見死不救了。要是我早點放他進屋,他也不至于淋這麽多雨呀。

我的手剛觸到電話按鍵,男生冰涼的手指就覆上我的手臂,阻止了我的下一步動作。

“不用去醫院。”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嘴角微微一彎,“你家裏有沒有生姜?”

這下我該感謝童橙橙,要不是上次她逼着給我試驗她新學會的菜式,拿我家的簡陋廚房作為試驗基地,現在也就不會有剩下的幾塊生姜。

他掙紮着起身,看起來虛弱無力,我說:“行行行,我去煮吧。”

“好。”他的眉眼真是好看,“多煮一碗。”

“啊?”

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來:“你也淋了雨。萬一感冒了怎麽辦呢?”

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湧上一陣暖意來,不敢再看他琥珀色的眼睛。

自從奶奶去世以後,很少有人這樣細心地關心我。童橙橙粗枝大葉,總是忽略小細節,雖然是保護着我,陪着我,卻也沒有這麽溫和地對我說過:“感冒了怎麽辦呢?”

而眼前這個陌生的漂亮男孩子,就這一句話,讓我仿佛認識了他多年。

就這樣,我在丢了錢丢了貓小又後,撿到一個自稱找不到家的少年。他看起來不像是撒謊的離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倒像是真的失卻了所有記憶一般。

我有些猶豫,我只有十八歲而已,我如何能收養一個看起來不比我小的男孩子呢?若是明天起來,被院子裏的人們看到了,又得生出什麽事端了。

我給他在小沙發上安置了一個臨時的床,我雙手叉着腰,想要刻意與這個一臉笑容的男孩子保持距離,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心就會一軟:“我只能留你住一天哦。明天你就得回家!”

我看到少年沖我眨巴了下眼睛,好像想要說些什麽,卻終是沒有張口。

這一個晚上,我只将門輕輕掩上,我害怕小又回來會被鎖在門外。

黑暗中,所有的悲傷和寂寞都顯影現形,并且在黑暗的茫然裏顯得格外得清晰,就像暴露在外的清晰骨骼,每數一根,都會覺得難以呼吸。

回憶裏的點滴都浮出了水面,冒着辛酸的或者欣喜的氣泡,我覺得自己所有的堅強在今天小又走失後都土崩瓦解了。我難以抑制地揪住被子,開始抽噎起來,甚至忘記了在這個屋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你不要哭。”黑暗中男孩的聲音像是一盞明燈,我的心莫名地生出手掌來,想要抓住這看似飄忽卻又真實存在的聲音。

我終于忍不住,要抓住一個人傾訴一番,我說:“我的貓走丢了,它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沒有說,那是我唯一的陪伴,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一絲溫暖。

而黑暗裏,那個有些沙啞卻很透徹的聲音輕輕地說:“會回來的,而且你會擁有更多。我保證你會幸福。”

我翻了個身以示抗議,這個帥哥是不是太自來熟啊,保證?你保證個什麽勁啊?

不過,我莫名其妙地揚了揚嘴角,有個帥哥說保證我會幸福,真是個不錯的感覺啊。

覺察到自己變态的表情後,我立馬換上一副窘臉,命令自己不要犯花癡了。

而這一次,我又做了不久前做過的那個夢,只不過夢中的身影變成了一個,歌聲依舊,花香依舊,模糊的鏡像,在我努力靠近後始終未變清晰。

這才是夢,是虛幻,是永遠無法進入現實的奢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