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李堰說自己有滿肚子話要朝柳臨溪說, 這話倒也不假。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開頭,就被匆匆趕來的陸俞铮打斷了。

“臣……去殿外等着吧。”陸俞铮一看柳臨溪在,轉身就要出去。

柳臨溪見他神色匆忙, 猜到他大概是有要事禀報, 便開口道:“陸副統領留步, 我與陛下的話已經說完了。”

他說罷起身朝李堰行了個禮便要告退,李堰從他起身的時候目光就粘着他的身上,直到看着他轉身才回過神來開口道:“外頭天涼了, 風大。蘇恒,去将朕的披風取來給柳将軍披上。”

“陛下披風可真多,臣不冷,不必麻煩了。”柳臨溪說罷頭也不回的出了禦書房。

李堰悵然若失地看着他的背影, 半晌才反應過來,暗道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陸俞铮垂首站在一旁, 意識到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但事情緊急,李堰為此已經連續數日廢寝忘食,他無論如何也不敢耽擱呀。

李堰陳默了半晌才開口問道:“安排的如何了?”

陸俞铮忙道:“臣帶人依着陛下的法子試過那個計劃,但其中變數太多,恐怕不大可行。”

“變數在哪兒,不行就再推演幾遍,想辦法把變數降到最低。”李堰道。

“陛下……臣鬥膽, 那法子實在是太危險了……”陸俞铮道:“請陛下三思。”

李堰目光中帶着幾分戾氣,開口道:“耗費了這麽久的工夫, 變數再大朕也不會輕易放棄。”況且他如今已經意識到, 很多東西不能等得太久,不然只會出現更多的變數。

陸俞铮看着李堰,見他眉目間毫無動搖, 一時之間也不敢再勸。

柳臨溪從禦書房出來,遠遠地看到柳向晚立在他回去必經的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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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距數丈之時,柳向晚便迎了上來,手裏拿了一件披風給柳臨溪披上。

“兄長身子本就虛弱,秋日寒涼萬不可再着了風寒。”柳向晚道。

柳臨溪低頭看了一眼那披風,簡直哭笑不得,心道今天這是跟披風杠上了?

“都說了秋日寒涼,你倒跑來這裏等着?”柳臨溪道。

“本來該出宮了,但想着還有句話沒來得及朝兄長囑咐。”柳向晚看向柳臨溪,目光中盡是關懷之意:“京郊不比宮裏,秋獵之時兄長切記多帶些禦寒的衣裳。”

“放心吧。你也記着點。”柳臨溪說着擡手拍了拍柳向晚的手臂。

對方朝他行了個禮,這才離開。

日子一晃,眼看就快到了秋獵之期。

臨出發的頭一天傍晚,柳臨溪去了一趟永壽宮,朝太後拜了個別。

倒不是他矯情,實在是這幾日他噩夢連連,幾乎夜夜都會夢到原主在湍河中慘死的畫面。所以他總覺得此次秋獵之行,一定會發生不好事情。

甚至,他能不能再回來都未可知。

而在宮裏的這段時間,太後一直對他照顧有加。

柳臨溪心中感激,卻也無以回報,不免有些愧疚。

“孩子的事情你千萬莫要放在心上。”太後見柳臨溪面色不大好,以為他還在為“落胎”一事難過,便心疼地安慰道:“有些孩子大概是緣分未到吧,硬要勉強也勉強不來。左右你和堰兒都還年輕,将來若是想要孩子,有的是機會。”

“嗯,臣想得開,太後放心。”柳臨溪道。

太後略有些出神,似乎是想起了舊事。

“其實哀家在懷堰兒之前,和先帝也曾有過一個孩兒。”太後喃喃的道:“太醫說,那是個女胎,若是她好好來到這世上,該比堰兒大上一歲,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

柳臨溪一怔,他此前倒是未聽說過還有這回事。

大宴朝的皇帝多半沒有妻妾成群的習慣,一般除了正妻之外也就納一兩個側室。不過先帝與太後感情甚篤,似乎沒聽說過還有別的妃子,所以子嗣很單薄。

“哀家記得孩兒沒了的那些時候,也是同你一樣,茶飯不思。”太後道:“先帝當時看起來倒是沒怎麽難過,哀家一直以為他不在意那個孩兒的夭折,直到有一日他喝多了酒說起來,哀家才知道他竟已經偷偷替那孩兒取了名字……”

柳臨溪聞言嘆了口氣,他并未誕育過子嗣,對為人父母的感受并不太能理解,但見太後時隔近二十年,說起來舊事的時候依舊面帶悲怆,想來那種痛苦應該是極深刻的。

“哀家聽聞陛下這幾天整日關在禦書房,甚少去霁月居走動。”太後伸手按在柳臨溪胳膊上,安慰道:“你別怨他,他到底也是孩子的父親,定然也是傷心的。”

柳臨溪這才明白過來,太後說了這麽多,竟然是在替李堰說情。

看來太後為了他和李堰的感情,可算是操碎了心。

從永壽宮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深秋夜裏的确是有些寒涼,柳臨溪被冷風一激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後悔沒帶個披風出來。

然而他沒走幾步,便見前路的拐角處有人執着個燈籠正等在那裏。那日身姿挺拔,面容雖隐在暗處,柳臨溪還是認出了他。

“陛下……也是來看太後的?”柳臨溪上前行了個禮。

“朕在等你。”李堰伸手在柳臨溪手上一扶,觸到了他指尖的涼意,随即直接脫下了外袍披在了柳臨溪身上。柳臨溪尚未及反應過來,便聞李堰又開口道:“你不是嫌棄朕的披風嗎?這外袍朕可是只有一件。”

柳臨溪:……

這會兒冷了,給什麽他都不會嫌棄的。

“陛下特意跑了這一趟,可是有事吩咐?”柳臨溪問道。

“朕從禦書房出來,見月色不錯,所以想約着柳将軍一起賞個月。”李堰道。

柳臨溪擡頭看了看天,漆黑一片。

今日是三十,哪兒來的月亮?

“嗯,月色确實不錯。”柳臨溪道。

“月色好不好,還是得看一起賞月的人是誰。”李堰伸手捉住柳臨溪垂在身側的手,然後用兩只手包住,柳臨溪下意識想抽回,卻發覺李堰在給自己暖手。

李堰的手比柳臨溪的手還要大些,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這會兒他握着柳臨溪,幹燥的手掌源源不斷地将溫度一點一點傳過去,直到将柳臨溪手上的涼意驅散地差不多了,才換到另一邊,開始暖另一只手。

待柳臨溪兩只手都暖烘烘的時候,倆人已經到了霁月居門口。

“陛下今晚……”柳臨溪試探這開口。

李堰搶先道:“朕今晚也宿在這裏。”

“也?”柳臨溪轉頭看向他,有些不解。

李堰笑了笑,沒解釋,徑直先一步進了屋子。

後頭的蘇恒小聲朝柳臨溪道:“陛下這些時日忙得很,但每天深夜都會來霁月居看看将軍,見将軍睡得熟便從來沒叫醒過。這幾日,陛下來的時候發現将軍似乎有些夢魇,便會留下來同将軍一起睡……”

“我怎麽沒發覺?”柳臨溪問道。

“陛下每次都會點安神香,而且怕吵醒将軍,大都是和衣而眠。”蘇恒道:“早朝前,又提前就起了,所以将軍才未曾發覺。”

柳臨溪聞言心中一動,這才覺出來身上這件李堰的外袍,确實沾着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仔細想來,他這幾日被噩夢所擾,也确實後半夜會睡得更踏實一些……

沒想到竟然是李堰的緣故。

當夜有李堰同塌而眠,柳臨溪難得沒有再做噩夢。起初他還有些別扭,不知道李堰打的什麽主意,生怕他在床上又鬧什麽幺蛾子。沒想到李堰真的只是陪他睡覺,沐浴完了之後躺在床的一側,老老實實閉着眼睛。

等柳臨溪沐浴完出來,李堰已經睡着了。他這幾日太累了,每日都是來霁月居躺在柳臨溪身邊的時候,才能短暫的睡一會兒,其他時候幾乎連膳都顧不上用。

柳臨溪湊近了些,側頭看着李堰熟睡的臉,見他下巴上已經冒出了青茬,想來這幾天忙得連胡子都沒好好打理。不過這樣一來,倒是讓李堰身上的少年氣淡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屬于成熟男人的氣質。

屋子裏淡淡的安神香彌漫開來,柳臨溪心裏莫名變得踏實了許多,就那麽側頭盯着李堰看了一會兒,呼吸也漸漸變得均勻……

次日一早,秋獵的隊伍從皇宮出發,直奔湍河營駐地。

随行的人,除了負責護衛的禁軍之外,還有一些獲得了秋獵資格的官宦子弟,其中就有柳向晚。因為此前得了李堰的應承,柳向晚可與李堰同乘,所以柳向晚便坐到了柳臨溪所在的馬車上。

柳臨溪看了李堰一眼,心中有些不解。他今日在随行的隊伍中并未見到陸俞铮,禁軍中領隊的是統領肖英。此人無論資歷還是職位都比陸俞铮要高一些,但他畢竟是先帝的禁軍統領,無論年紀還是理念都與李堰不大一致,所以陸俞铮來了禁軍以後,肖英一定程度上便算是半退休的狀态了。

好在肖英對李堰還算忠心,也并不戀權,所以和陸俞铮沒什麽沖突。

按理說陸俞铮既然是李堰最信任的人,去秋獵這麽大的事情,應該會被安排随行才是?可偏偏今日來的是肖英!柳臨溪本就擔心此行出岔子,見陸俞铮不在,心裏越發沒底了。

但這會兒柳向晚就坐在旁邊,柳臨溪也不好直接問李堰。

随行的子弟對柳向晚與李堰同乘一事頗為好奇,都忍不住竊竊私語。

“你們說,陛下是更喜歡武人還是文人?”

“你怎麽不問,是喜歡新人還是舊人呢?”

“原以為陛下得了柳将軍青睐,能好好待他,沒想到這都過去這麽久了,連個封號也不給,更別提大婚了……”

“總不能等孩子生下來再給名分吧?”

“柳将軍七尺男兒,豈會在意這些繁文缛節。”

衆人七嘴八舌,顯然各個都對李堰和柳臨溪的家務事很感興趣。

旁邊一位學子有些看不過去了,開口道:“柳二公子多半是去陪着他的兄長,和陛下有什麽關系。朝中誰不知道,陛下對柳将軍極為寵溺,據說沒有柳将軍陪着,連飯都不吃。”

“真的假的?陛下看着不像那麽膩歪的人啊。”

“這你就不懂了吧,英雄難過美人……英雄關。”那人一臉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道:“今日咱們在宮門口多候了近兩刻鐘,你們可知道是為何?”

“為何?”衆人齊聲問道。

“因為柳将軍沒睡醒,陛下不許人去叫,一直候到柳将軍醒過來,這才出發的。”那人怕衆人不信,又補充道:“我有兄弟在禁軍當值,還親眼看到過陛下幫柳将軍剃須呢。”

衆人聞言紛紛稱奇,沒想到李堰看起來這麽冷清的一個人,對柳将軍竟然這般溺愛。

果然是英雄難過英雄關吶……

馬車裏的李堰揉了揉鼻子,絲毫沒想到自己被人編排成了這樣。

“咱們這一路,大概什麽時辰會經過湍河?”柳臨溪突然問道。

“午時二刻。”李堰道。

柳臨溪暗自盤算了一下,心裏不由又有些緊張起來。

他在夢中無數次地跌進過那條河裏,現實中卻未曾見過。

盡管知道今日有禁軍護衛,即便路過湍河應該也不會出什麽意外,但柳臨溪還是忍不住有些忐忑。那條河于他而言,就像是個揮之不去的噩夢,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能讓他出一身冷汗,更別說今日要從那裏過。

“兄長,你不舒服嗎?”柳向晚關切地問道。

“沒有……”柳臨溪搖了搖頭道:“大概是馬車有些颠簸吧。”

“兄長身子一直未曾大好,按理說不該來湊熱鬧,該好生休養才是。”柳向晚說着看了李堰一眼,目光中帶着幾分意味難明的情緒。

李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拉過柳臨溪的手覆在掌中,一邊輕輕摩挲着替柳臨溪驅散手上的寒意,一邊開口道:“怪朕,一日不見柳将軍便心慌睡不着覺,這才硬拉着他來的。”

柳臨溪:……

怎麽今日柳向晚和李堰的态度都怪怪的?

馬車內的氛圍不知不覺間變得十分微妙,柳臨溪先前還以為李堰又會像上次一樣與柳向晚“你來我往”一番,沒想到今日他們二人都沉默寡言,偶爾目光交彙也帶着意味深長的交鋒。

柳臨溪雙手被李堰暖地恢複了些許溫度,整個人也暫時放松了不少,再加上馬車內十分安靜,他沒一會兒竟倚在李堰肩膀上睡着了。

等柳臨溪醒過來的時候,馬車已經到了圍場。

外頭的喧嘩聲傳到馬車內,柳臨溪才意識到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

湍河……竟然被他睡過去了……

他以為的驚心動魄并沒有來,柳臨溪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茫然。

圍場外頭,此時已經搭好了營帳。

湍河營的士兵們列隊立在營前的場子上,看那架勢來了足足得有上千人。

李堰循例去檢閱了一番,直到黃昏的時候才回到營帳。

柳臨溪見他面色不大好,一問之下才得知,今日迎接李堰的人中,竟沒有湍河營的主帥。

若說進宮述職主帥不親自前往還可以尋個說得過去的借口,如今李堰親自來了,主帥還不出來接駕,這就十分猖狂了。

“陛下……”柳臨溪伸手覆在李堰的手背上,指尖帶着去而複返的涼意。

李堰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笑道:“你放心,朕有分寸。”

李堰到底年少,柳臨溪還真怕他會沉不住氣。

畢竟這是在湍河營的地盤上,真要起了沖突,恐怕後果難以預料。

“一會兒朕會去同他們宴飲,你不必跟着了,朕讓蘇恒弄些吃的來給你。”李堰道。

“為何不讓臣同往?”柳臨溪開口道:“怕臣丢了陛下的面子嗎?”

李堰一怔,苦笑道:“你知道朕不是這個意思。”

“臣知道,陛下怕湍河營的人在宴席上耍花樣。臣堂堂一個疾風将軍,難道會怕了湍河營不成?”柳臨溪道:“他們若要為難,讓他們來便是,臣若躲在營帳裏做縮頭烏龜,別說是陛下的臉面,就是西北軍的臉面也要丢盡了。”

柳臨溪說這話的時候面上帶着幾分難得一見的匪氣,那氣質放在他蒼白的面上不僅不顯突兀,竟有幾分莫名地契合,仿佛是從他骨子裏生出的氣韻。

李堰心中頓時敞亮了幾分,反手在柳臨溪手上握了握,道:“好,那将軍便與朕同往。”

京郊的傍晚秋高氣爽,涼風習習。

柳臨溪與李堰并肩從營帳裏出來,身上披了件厚厚的風衣。

營前的空地上燃起了數堆篝火,篝火旁擺了幾桌宴席。同往秋獵的官宦子弟們及禁軍、湍河營的部分軍官都列席其中,主位空出了一個位子,是給李堰的,旁邊已經坐着的人便是一整個下午都未曾露過面的湍河營主帥梁峰。

這梁峰看着也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長得人高馬大,面相也頗為彪悍,倒是一副天生的武人面孔。與梁峰相比,柳臨溪實在是顯得單薄了許多。

“臣,恭迎陛下。”梁峰在李堰走近之後才起身行禮。

李堰面上不動聲色,伸手虛扶了一下讓他平身。

“謝陛下。”梁峰待李堰入座後,目光看向柳臨溪,見柳臨溪立在李堰身邊不由一怔,開口道:“柳将軍請入席。”

柳臨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開口道:“本将軍習慣站着伺候。”

梁峰聞言一愣,但見柳臨溪面色沉穩,雖看起來略有些文弱,卻隐隐透出幾分煞氣,一時也不敢勉強他,只得作罷。

席間很多人都沒見過柳臨溪,初時還以為李堰身旁這個白白淨淨的男子是個文臣,待得知他是疾風将軍之後,都驚訝不已。一旦他們接受了柳臨溪的身份之後,再看向他,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幾分忌憚。

行伍之人大都知道一個道理,戰場之上切忌以貌取人。

一個在西北戰場沒有過敗績的人,越是看起來沒有威脅,反倒越有震懾力。

不知是不是出于對柳臨溪的忌憚,梁鋒當晚在宴席上的态度十分得體,對李堰倒是絲毫沒有怠慢。酒過三巡,兵士們擡上來一頭活鹿,那鹿被縛住手腳倒挂在木架上。

“陛下,這是今日将士們在獵場巡視的時候随手捉到的,今夜臣便将這獵場的第一只獵物獻給陛下,還請陛下笑納。”梁峰說着端起酒碗上前,接過兵士遞過來的短刀,在那鹿角處一劃,頓時便有鮮血溢出。

宴席上的衆人,見狀紛紛開始竊竊私語:

“這鹿血酒不是……助興的嗎?”

“梁帥這是何意?”

“行伍之人大概就是放的開吧,不拘小節……”

“那陛下若是喝了這酒,柳将軍今晚豈不是……”

宴席中傳來一陣哄笑,想來大家都是想到了一處。

梁峰将那鹿血接在酒碗之中,扔了刀走到李堰面前,單膝跪地将那碗鹿血酒獻給了李堰。

李堰眉頭一擰,放在案幾下頭的手不禁暗暗握住了拳頭。

在場衆人皆是男子,大都知道這鹿血酒有何功效。

梁峰當衆呈了鹿血酒給李堰,看似是奉承,實際卻是沖着柳臨溪而去的。衆人皆知柳臨溪是因何被接進宮中,自然也都默認柳臨溪與李堰的關系。如今梁峰給李堰獻這碗酒,便等于暗示着柳臨溪今晚的處境……

你疾風将軍縱然人前耀武揚威,待回了營帳還不是得屈居人下?

你不是說你喜歡站着伺候麽?今晚恐怕你就得躺着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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