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留取丹心
更新時間2014-6-12 21:13:18 字數:4363
雍正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晚,像往常一樣雍正正在養心殿批閱奏章,深秋的北京寒氣已深,空氣裏彌漫着陰冷的氣息,但養心殿西暖閣裏溫暖如春、燭火通明,明晃晃的燭光照着雍正疲憊而滄桑的臉。他眉頭緊鎖,手下的朱砂筆刷刷地寫着,登基三年以來幾乎沒有一天不像這樣批閱奏章至深夜。從圓明園前來報信的人急匆匆地飛奔到養心殿外,見了蘇培盛像是見着了救星急切而喜悅。
“蘇公公,奴才有要事禀報皇上。”那人道。
蘇培盛一聽趕忙迎上去,那人在他耳邊一陣嘀咕,聽得蘇培盛臉色一白,忙道:“你且候着,我這就去禀報皇上。”
蘇培盛進了殿輕聲走到雍正跟前道:“啓禀皇上,圓明園來人報貴妃病重,恐性命堪憂。”正批奏折的雍正聽到這一消息只覺筆下突然一頓,一片鮮紅溢開,紅得那般刺眼,像是乏着腥氣的鮮血。他放下筆神情凝重,問:“傳太醫了嗎?”
“回禀皇上,太醫已經趕往圓明園了,圓明園裏的禦醫也正在給貴妃看病。”
雍正站了起來:“備車,去圓明園。”
“嗻……皇上,夜深露重您披着點。”說着蘇培盛将一件鬥篷給雍正搭上。
片刻馬車已經備好,殿外的天氣十分寒冷,出了養心殿只覺得身上飕飕竄着涼氣,雍正也管不了冷不冷了,他不能等到明天了,唯恐過了今日明日再也見不到她。
馬車一路急馳,出了神武門一路往西北而去。大概一個多時辰後雍正踏入霈堯居住的知過堂處。屋門口已經跪了一排人,宮女、太監、太醫,一入屋門便聞着裏面彌漫着的藥草味,還有那人之将死的壓抑和沉重之氣。霈堯躺在床上臉色慘淡得沒有一絲血色,烏黑的頭發披散着有些淩亂,尚年輕的她看上去倒是比雍正還憔悴幾分。雍正走近心裏不免震驚,沒想到她竟已病成這樣,原來那年輕可人的年霈堯竟讓他覺得有些遙遠,可是分明就在他眼前。雍正在她的床頭坐下,知道他來霈堯才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他的那一刻仿佛眼裏便多了一絲神彩,猶如初入潛邸他見到她時那種晶亮純淨的眼神,也是這一眼讓她原本冰封的心稍稍融化了。她勉強要起身行禮,卻被他一把攔住。
“都這樣了,還行什麽禮?”雍正的語氣有些急,帶着幾分責備的意味。這時,綠瑛過來扶起她讓她靠坐在床上後便又退下了。
“臣妾愧對皇上,沒能好好養病,還勞煩皇上深夜前往,臣妾……”說罷她眼裏已是噙滿了淚。
雍正關切道:“你何愧之有,朕如今只願你保重身體,至于別的事萬不要操心,也萬不要擔憂。”
“是。”她低低地答應,霈堯方才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正恨他的,當他深夜前往當他又說起那樣的話時,她才知道皇帝愈是這樣,自己的為難愈是多一分,夾在兩個最重要的人之間會讓她身心俱疲。她就是偏袒任何一方都會愧對另一個,更何況一個是貴為一國之君的皇帝丈夫,一個是一奶同胞的兄長,一個一言九鼎不容質疑,一個從小教她讀書識字親厚至極。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兩全了,亦能如何讓她不擔憂。她猶記得出嫁前母親說的話,出嫁後要為夫君,要為年家而活着,她便不只是她自己,她是夫君的也是整個年家的,榮辱與共。
“你先歇息,朕去去就來。”雍正緊鎖着眉看了看她便起身向外走去,“蘇培盛,召太醫偏房觐見。”
“嗻。”
知過堂狹小簡陋的偏房裏,一群太醫跪在雍正跟前。
“你們且說說貴妃的病情。”雍正愁悶道。
為首一名太醫道:“啓禀皇上,貴妃娘娘身子向來較弱加上舊病未好又添新病,思慮又過度,難免傷心傷神,如今看來是心肺俱傷,若不及時醫治恐撐不了幾天啊。”
“那依你看有醫治之法嗎?”雍正的話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回禀皇上,若要完全醫好恐天上之神仙方能辦到,為臣們只能盡力保娘娘性命。為臣們已商量開出方子為娘娘醫治,若娘娘能遵照服用并不再思慮過度便能度過此關。然後再慢慢調理方有效。”
“把你們的方子拿來給朕看看。”
太醫遞過方子,雍正一看不覺皺眉,他雖不精通醫術卻也明白一些,這幾味藥那都是調起精神的猛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定然不會這樣用。
“需要這樣猛嗎?”他厲聲問。
“回禀皇上,若非如此,恐娘娘不能過三十啊。”
他思考片刻又将方子遞回:“既然如此快去給貴妃煎藥,若未如你們所說朕定要你們性命,起身吧,快去。”
“是。”地上的一群太醫都吓得哆哆嗦嗦,慌不疊地退了出去。
“蘇培盛,你就把伺候貴妃的宮女叫來。”
“嗻。”
不一會綠瑛低着頭進來了,一進來她便跪倒在地:“奴婢參見皇上。”
“起來回話。”
“是。”她垂首站着。
“你說說貴妃怎麽突然就病重了。”
“回禀皇上,貴妃娘娘自打到了圓明園身子就愈發不好了,整天魂不守舍,茶飯不思,有時候半夜了還在那窗口坐着,奴婢幾番勸導也沒有法子。”綠瑛忍着淚道。
雍正聽了有些生氣,心想來也是年羹堯的事讓她寝食難安,盡管自己盡力不讓她知曉,卻還是出了肖柱兒那一檔子事,肖柱兒的死無疑成了橫在他們之間難以跨越的一道障礙。
“哼…你先下去吧。”他無可奈何地擺擺手。
“是。”綠瑛應聲退出。
回到知過堂他維持着一貫的鎮靜,腦子裏卻萌生出了一個念頭,也許唯有如此才能稍安她的心。
“貴妃,太醫說了你的病不是太要緊,好生調養便能有起色,太醫已經開了方子,你要按時吃。”他耐心地囑咐着。
“是,皇上。”霈堯一一應着。
“都聽好了,你們一定要好生照顧貴妃吃藥,有什麽差錯唯你們是問。”
“是。”在場的其他人齊聲答應。
“臣妾多謝皇上關心。”霈堯只虛弱地謝恩,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你是不是還在怪朕?”霈堯努了努嘴卻見他好像自言自語一般,絮絮念叨,“朕若不是擔憂你的身子又怎麽會出此下策,你擔心年羹堯朕能理解,可是你不能以你的身子來威脅朕,更不能在朕的身邊打探消息,你這一打聽讓朕還有何顏面,朕只有殺了肖柱兒。朕是氣你,但将你送到園裏只是想讓你好好養病,不是讓你天天左思右想,折磨自己的。現在園子裏處處都在擴建,本來并不适合你休養,朕本想等到明年有幾處建完後就搬來園裏處理政事了。朕是左尋右找方找了這麽個地方,雖小,但是清靜,也不會有什麽閑雜人等幹擾你,可你為何還是這般不理解朕?非要跟朕作對是不是?”他說完正對上霈堯滿含着熱淚的眼,複又嘆了口氣,“樹欲靜而風不止[1]。”
真相為何是這樣的?霈堯寧願皇帝恨她,讨厭她,都不想聽到這樣的事實,這幾句話足實要将她打敗,将她不屈的心沉沉地壓下,從此再也不敢恨他。
見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噙淚不語,雍正突然道:“貴妃,朕晉你為皇貴妃,則日冊封。”
“皇上?”霈堯這才使了渾身的力道叫出口,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直直看着雍正。都是快死的人了,皇帝居然還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寬慰她,她知道皇貴妃對她而言絕對是莫大的恩寵也是他能給她的最高的榮耀,可是這個榮耀她又怎麽要得起。
“別說了,朕已定。”雍正沒有過多的解釋,他向來這樣說一不二,霈堯也不好再反駁,只是她心裏頓生的更大的無奈讓她無顏面對他。或許她終究要欠他了,而他也終究要傷害她。
“朕還有要事不能久留了,你要好好休息。”說罷他起身就要走,不待她細細地訴說她的心思。
“臣妾恭送皇上。”她語氣孱弱,說完并沒有像原來那樣低頭送他,而是含着淚擡頭看他。他的背影看起來那麽疲憊,他所有的不易、所有的艱辛她其實都看得明白,而她恐怕沒有機會再去寬慰他,為他撫去那眉間的皺紋了。看着他遠走,她的淚已經流了滿面,待綠瑛為她拭淚時她才反應過來皇帝已經離開一會兒了。
“主子,您別哭了,小心哭壞身體。”綠瑛說罷一邊幫她拭淚,一邊自己也心疼。
“都這樣了,哭一下又何妨。”
“主子說什麽喪氣話,太醫開的藥已經拿去煎了,主子喝了藥就能好。”
“我這一病,喝了多少藥啊,怎也沒見得好。”
“奴婢看這次不一樣,聽說皇上親自看藥方呢。”
霈堯心裏酸楚一陣,又道:“……你且先退下吧,我想睡會兒。”綠瑛幫她躺回床上,然後就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霈堯覺得自己已經無路可走,說到底年羹堯是犯了死罪,而且重則抄滿門、誅九族。年霈堯作為年家的一份子照理也是要被清理出去的,重則賜死輕則也得終身住在冷宮。然而皇帝并沒有那麽對她,反而給了她皇貴妃的位份處處為她考慮替她着想,對于年羹堯也是遲遲沒有下手。霈堯知道雍正對她仁愛寬厚,也對她呵護有嘉,從一開始沒有感情的政治婚姻到現在雍正對她的動容,她其實知道已經夠了,除此她便只有欠他的,還有唯一活下來的孩子福惠。如此一個處處維護她的丈夫卻狠了心要對付自己的親哥哥,一個自己最親的哥哥卻肆無忌憚的去挑戰至高無上的皇權,她想起了烏雅氏,那個同樣左右為難的女人,此刻自己又是怎樣的煎熬,所以她為了結束這種為難默默地做了一個決定。
等到藥端來,她也才醒,吩咐了句:“藥擱在臺上就好,你下去吧,一會兒涼些我自己能喝。”
綠瑛沒有多想,應了聲就下去了。等藥差不多涼透霈堯才起身将藥整個倒進了屋內的一盆花土中,湯水瞬間被泥土吸收,看起來不留痕跡,只是心中疑慮,會不會将花樹澆死。她複又将藥碗放回臺上,自己又躺回床上,此後的一連幾日也都是如此。
雍正回朝後就拟定了晉封皇貴妃上谕:
谕禮部:貴妃年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朕在藩邸時,事圳克盡敬慎,在皇後前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皇考嘉其端莊貴重封為親王側妃。朕在即位後,貴妃于皇考,皇妣大事悉皆盡心力盡禮,實能贊襄內政。妃素病弱,三年以來朕辦理機務,宵旰不遑,未及留心商确診治,凡方藥之事悉付醫家,以致耽延日久。目今漸次沉重,朕心深為轸念。貴妃着封為皇貴妃,倘事一出,一切禮儀俱照皇貴妃行。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知過堂裏如死一般的凝重,只聽見霈堯越來越薄弱的呼息聲,她的腦子裏有些迷糊了,仿佛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一個灰蒙蒙的地方,看不見前方的路,只好憑着感覺走去。走了一會兒聽見福惠脆生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額娘。”
她回頭看去,看到哭得滿是淚水的小福惠,踉跄幾步回頭抱住他。她才突然有些清醒過來,嘴裏不停喊着:“福惠,福惠……”
“主子,太好了,您可醒了。”
霈堯一醒來聽到的卻是綠瑛無比驚喜的聲音,她伸手抓住綠瑛的手,捏得緊緊的:“我要見福惠,我要見福惠……”
綠瑛慌亂地安撫她:“主子……主子,八阿哥……他……他在宮裏呀。等主子身子好了,就能回宮看八阿哥了。”
霈堯眼中一瞬間的神彩也在那句話後消失得無隐無蹤,漸漸的她松了手意識也越來越迷糊起來,仿佛又踏上了那條看不見前方路途的地方。
“主子,您想吃些什麽,奴婢吩咐人去做,昨兒換了個新廚子,是從南方來的,做的吃食也清淡些,正适合主子養病。”綠瑛見她平靜下來自顧自地說着,半晌卻不見她回應。
“主子,還是您不想吃?”她又問了句,但仍沒有回應。綠瑛才焦急起來,心也在這時突然間狂跳起來,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顫抖着輕輕推了推霈堯,霈堯此刻已緊閉上了雙眼,不再動彈了。
“不好了,不好了,快……快……快叫太醫……”綠瑛哭喊着嚎叫而出。
屋裏屋外的宮人太監們聽見她的哭喊都被吓了一跳,有一個忙着跑去叫太醫,有幾個随着她一同進屋守在霈堯床前,但是眼前的霈堯已經是沒了氣息,消瘦而又憔悴的她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手腕上仍帶着那碧綠的翡翠镯子。
[1]比喻事情不能如人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