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7
我終于如願以償地見到了江城的爸爸,他的眉目與江城是有三分相似的。他有着高挺的鼻梁,如果是成熟女子的話,一定會陷入他那有故事一般的眼睛。如江城一般,他不喜歡說話,而看過他的冷峻的話,一定覺得江城的冷峻太過稚嫩,換句話說,若說江爸爸是座冰山,那估摸着江城只能算支冰棍。
所以,你們完全可以理解我坐在華麗麗的餐桌前,望着桌上華麗麗的食物,心中卻異常緊張的感覺吧。
我正思忖着待會該怎麽向這個男主人介紹自己,該從哪裏開始說才能恰到好處地顯得合理并不顯得太過于苦情時,卻見夏微竹溫柔地為江家父子各夾一筷子燒得讓人垂涎的雞肉,笑着指着我說:“江南,這是江城的女朋友呢。”
我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像是被雷打到似的擡起頭來,迎上江爸爸的目光。
寒光一閃。
還有更寒的,他淡淡地“嗯”了一聲,仿佛自己兒子的女朋友是人類還是猴子或者是含羞草都跟他沒啥關系。
夏微竹為何突然說我是江城的女朋友?為了給我的出席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嗎?我是無所謂啦,我臉皮多厚,可是江城呢,他一定會很介意的。我下意識地去看他的表情,卻見他神情自若地将一塊魚夾到了我的碗裏。
我幾乎要咬到自己的舌頭。太混亂了,簡直太混亂了。
桌子下,江城輕輕地捏了捏我的手。我是聰明的,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吃你的飯吧,不要解釋。我就像一個被拖進劇裏的局外人,連編劇為我安排了怎樣的角色都渾然不覺,于是安分地坐着,吃一口飯。
江爸爸忽然笑了笑,他與江城一樣,不笑時冷若冰霜,笑起來卻又燦如春花,他對微竹阿姨道:“我倒覺得,她長得跟你有點兒像啊。”
只見夏微竹吃吃地笑起來,聲音柔糯好聽。
而江城明顯一愣。半頓飯吃下來,傻子都已經看出,江城與他爹之間那個苦大仇深啊,好不容易吃個飯,兩人都當對方不存在似的。江爸爸我是看不出,但可以看出我身旁的江城,像是懷抱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安靜得有些危險。
果然,炸彈制作過程精準,是必然要爆發的。
江爸爸的電話響了,然後他便起身要出門,留下一句:“公司有事。”
微竹阿姨臉上的失望難以掩飾,但還是起身去替他拿大衣,卻因為心急,一下被絆倒在地。
摔得那樣重的一下,聽得人心疼極了。我去扶微竹阿姨,她站起來,拍拍膝蓋,笑着說:“沒事沒事,沒有摔疼。”
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這個讓人覺得尊貴美麗的女子,也許并不是那麽幸福,就好像這個大宅一樣,寂寞不已。
江爸爸走過來,聲音柔和了一些:“你沒事吧?”見她點頭,便穿上風衣仍舊要走。
清晰的失望從夏微竹眼中蔓延出來,卻慢慢地化成一個溫順理解的笑容:“我送你。”
而彼時,江城将拳頭狠狠砸在桌子上,他目光炯炯似有火苗,狠狠地瞪着他的父親:“她的生日,你陪她一個晚上,少管點兒公事會怎樣?”
我第一次看到江城這樣暴怒,他一向的樣子是冷漠自傲,說出的話常常是毒辣的,神色卻向來十分平靜。而這次,他仿佛動用了全身的力氣,來發這一個仿佛已經暗自燃燒了很久的火。
江爸爸愣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在江城身上,他有着父輩才有的沉穩特質,平靜的一聲“放肆”便是聲色俱厲。
我看得出,面對江爸爸,江城不是對手。江城漲紅了一張臉,有些失控地嚷嚷道:“你有什麽事你可以吩咐我去做!這些年我做得還不夠好嗎?你何必連這樣的時間都不願意分給她?你想一錯再錯嗎?你有什麽資格做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
我雖然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但是我知道那最後一句話的分量之重,就算是我,也沒敢對我爸說出那樣的話。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江城失态,第一次看到他那樣傷心,第一次看到他的脆弱和無助。
果然,江爸爸發怒了,沉默的狼發怒比雄獅更為可怕,他指着江城,咬牙切齒道:“你覺得我做父親不好,你可以選擇不認。”
雙方正式交鋒,那樣兩雙相似的眼睛裏傳出來的電波,實在讓人心中發毛,我在一旁戰戰兢兢,雖然明白沒我說話的份,還是忍不住說:“你們……你們……”
好歹是父子,有事應當心平氣和地說。雖然我也知道心平氣和有多難,起碼我爸跟我就算心平得跟無波的湖,氣和得跟死了一樣都沒辦法溝通。但是,他們兩個看起來,比我爸爸都要通情達理許多啊。
可是我的話被江城狠狠摔門而去的聲音打斷,江爸爸的臉色極為難看,微竹阿姨站起來拖住正要摔杯子的他,然後沖我喊道:“微涼,快去把江城找回來!”
我莽莽撞撞地跟出去,心想,江城必然是很喜歡夏微竹的吧,否則,他犯不着因為她的寂寞而這樣頂撞他那比老虎、獅子、老狼都要兇猛的老爹。他永遠都是那樣一副“洞若觀火,了然于胸”的樣子,以至于我到現在才想起,他不過也是一個需要人關愛的孩子。他也會因為不被理解而難過,傷心,也會因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而沮喪,痛苦。習慣依靠自己,那是即便長大了,也不可能學得會的寂寞與堅強吧。
愛而不能言,那一定是件比愛而不得更難受的事吧。
江城在一間小酒吧停了下來,躊躇了一下,繼而鑽了進去。
我緊緊跟着,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這些是為了什麽,只是心裏有一根弦緊繃着。
酒吧的侍者似乎對江城很是熟悉,卑躬屈膝地招待他。
不習慣穿高跟鞋的我,腳已經疼得不行,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跟進去,找了個更加角落的位置,看着角落裏的他。
我一個人坐着,要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大口大口地喝。真渴啊,走了這麽多路,累死我了。
黑暗之中,愈來愈多的目光聚集到了我的身上,讓我坐如針氈。
江城并未留意到角落裏的我,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的酒。
有一個滿身酒氣的年輕男子坐到我的旁邊,端起他盛着琥珀色酒汁的高腳杯,言語有些暧昧:“小姐,寂寞嗎,一起喝一杯啊。”
“我……我不會喝酒。”我往紅色沙發裏頭挪了一挪。
他深情地望了一眼他的酒杯,又輕浮地望了我一眼,非常有哲理地道:“這裏面裝的不是酒,是寂寞。”
然後他也将屁股往裏面挪了一挪。
我再往裏面挪了一挪,道:“我……我也不會喝寂寞。”
他笑起來,眼神迷離地說:“喝着喝着就會了。”
我再往裏面挪,我就要貼到牆上去了,可是眼見人家越貼越近,我腦袋一蒙,豁了出去跳到桌子上去,擺擺手說:“我真的不會喝啊!”
這一下,是真的驚動了江城,他自昏黃的旋轉燈下擡起頭來,望着我,眉頭緊擰。
彼時那男子嬉笑着過來抓我踩在玻璃桌上的腳腕,酒吧裏人聲嘈雜,并沒有什麽人注意到我們這裏上演的一出鬧劇。
我聽到自己發自胸腔的尖叫,看到江城迅疾地站起來,穿過人群,穿過光與影,來到了我的面前,用力地扯開那握着我腳腕的男子的手,然後沖着站在高處驚慌失措的我伸出雙手,正氣凜然地道:“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聞着酒精都會醉,我覺得當時腦子裏閃過的都是酒醉後腦殘至極的想法。
他伸出雙手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有幻覺,他是來拯救我的小王子。
可是,哪有小王子在将公主抱下桌子後重重地放到地上,我還沒站穩他就揪着我的胳膊,對着侍者大發脾氣:“什麽人都可以進來喝酒了嗎?你們為什麽沒把她攔下來?”
事件的解決結果是,酒吧的侍者在江城這家夥的淫威之下,派兩個保安将我拒之門外。
我被架着出去的時候,惱羞成怒地吼着:“江城你這個渾蛋,你生兒子沒屁眼!”
春寒料峭,寒冷還在侵襲着這個初春的城市夜晚,我只穿着長袖的低胸禮服,冷得牙齒打戰。
路人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我只好背對他們,面向酒吧的大門,目不轉睛地準備等江城一出來,就毫不留情地秒殺他。
而江城在一個小時後出來,我已經冷得失去了戰鬥力,蜷縮成一個小蘑菇在門口蹲點,以至于江城根本沒留意到還在門口堅韌不拔守候的我。
路燈下朦胧未明的步行街,人來人往卻是寂寞的聲音,我始終保持着跟他一米開外的距離,路人投射好奇的目光在我們的身上,我卻顧不了其他。
原諒我那一剎那的腦袋空白,我只知道,跟着江城,我必須跟着江城,但我卻找不到跟着他的理由和原因。
我的腳疼痛無比,于是我踢掉鞋子拎在手裏,赤足在寒冷的街道上行走,他走得很快,我跟得更快,直到在走出步行街,人煙漸漸少去的時候,少年忽然回頭沖我大吼:“我不是讓你別跟着我嗎?你給我回去!”
我被吓了一跳,然後垂下腦袋問他:“我回哪裏去?”
“你愛回哪裏回哪裏去。”江城的聲音在風裏沾了夜露的冰涼,落在耳邊,吹冷了耳根,“你喜歡回我家,那你也可以回去,你喜歡回你自己的家,那也請便。”旋即轉過身去,留一個後腦勺給我。
“我……沒有家。”
江城愣了一下,他回頭,無語地看着我,直到發現眼淚爬滿我的臉,我狼狽地一抹,妝就花了,我像個臉上塗了顏料的滑稽的小醜,輕聲地啜泣着:“我真的沒有家。”
我是真的沒有家了啊。為什麽你就是不相信呢。
不但沒有家,現在連個避寒的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
這一剎那,我覺得世界是那麽不公平,我特別想對命運豎起一根中指,你這般對我,我幹嗎要對你文明啊,如果你公平一點點,為什麽連我最後一點自尊都要剝奪呢?
起碼我不用現在哭得像個大傻瓜一樣,在這個又驕傲又自負的家夥面前,暴露自己所有的脆弱和眼淚。
而哭真的是個可怕的東西,眼淚一旦奪眶,就會戰勝所有的堅強,悲傷傳染進五髒六腑,我忽然覺得渾身都沒有了力氣,我顧不了那麽多,像是醉酒的人一樣,抱住自己的胳膊,蹲下去,大聲地哭起來。
那是很久很久以來,我第一次這樣悲傷這樣大聲地哭了,哭得有點兒奔放,眼淚跟瀑布一樣飛流直下三千尺,悲傷像巨浪一樣打來,要将我淹沒。
我的身後巨大的廣場熒幕上,貓又穿着王子般的白色服裝,拿着一個小小的波斯貓形狀的音樂盒,笑容像是很多年前第一次相見的雨夜一樣純澈。
而我在人群裏,哭得像是一個繳械所有防備的士兵,現在,誰再給我一點點的悲傷,就可以将我徹底擊垮。
人來人往間,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一個人。直到有一個人蹲下來,聲音溫和得像是多年前奶奶沏的一壺鐵觀音,袅袅的熱氣拂到我的耳邊。
“好了,葉微涼,我借一個肩膀給你吧。”
那并不是江城第一次見到女孩子哭,但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女孩子哭得那樣悲傷。他說他永遠記得,他二十二歲那年的春天,步行街的盡頭,葉微涼光着腳丫蹲在自己的面前,狼狽不堪地要把全身最後一絲力氣都用完。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十分心疼。他仿佛從她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光着腳,抱着他最心愛的玩具,卻再也找不到那個愛自己的人,在街頭哭得無法抑制,終于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一樣,撒嬌任性有人捧在掌心裏疼。
他将大衣脫下來,披在我的身上,注意到我已經不能走路的腳時,高大的他往地上一蹲。
我什麽話也沒有說,默默接受他大衣的溫度,然後固執得如同一個任性的小孩,噘着嘴巴爬到他的背上。
長長的街燈,拉得我們的影子長長的,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我從未想過會有交集的少年,此刻我們的背影交疊,時光交織,悲傷也被密密地縫在一起。
那天,江城背着腳已經腫脹的我,去了他在西郊的秘密居所。
他的秘密居所在一座電梯公寓裏,在進屋前,江城忽然警告我:“葉微涼,你千萬別把自己當個女的,別把我當個男的,否則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好。”
我頓時樂了,原來還可以這樣啊!那以後我跟童橙橙寂寞地過七夕的時候,就可以我把她當男的,然後我們歡歡喜喜地去慶祝了。
江城将沙發上亂丢的報紙和衣服什麽的整理了一番,我披着他的大衣跟個唱大戲的似的站他旁邊,忽然覺得這家夥真是體貼,于是我裝作羞澀地說:“哥們,真不好意思啊,今天得占你的床。”
埋頭整理的江城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忽然一動,嘿,他樂了。
“整理沙發是因為打算讓你睡這裏。”
嘿,我也樂了。然後我就樂極生悲了。他果然沒把我當個女的啊。
這屋子多好啊,這麽大,平時還空着,不如我跟江城哥哥提個建議,讓他租給我?我們今天好歹也惺惺相惜了一下,他應當不會再仇視我了吧?就算仇視我,我也不用經常在他家在他眼前晃了嘛。
結果,我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他同樣講究生活品質的洗手間,再然後……
我走到江城面前,臉紅成番茄,喉嚨口堵死似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這回江城把我假想成男人,徹底沒戲了。
江城就這樣好奇地看着我,見我半天沒發出一個音節,只跟呆子似的杵着,居然樂了,問我:“葉微涼,你被點穴了嗎?”
我張了張嘴,呼出一口氣來,再鼓足勇氣,用異常凝重的語調告訴他:“我來那個了。”
當江城抱着一大堆的衛生巾丢到我的面前來時,他的臉比我的還紅。不知在哪裏借了十個膽子,我竟然樂呵呵地嘲笑了他。
“你臉那麽紅幹嗎,你不是把我當爺們嗎,我這爺們都不害羞,你這爺們害羞啥呢!”
江城臉上的表情凝固,然後臉色由番茄色變為豬肝色,然後他惡狠狠地說:“葉微涼,你的臉皮咋這麽厚呢,你小心我把這些奇怪的東西丢出去,看你怎麽紅着屁股去樓下超市。”
其實,江城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人,他不但嘴巴毒,心更毒!
我從洗手間出來,江城已經自顧自地打開筆記本電腦,全神貫注地看新聞了。
我只能自娛自樂地在他簡約卻不失格調的屋子裏亂晃,然後,我晃到他的書桌前,目光被一張用精致玻璃相框圈着的照片所吸引。
照片上是一個女子的旅游照片,戴一副墨鏡,約莫三十出頭,前額頭發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來,背景也許是北歐國家的建築。女子的衣着簡約大方,雖然只看出個輪廓,卻可以辨明絕對是個氣質卓越的名門女子。
“哎呀,她是誰?”好奇心害死貓,江城被我的大嗓門驚擾,竟然撲過來搶我手裏的相框,我被吓了一跳,相冊便落到地上,“哐當”一聲,相框碎裂了。
被這樣一推,我也不小心跌坐在地,狠狠地将手掌摁在了碎玻璃之上,頓時疼得尖叫。
而江城卻狠狠地罵道:“你這個笨蛋。”當我忍住疼痛看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從碎玻璃裏拿出來,視若珍寶地輕輕地吹幹淨玻璃碴,表情是不容侵犯的神聖時,我便知道,我不小心踏入他的禁地了。
那個女人是誰?看身材不像微竹阿姨啊?可是還有誰,讓他這麽緊張一張照片呢?莫非是微竹阿姨之前略豐滿的照片?嗯!肯定是!
我打心眼裏原諒了他的莽撞。确實,讓人家知道他私藏着繼母的照片,多不好意思,于是我吭哧吭哧地笑着說:“江城,沒事,我都知道。”
江城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停了一停,看着我流血的手,忽然就嘆了口氣,拿來醫藥箱給我包紮,但他雙手笨拙,弄得我哇哇直叫。
他忽然停下來問我:“葉微涼,你知道什麽啊?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