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至此,淮晏猛然發覺,
那雙滿是秘密的眼眸總是洶湧着晦暗不明的情愫,
她會在燒的糊塗的時候呢喃陌生的名諱,
會在無月之夜彈奏不知名的情曲,
二人大婚那日,
有人看見淮晏滿身是血,
他面目猙獰地将新婦逼到角落,
四目相對之時鼻息都在交纏,
高高在上的淵政王目眦盡裂,聲嘶而啞——
“你在看誰?”
“你在透過本王這張臉看誰!”
雙不潔,惡人組,又名《淵政王長得好像我前任》
野心瘋批薄情浪蕩子X明豔心機腹黑大美人,
薄幸堪驚,講述一個誰比誰更絕情的故事。
☆、說八卦被當事人聽到
那景家公子後面跟着相國寺的小僧人,是來定中元節的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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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芷的心裏期盼着不是那麽回事,卻也不能自己騙自己。
他們這邊整整談了半盞茶的功夫,連着花糕的模樣兒、餡料和用的盒子都定好了,那景家郎君的臉還是紅的。
面上裝的雲淡風輕,沈明芷卻把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幹二淨,想來想去要怎麽表明自己其實對人家沒存那個心思,才能溫和些,不至于傷了那少年郎的顏面。
她雖然在這邊才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可是內心裏早就已經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年的人了。
平日裏看着那景拓只當是個和善的弟弟,誰知道能讓他誤會了去。
“掌櫃的,”顧如一送走了那二人,急忙來看她的臉色,“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之間臉色蒼白?”
回過神來的沈明芷斂下眉目,将桃色的唇瓣抿成一條線,風風火火地牽着顧如一的手回了後院。
天色漸晚,天邊上一片晚霞,後院裏那一叢綠油油的翠竹正被風吹的簌簌作響。
沈明芷煞有介事地在院裏擺了兩張凳子,待坐好以後她竟然不知道怎麽傾訴這種感情的瑣事,把兩彎眉毛擰成了麻花,滾圓的眼只看地上落下的竹葉。
還真是難開口。
“掌櫃的,若是有什麽事盡管說,小的自會替你出謀劃策!”顧如一伸手拿了一盒炒好的瓜子,一個接一個的磕起來。
“出謀劃策還用不上,沒那麽嚴重......”沈明芷擡起眼眸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如一,你覺得那景家的公子......”
“景家公子......”她看向遠邊的天,正飛過兩只黑燕。
顧如一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看着沈明芷渾身不自在的模樣兒,竟有些緊張:
“掌櫃的你喜歡的不會是景家公子吧?!”
若是沈明芷其實內心裏喜歡的是景家那位小公子,她和沈肆這段時間做的努力不就白費了?!
這是什麽?亂點鴛鴦譜?還給自家掌櫃招了郎家太傅那麽大個麻煩?!
一聽這話,沈明芷眉間突突跳了兩下,立時反駁:“當然不是!”
“吓死我了!”顧如一癱在座椅上,又抓出一捧瓜子放在掌心:“那景家公子怎麽了?”
心一橫,沈明芷才慢慢道來:“我瞧,我瞧那景公子,好像——好像對我有些太好了。”
這才回想起來這景家公子平日裏的事兒,起先在店裏做花糕的時候,那景家的小厮就來得很勤,照顧她生意的時候也總是給些多餘的賞錢。
後來見了第一面,那景家公子給她将櫃子上的黃楊盒拿了下來,少年人又單純臉皮又薄,沈明芷想起來那回景拓的臉也是通紅,為什麽就沒當回事呢?
等她開了館子,這人來的就更勤,十天有八天都帶不同的親友來她店裏吃午食,誠然她覺得自家館子着實值得多吃幾回,可是這麽頻繁會不會也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給她聯系相國寺的僧人定做花糕,在大街上幫她拿帶着土的蘿蔔,一個家底殷實長相俊逸的少年郎,找什麽樣的好友找不到,何苦來的要對她那麽上心?
二神廟會上火把洶湧,縱是有郎家太傅用劍将其撞到一旁,可到底她還是被這少年護在了大袖之下。
至此,沈明芷才真的覺得,之前種種,但凡是她将眼睛停在景拓身上多些時間,也早就能把這件事看明白。
“所以,掌櫃的覺得景家少爺怎麽樣?”
顧如一看着沈明芷的臉五光十色,心理卻不知道為何一點也不着急,都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她今日才算真的明白了。
“景公子當然是一表人才,頂好的品性,”沈明芷淡淡道:“當個朋友自是很好,可若是......”
“說實話,我瞧他可沒把掌櫃的當成朋友。”
顧如一一邊嗑着瓜子,一邊細細的說來:
“那景家公子一見女郎恨不得羞的找個地縫鑽進去,說起話來舌頭好像打了個結一樣緊張,若是他性格如此另說,可是掌櫃的也看見了,景郎君的朋友多得很,他和人家在一起的時候有說有笑,怎麽就那麽自然呢?”
沈明芷點頭,原來別人看的這麽透徹,只有她,還在和人家以朋友的方式相處。
“所以,你也覺得景家公子對我的感情不同尋常。”斂下眉目,沈明芷輕輕吐出一口氣。
“那是肯定,只是現如今景公子并未表明心意,如果掌櫃的覺得不自在,權當不知道就好。”顧如一将瓜子仁嗑在嘴裏,又香又脆。
沈明芷卻搖搖頭,權當不知道固然輕松,可這畢竟是那少年的一番心意,若是就這麽被草率的遮掩過去,她未免也有些太過分了。
得想個折中的法子,既表明了自己對他并不是愛慕的意思,也萬萬不能折了人家的臉面。
将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盡然收回,天邊也卷起了暮色,沈明芷去後院裏繼續琢磨自己的七夕套餐還能有什麽花樣兒,顧如一便帶着一整盒葵花籽回了店面。
常樂作為對八卦最為靈敏的夥計,自是覺察出了不同尋常的氣氛,一見顧如一便湊了上去。
“顧姐姐,咱們掌櫃怎麽了?”
顧如一頗有深意的笑了笑,抓了一把瓜子放在常樂手中,道:“咱們掌櫃自然是知道了些事情,才會那麽反常。”
“難不成,咱們掌櫃的喜歡那景家公子?”
二人斜倚在門框上,趁着還沒有第一位客人的時候聊起閑天來。
“不見得。”突然出來一聲有些冷的少年音,将常樂吓了一機靈。
回頭便看見在廚房裏摘菜的李明萬,蹲在一旁往這邊看了一眼。
“那景家公子每次來吃飯的時候,師父都會囑咐我多炒兩個菜,随我心思來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了,”李明萬淡淡道:“可是每回那郎太傅來,十有八九她都會自己下廚,說是他口味清淡,有忌口,怕我做不好。”
常樂将手中的瓜子磕的更急,止不住的笑,聽見李明萬有小聲嘟囔——
“怎麽會做不好呢?不就是少放點調料的事兒......”
顧如一終于憋不住地笑出聲來,說道:“竟然還有這麽回事?果然咱們掌櫃更喜歡郎大人!”
“可是......”李明萬停下手裏的活往他們二人這邊走過來,半大小子的臉盤竟還有些嚴肅:
“這景家公子多好,汴京城裏有名的富商之家,而且對師父又十分在意。再想想那郎家大人,旁的全都不講,就說他那私生的寶貝兒子郎昭,親生母親是誰都不知道呢,這樣的人怎麽能讓她安心托付一輩子?”
他說的極為嚴肅,真的想了自己師父的前途命運,常樂和顧如一也安靜下來,倚在門框邊上也沒再說話。
突然進門來的大漢擰着眉毛走近堂內,看向前面說話的三個夥計剛要反駁些什麽,卻被身後的人喊住了腳步。
“沈肆,”随之進門的郎钰端正身子,對那怒目圓睜的沈肆輕喝了一聲:
“不得無禮。”
顧如一吓了一跳,說曹操曹操到,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六年之約
一連數天,芷記的幾個小夥計都跟打了霜的茄子一樣蔫巴巴的,沈明芷關心來關心去,也沒問出個所以然。
但是她十分機敏的感覺出來,這幾人對郎家的太傅大人更為小心謹慎了些,平日裏也不吵嘴逗樂了,每天下午到快要開張的時候,個個眼睛都瞪得滾圓,生怕出了什麽錯處。
郎大人這段時間倒是清閑得很,每日的晚食都會在店裏用下,沈明芷總是親自做些小菜端上來,二人碰到一起的時候,郎太傅總是有話要聊——
譬如說能看出沈明芷鬓上的發簪換了式樣,譬如今天外邊挂的小圖适宜選哪幾首詩詞題幾筆,再譬如囑咐她最近天熱,注意暑熱之類的問候......
每每二人說話的時候,沈肆都要在旁邊當半天透明啞巴,心裏卻有些煎熬。
這明眼人都知道主子喜歡人家掌櫃的了吧,為什麽就不捅破這層窗戶紙呢?!
他的主子不着急,這邊的沈掌櫃更不着急,她甚至沒覺出來那對着旁人冷眼旁觀沉默不語的太傅和她說那些話有什麽深意,反而沉浸在快來來臨的七夕節,菜單花糕琳琅滿目出了不少的花樣兒,就差這幾天的光陰了。
說起七夕節,汴京城內有個習俗。
那便是在節日之前,要去給自己心儀的公子小姐送一張桃花箋邀游花河。
桃花箋上寫下姓氏名諱,寫清楚游玩的地方給人家包好了信紙遞到手裏,若是對方答應,自是會在信上寫的地方相伴同游,若是不樂意,也不至于折了自己的面子,只不過是沒等來人罷了,七夕那天漫天遍野的煙花大會,自己看也不虧。
由此,沈明芷在收到那景家公子的桃花箋的時候,心裏不由覺得若是那天光是沒去,未免有些傷人家的心,趕在七夕節之前拒絕了人家,沒準還能讓景拓另尋個好友前去賞煙花也是好的。
這天的店裏忙得很,沈明芷趕忙叫住了前來遞花箋的少年郎,去自家院子裏嘗嘗要給相國寺送去的花糕。
彼時正巧那郎太傅的轎子姍姍來遲,三個人擦着時候錯開來,可吓得顧如一眉毛生跳。
煨三筍做的是極好的,筍片又鮮又嫩,掉出的湯頭清澈見底,那蛋羹看起來嫩滑爽口,頂上一撮蔥花翠綠翠綠的讨人喜歡,還有那個芷記的招牌菜手錘肉片,青花椒的香氣直鑽鼻子叫人欲罷不能,沈肆站在旁邊伺候自家主子用膳都有些饞嘴了,可他卻各自嘗了一口放了筷子。
“主子,您這是怎麽了?”沈肆在旁邊放下布菜的筷子。
郎钰用錦帕抿了抿嘴唇,這幾道菜着實味道不錯,可卻不是沈明芷親手做的,吃了這麽多天舌頭都被養出了習慣,再加上這回來還沒看見過她,郎钰便更覺得不對。
不愧是相伴數年的主仆,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心裏想的什麽,人高馬大的沈肆出了雅間的門就叫住了正在端盤子的顧如一。
“沈掌櫃今兒是做什麽去了,怎麽沒見人吶?”
沈肆不白打聽,伸手接過來顧如一手上的托盤,跟着她去給人家上菜,絲毫沒個太傅侍衛的架子。
顧如一還惦記着之前背地裏說人家主子的閑話,心裏甚是覺得過意不去,誰知道這沈肆倒是過來找話說。
“我們掌櫃——剛才有些事出去了,”顧如一将菜盤放在桌上,小聲說道:“有人給她送桃花箋來......”
剩下的便不用說了,沈肆還能不知道嗎,這郎太傅不急有的是人急,天天趕着照面的景家公子就是一個努力追愛的典範!
......
沈明芷的小院裏,剛蒸好的花糕聞起來甚是清香,面前的瓷盤上,玉蘭花型的糕點白的純然一片,二人皆是不自在地坐在凳子上沉默了許久。
“這花箋,”沈明芷将信封放在桌上,低順着眉眼推過去三分,“景公子還是收回才好。”
天邊泛起晚霞,紫紅的一片煞是美麗,可這景色看在景拓眼裏卻格外冰涼,雖然心裏早就看出來沈明芷似乎是已有心上人,可是這麽被她拒絕還是不免有些難過。
“某初至汴京,着實還未有這門打算,承蒙景公子錯愛。”她話的語氣十分和緩,似是看出來景家那少年有些落寞。
景拓點點頭,一雙清澈的眼睛合了小半,只看桌上的那張花箋,她甚至都沒打開過。
“既是如此,希望女郎能聽在下把話說完。”
他抿着唇,臉上有些下定決心的神色。
“某猜女郎心中已有一個珍重的人,可以值得你為他惦記,為他着想。”
沈明芷擡起眼來看他,這句話說得那麽篤定,竟也是那麽溫和,讓她不禁想起了那個人,初遇時一身紫服官袍晃了她的神,再見時大着膽子上前只想解了他的為難,後來一次次的偶遇和幫扶,都在冥冥之中定下了緣分。
是郎钰,珍重二字說的确實無錯,直點醒了她這麽久的困惑。
為何每次見到他自己總會不由自主的緊張,為何他來自己這邊的時候總是惦記着他往前的咳疾和忌口。
是喜歡,是情不自禁的喜歡。
“可若是那人位高權重,随意便可呼風喚雨,這樣的人且不說你們二位身份懸殊難得同行,就說來日談婚論嫁,那般的人本就是殿下眼前的紅人,怎可能讓你們結了連理?到那時女郎一片真心盡數撲在他身上錯付了怎麽辦?”
他說得懇切,字字珠玑。
身份懸殊便不能門當戶對,像郎钰那般的人,就算是想娶當朝的公主也未嘗不可,怎會同她一樣。
沈明芷斂下眉目,卻不認輸:“景公子說這話,我明白是何意思,可若是不試一試,誰又知道以後會是什麽結果?我既然知道自己喜歡了那人,就會想到以後種種的結果,大不了不走這一遭風花雪月,即便輸了,某還有這一處館子能營生,也不怕過活不下去。”
她這邊說的通透,沈肆那邊可是甚難開口。
在郎钰面前扭捏了許久,才說出桃花箋那三個字,悄悄去看自家主子的臉色就已經夠他受得了。
都不用說是誰,這麽多天以來郎钰總能看見的熟面孔,肯定是那米行的少東家,郎钰斂下眉目,摸索着指尖看向窗外,半晌才轉了話題問一句——
“昭兒的生日可是後日?”
“是呢!主子可有什麽吩咐?”沈肆問道。
從袖子裏掏出一封年久泛黃的信紙,上面龍飛鳳舞一個“方”字,沈肆瞧了半天也是沒想起來這筆記的主人是誰,只覺眼熟的很,況且看着信封的模樣兒也得有六七年的光陰了,許是個故人。
“将這封信送往雙生山腳的方那處宅子裏,邀請方先生後日來芷記一敘。”郎钰手指輕扣,發出篤篤的聲響。
六年之約就要到了,方司,這些年昭兒過得很好,那你也過得好嗎?
☆、沈明芷,我說清楚了嗎?
七夕前兩天,熱的更厲害,沈明芷瞧着我外面的日頭實在太盛,便在屋裏琢磨下一季可以推的菜品。
就趕在這天,芷記自打開張以來第一次被包了場。
這麽闊氣的主子還能是誰,當然是揮金如土的郎家太傅。
上了兩碟子點心,一壺茉莉花茶,郎家太傅端身坐在大廳內,只留下了沈明芷一人。
“七夕那日,沈女郎可有安排?”
沈明芷端上去的茶壺十分名貴,是前些日子蘭家小姐為了答謝她特意送過來的東西,青花瓷的鎏着銀絲,在郎钰一雙指骨分明的手中拿着自成一襲清冷的氣派。
“并無——”
沈明芷微笑着俯身見禮,手中的帕子被攪成一團,正要開口說些什麽,門外突然出現一個老者的身影。
回眸看去,正是前些日子在雙笙山腳下的老丈。
青布白衣身子骨硬朗卻十分瘦練,撐着一支長長的粗檀木拐杖走得淩厲,眉眼之中似是藏了火,急匆匆地往廳內走來。
“可是郎君傳的信?”氣若洪鐘,那老丈腳下的草鞋發出簌簌的聲響。
郎钰向門外處輕擡了擡下巴,沈明芷立刻會意踱步到錦簾之後,靜靜地坐下等着他們二人有吩咐再上前。
屋內一室寂靜,二三十丈的館子只空空留下他們二人,說話之時都傳來微弱的回聲,此刻街邊上暗暗卷來幾片化不開的烏雲,盤旋在汴京城上,卷攜絲絲潮霧将屋子壓得暗了幾分。
示意老者落座,郎钰的聲在滿是寂靜的屋裏尤為緩和:“在下與方司同為好友,您喚我郎钰便可。”
“果然是那不孝子!”老丈臉色猛地變紅,似是激動地無以複加,手握成拳重重地砸在桌面上,發出硿的一聲,“他現在何處!離家七年有餘,連封書信都未曾留下便遠走高飛,方司這個不孝子現在何處!”
手中茶盞落入茉莉花瓣,在杯底盤旋纏繞,郎钰的眼眸似是被冰霜覆了一般涼入心底,面上卻還是自持的冷靜。
“方司——七年前投身軍戎征戰寧北,于遂州大敗十三郡之戰被封副将,後于子霍兵敗,為救齊帥而身隕,年二十。”
杯盞在桌上劃出一陣水痕,郎钰将杯盞推過去。
天邊轟隆一個響雷,震得人從四肢百骸開始泛起涼意,細可聞落針之聲,沈明芷站在錦簾之外,聽那廳堂之內靜的能扼住旁人的喉嚨,噎的人分外難過。
老丈像一只癟了氣的葫蘆,瞪大了眼睛似是要将眼淚逼回去,不願相信眼前這人的一字一句,只反複呢喃着那幾個字。
“怎麽會......不可能......”他胸膛忽而起伏,發出的聲音将自己震得耳鳴驟起,怒道:“那信上分明說,不孝子方司屆時反軍還鄉——”
還未說話,便被人攔下了下來。
“方司的屍骨都葬在了邊疆,還拿什麽還鄉?”郎钰定定的坐在紅木登上,冷笑一聲,“說起來,方司折身寧北,也實屬無奈之舉。”
郎钰斂下眉目,仿佛随着天邊漸漸落下的雨聲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我還記得......”
二人同為好友,曾經也像那些恣意潇灑的少年郎一般,在推杯換盞之際傾訴理想,猶記那時陽光灼人,烈夏的蟬鳴仿佛永遠不會消散。
方司喜歡舞槍弄棒,一手紅/槍耍得虎虎生風,在同窗之際曾被夫子誇獎将來定能□□興國,成為一代将帥之才,而郎钰雖劍法了得,卻更喜書卷,與學究座談暢聊之時曾立下誓言,未來定要為天子明鏡,立政法,循公道。
彼時二人以為天大地大,哪裏都能施展拳腳,可方司的夢卻輕而易舉碎在自家父親方啓明手中。
彼時的方啓明已經坐到了文官四品,而自古文官武将對彼此都頗有怨言,方思明本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衣缽,可誰知道正值邊疆征兵之時,方司竟請願父母前去迎戰。
怎能放他走,方啓明一意孤行将他小兒關在家中半旬,日日家法伺候,郎钰只能從方家小厮那打聽到這些日子他又受了什麽責罰,郁悶卻無法可行。
可方司是誰,武功是在書院裏數第一的好手,猶記得那日星起雲湧,郎钰見到了從家中□□而出的方司,他着一襲輕薄的麻衫,面容消瘦了兩圈,挑着眉和他炫耀自己是如何逃了管家的眼跳出來。
二人于酒樓喝酒結拜,郎钰自問,和方司待在一處的時候竟是這輩子最具江湖少年氣的日子,那般的暢快潇灑,以為不過數年,他們二人定能比肩朝局,成為旁人眼中的文韬武略。
方司曾對郎钰說,他最大的毛病便是文人氣息太重,起不得威懾,若是有朝一日登上高位,定要受人掣肘,到那時自己一定會幫扶郎钰,讓他實現國泰民安的大願。
夢還沒做完,方啓明攜着家仆前來抓人,方司喝的暈暈乎乎又出言不遜,父子二人于高樓大打出手,最後的結果,以方思明生生打斷方司一根腿骨為結束。
方司的腿斷了,成了汴京城內唯一一個跛着腳的世家公子。
曾經策馬揚鞭的少年郎變成了連路都走不得的廢物,方司恨,郎钰更恨。
一過半年,方司的腿雖已無大礙卻每逢下雨之時便疼痛難忍,少年的鮮活之氣仿若已被抽空,郎钰看不得好友郁郁寡歡,終于那日他□□到了方家的府宅,遞給夜不能寐的人一方征戰之信,幾乎是在那一瞬間,方司熱切着眼眶抓住郎钰的袖子,讓他幫自己在名冊上寫上姓名。
他終于逃走,連夜被指派趕往前線救援。
而郎钰又變成孤家寡人,在那官名利祿之中秉承當初曾許下的承諾,一顆赤子之心全待友人征戰而歸。
可他最終等來的,卻是方司殒身邊疆的消息,連帶着三封書信一并送到了他的手中。
“可笑方司即便是斷了腿骨,也被封為副将,”郎钰的聲微有些悲涼,淡淡道:“那日子霍兵敗大雨連綿,他是如何克制着疼痛還要救出他的大帥我無從而知,但是您可曾想過,若不是斷骨之苦,以他将帥之才怎會敗在那麽狼狽的地方——”
那老丈被這一席話驚得顫抖不止,終于嗬的一聲哭出來,久久未能平息。
“他寫信告知我,曾與花樓女子有染并懷有一子,料您定不讓那等卑賤之人進方家,索性托付與我郎钰,叫在下無論如何念在結拜之情善待他們母子,”郎钰将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可我找到那女子的時候,她已香消玉殒,傾盡全部彩禮将孩子托付給了鄉下一介農戶。”
“如今這孩子已長到六歲,喚我郎钰一聲父親,定不會再與你方家有任何瓜葛,他想要習武我便請來全天下最好的夫子教導他,他若想要從文我便傾盡全力助他走上正途,茲要是他想幹的,我這個當父親的決然不會多加阻攔一絲一毫——”
“我本不想将孩子之事告知老丈,只是不能違了方司的意願,他說他在六歲之時便想要成為大将,只是被您全然否定了,可昭兒不同,我想方司應該明白,只要有我在,他定能遂心如意地選擇自己想要的未來。”
手中杯盞摔在地上濺撒起無數的碎瓷片,沈明芷目光放空,被郎钰一席話震得肩膀微顫。
十餘年地恩怨瓜葛,又有多少年的诟病揣測,郎钰全然受下,只一心将友人之子教育成人,那些流言蜚語惡意算計,都被他自己慢慢吞化。
“求——求郎君,讓老身看一眼那孩子!”那老張臉上滿是皺紋,淚水混着年邁的霜鬓打濕一片,十分悲切地懇求着。
屋外大雨瓢潑,帶着閃電席卷而來,郎钰也再無旁的話要說,只輕輕點了點頭:“若是您能趕在昭兒下學之前到朗府大門,且能見一面。”
粗木的拐杖在青石板上發出陣陣的聲響,方啓明腳穿草鞋走的飛快,那張佝偻的背影甚是急切,開了門便闖到雨裏去,似是滿含着期許與懷念。
沈明芷輕輕掀開了簾子走到了屏風之後,過了許久才聽見那一聲緩緩的嘆息。
“大人,”她開口,眼中卻微微有些濕潤,“天太暗了,點一盞燈吧。”
隔着明紗的檀木屏風,郎钰的聲變得更加低微,似是緩和,又似沉靜,道:
“沈明芷,你可知侯國公家小姐蘭若。”
“知曉。”
“那你可知,陛下已為她挑了夫婿?”
“可是禦史臺大人容郎君?”
沈明芷擡眸,透過屏風依稀能看見郎钰端正着身子的側顏,在天光的照應下模糊而溫和。
他搖了搖頭,淡淡道:“恐怕侯國公看上的人是我,三代為官的郎家獨子,郎钰。”
鋪天蓋地地寂靜,落在沈明芷耳邊卻是一場震耳欲聾的海嘯。
“沈明芷,”郎钰複爾嘆出一口氣,輕輕擡了擡頭望向她這邊,隔着檀木屏風看不真切,“我本想将自己這些瑣事處理好再慢慢和你說,但眼下看來已不能再拖了。”
天色壓得更暗,郎钰站起身來面朝着那扇薄薄的屏風低下眼眸來看她。
“那日也如此時一般大雨瓢潑,你在長樂宮中撐着傘向我走來,我便起了不該有的想法——”郎钰的手輕輕貼在屏風之上,眼眸中的情緒溫柔的一塌糊塗,“沈明芷,我說清楚了嗎?”
她的眼眸緊緊地看着地面,手中的帕子被攪成一團,語無倫次道:“可你我二人......可你是太傅......而我......我只是......”
郎钰的眉展開來,似是早就猜到一般搖了搖頭,将屏風上的手緩緩收回。
“如果你我二人還能再見,沈明芷,想好了你要和我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尾聲了~
☆、終章
終章
自那日一別,沈明芷魂不守舍的在房裏悶了三日。
生意全是顧如一看管着,她連帶着七夕盛節都沒有露面。
整日穿着一襲素色的衫子靜靜的坐在院裏看着日升日落,燕雀南飛又回落在枝頭,樂此不疲。
誠然,沈明芷腦子裏一直回旋着郎钰說的那兩句話。
“那日也如此時一般大雨瓢潑,你在長樂宮中撐着傘向我走來,我便起了不該有的想法——”
“沈明芷,我說清楚了嗎?”
隐晦卻十分坦然,沈明芷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欣喜不是假的,緊張不是假的,可由之而來的悲傷也不是假的。
縱是她明白自己喜歡郎钰又當如何,以他的身份地位,般配的貴女有如侯國公家嫡女那樣尊貴的女子,哪能就落到她身上。
涼意一絲一縷透到心底,沈明芷拿過一本詩詞打發起時間來,卻被院外喧嚣的聲吵得無法集中注意力。
顧如一猶如腳下着火趕回了小院,一雙眼睛瞪得好似銅鈴般大,聲音急而慌張——
“女郎,太傅他大殿之上沖撞皇上,擇令官降三品罰奉半年,于府中思過兩月。!”
“滿京城都傳遍了。”
沈明芷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手腳一陣一陣的發酸,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被全然放大了千百倍,吵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自開朝以來,郎钰鞠躬盡瘁一切都以皇家為先,身份自然水漲船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做錯了何事要受這麽大的懲罰,沈明芷不由得肩膀顫抖——
大殿之上沖撞皇室?
他連在長樂宮中受盡折辱都未有一絲抱怨,有什麽事情能叫那般沉穩自持的人忤逆了帝王......
“可知大人是為了什麽事?”
沈明芷手中的書滑落在桌上,聲音又沉又悶。
“剛才來了個人,就是常跟着沈肆來吃飯的郎君,說是——”顧如一坐在她對面,悄悄拉住了她的手:“皇上今日不知怎麽突然說起了大人的婚事,又問起了侯國公家的蘭小姐,其實......其實想要......”
“皇帝欲要指婚......”沈明芷斂下眉目,聲更低了:“所以他就,他就沖撞了皇帝。”
顧如一并不知曉那日的事,只用力握緊了沈明芷的指尖,說道:“大人一定會無事的,現只是思過而已。”
輕搖了搖頭,沈明芷終于擡起眼來直直看向她的雙眸,眼中似是起了潮霧,說的有些力不從心——
“可他有什麽錯呢?”
“他只不過不想娶蘭家的小姐,況且蘭小姐已有心上人,何苦非要綁在一塊?”
“那女郎你呢?”顧如一輕輕問道:“女郎是想大人應下這門親事從此高枕無憂,還是不想他答應,就如此時一般?”
“有得必會有失,郎家大人在那時定然已經将自己種種後果想好了,他在官場之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難道不知自己若是不接受這紙婚約是什麽結果嗎?”
“可是他還是這麽做了,就說明大人比起降低官職,罰俸,思過這種事,更不想糊裏糊塗接受一個大家看起來都好的枕邊人。”
顧如一的話沈明芷一字一句聽的真切,猶如一瓢清冷的水洗去她眼前覆蓋的寒霧。
她也終于明白過來哪天郎钰為什麽突然說出那句“若是以後還能再見”這種話。
因為郎钰自己設想的後果比起現在耳朵裏聽到的責罰還要重上許多,重到以後他們二人可能永不能再見,可是他還是由着自己的心意在大殿之上拒絕了這門親事,不願低頭。
這是郎钰的誠意,一份用行動證明給沈明芷看的誠意。
沈明芷恍恍惚惚,直到這日天邊泛起暮藍的夜色,她只身尋去了郎家的府門。
皇帝下的命令有敢怠慢,與國子監相鄰不遠的郎府四周皆有士兵把手,房檐上僅僅懸了兩盞紅彤彤的燈籠,顯得有些寂寥。
沈明芷遠遠地站在街對面,手中還提着一盞輕盈剔透的梨羹。
“大人猜到沈女郎回來,特來派沈肆在此等候。”
轉過眼眸,沈明芷看見在陰影處走出一人,肩寬而身正,人高馬大的沈肆并沒被此事擾的過分擔憂,反而安慰起沈明芷來——
“女郎莫要記挂,朝中事務繁重,陛下要依靠大人的事不勝列舉,也不急于一時。”沈肆撓撓頭,看沈明芷依舊悻悻的,又道:“大人自己都說了,趁着思過這兩月好好休養生息,補一補之前受得辛苦!”
沈明芷微微笑了一聲,繼而點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