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堰到京郊園子的時候,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老王爺獨自坐在茶室中的矮榻上,面前放着的棋盤上擺着殘局。
“過來,陪我把這局棋下完吧。”老王爺頭也不回的道。
李堰走過去, 坐到他對面, 看了一眼棋局卻并未擡手拿棋子。
“勝敗已定,還有繼續的必要嗎?”李堰道。
“不到最後的時候, 勝敗永遠都定不了。”老王爺笑了笑,見李堰沒有要和自己對弈的意思,便起身走到茶桌前,開始煮茶。
李堰遠遠地看着他, 目光帶着幾分不加掩飾的疏離和冷意。
“你前幾日差人來找我去京城, 我沒能去,心裏還有些惦記呢,今日你便來了。”老王爺一邊煮茶一邊道:“怎麽,你要辦的事情,辦完了?”
李堰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開口問道:“皇伯, 為什麽要這麽做?”
“什麽?”老王爺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李堰, 随後恍然道:“哦,你今日來, 是為着柳将軍的事。”
“為什麽要動他?”李堰問道。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老王爺道:“當日他拒絕了你,往後你便再也不可用他, 這麽簡單的道理,你父皇在世的時候沒有教給你嗎?”
“就算他不願留在京城,他回到西北依舊是戍邊有功的猛将,于大宴于朕都是有功之臣。”李堰道:“皇伯為何執意要取他性命?”
“你父皇說的話, 你忘了嗎?”老王爺道。
先帝說過,柳臨溪此人可堪大用。
“既然是可堪大用之人,若是不能收為己用,留着便是隐患。”老王爺道:“西北軍戍邊有功,如今眼看戰事即将平息,待他日班師回朝,你待如何面對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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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兔死走狗烹,功高蓋主注定是所有大功之臣都無法擺脫的“罪名”。李堰不是沒學過制衡之術,也知道此事向來都是所有帝王要做的取舍,可他想不到,讓自己第一次面臨這個問題的人,竟然會是柳臨溪。
要怪就怪他不該那日沉不住氣問了柳臨溪那句話。
若他不問,柳臨溪便可安然返回西北,待到西北戰事徹底平息,或許就是一兩年之後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再讓他做取舍,這刀自有柳臨溪上頭的人頂着,不至于第一個便落到柳臨溪頭上。
又或者那個時候他對柳臨溪毫無私情,對方會如何,與他也沒有太大的幹系。
可偏偏,那日聽柳臨溪述職,李堰鬼使神差的便問了那句話,柳臨溪竟還拒絕了。
可是老王爺怎麽會第一時間便知道柳臨溪拒絕李堰的事情?
按理說,那次的談話在禦書房之中,不該有第二個人聽到。
“皇伯派了人在朕的身邊嗎?”李堰問道。
“那日你收到了彈劾湍河營不敬君上的折子,那折子是我着人送上去的。”老王爺道。
所以,李堰看到那折子并非巧合,而是被安排的。如此說來,他試探柳臨溪的舉動,都被老王爺計算在內。那日若柳臨溪在禦書房待的夠久,他出門後便會安然無恙,否則便意味着他拒絕了李堰,結果便是後來發生的事情。
李堰看着面前的老王爺,只覺得脊背生寒。
一個遠在京郊的老人,竟能這麽輕易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老王爺遞了一杯茶給李堰,開口道:“柳臨溪是大宴的将軍,梁峰難道不是嗎?既然你能毫不猶豫的将梁峰置于死地,對柳臨溪又為何不可?”
“就因為他得了你的青眼,願意讨你歡心?”老王爺道:“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宴的天下之主,是天子。你要坐在這個位置上,這一生就要不斷的舍棄,舍棄你在意的,舍棄你珍惜的,舍棄你最舍不得的……只有把這些東西都舍了,你在這個位子上才能坐穩。優柔寡斷,兒女情長,只會害了你自己。”
李堰手裏捏着那杯茶,只覺得指尖被燙的生疼。
他一口将茶飲盡,放下茶杯,目光中帶着一絲捉摸不定的冷意。
“皇伯,你坐過皇位嗎?”李堰開口道。
老王爺一怔,目光中閃過一絲不解。
李堰又道:“你沒有坐過,因為此前皇位上是我父皇,如今是朕。”
“那又如何?”老王爺問道。
“既然是朕坐在那裏,那麽什麽該舍,什麽不該舍,便是朕自己說了算。”李堰看向老王爺,伸手道:“解藥。”
老王爺但然一笑,朝李堰道:“沒有解藥。”
“怎麽可能沒有解藥。”李堰道:“皇伯運籌帷幄,總不會後路都不給自己留一條吧?”
老王爺招了招手,叫了一個随侍過來,在對方耳邊說了句什麽。随侍離開片刻,再回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個圓形的瓷盒。老王爺當着李堰的面,扭動機關,将那巴掌大的瓷盒打開,便見瓷盒被一分為二,兩部分都空空如也。
“西域枯骨莊配的毒,一副毒藥,一副解藥。這盒子一旦打開,便沒有退路,毒藥中了三個時辰後便會斃命,解藥也只有三個時辰之內用了才會有效。時辰一過無論是毒藥還是解藥,只要未用便都會化作青煙,散了……”老王爺道。
解藥散了是什麽意思……沒有解藥了?
“西域枯骨莊?朕可以派人去……”
“來不及的,從京城到西域,腳程最快的馬,來回也要一個多月。”老王爺道:“可即便你的人到了,他們也沒有解藥能配給你,因為枯骨莊一副毒藥只有一副解藥,這幅藥是二十年前得來的,再要集齊藥材配第二副解藥,少則三五個月,多則需要一兩年,柳臨溪能等得了嗎?
柳臨溪當然等不了。
李堰接過那瓷盒,腦袋一片空白,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憋得他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初冬季節,入夜之後寒氣逼人。此時窗外突然下起了小雪,冰涼的雪花飄飄灑灑的落下來,帶着徹骨的寒意像是要把這天地都凍僵一般。
冰涼的瓷盒上隐約附着着一絲香氣,那味道李堰再熟悉不過了,他曾在柳臨溪身上聞到過不止一次,他一直以為那是某種熏香,卻沒想到竟是毒藥的味道。
李堰手裏握着那瓷盒,突然就開始想念柳臨溪。
離開那人不過半日,他卻覺得已經浪費了半生似的,恨不得立即趕回去。
“我若知道他會回頭,當日定不會多此一舉。若是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先前見他一直安然無恙,我還在想或許劉一失手了,那毒并未下中,沒想到還是躲不過這一劫。”老王爺見李堰面色蒼白,一臉失魂落魄的表情,又道:“堰兒,你還年輕,咱們大宴什麽樣的俊才沒有?不差這一個。”
“呵。”李堰苦笑一聲,扶着茶桌起身,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幹了一般,不得不勉強穩住心神才能站立得住。
“我有個故交的兒子也在西北軍中當差,他戰功雖不及柳臨溪,卻也比許多同齡的武将都要出類拔萃。”老王爺道:“再過兩個月戰事暫緩,西北軍會派他回京述職,柳臨溪空出來的禁軍副統領一職,可讓他暫代。”
李堰仿若未聞,一步步走向門口。
他擡頭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深吸了口氣,只覺得寒意透過鼻腔直逼肺腑。
“陸俞铮,派人封了這院子。”李堰冷聲道:“皇伯年紀大了,朕的事就不勞他再操心了。”
陸俞铮聞聲忙應是,不敢置喙。
當夜,李堰帶人連夜趕回了宮。
柳臨溪已經睡下了,李堰怕帶着一身寒氣擾了他,只立在遠處看了一會兒。
李堰未曾就寝,看過柳臨溪後便徑直去了一念堂。
一念堂裏的燭火因為夜裏沒人照看,熄滅了大半。李堰取了一支蠟燭,将那些熄掉的燭火一一點燃,整個殿內頓時明亮了不少,仿佛也稍稍有了些暖意。
李堰想起許久前,柳臨溪跪在佛前的樣子,心頓時軟成一片,便走過去跪在了柳臨溪曾跪過的地方。他向來不信神佛,也從不曾向這些虛無缥缈之物乞求過任何東西,但是今天,他突然無比期望,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種力量,可以滿足他所求之事。
“朕不知道,母後跪在這裏的時候向你求的是什麽,她似乎很喜歡朝你說話。”李堰跪在佛前,開口道:“你若真能聽得見,朕想向你求一個人的平安。朕願意用餘下半生的性命,換他與朕同死。”
殿內燭火搖曳,寂靜無聲。
眼前的佛像沒有回應,依舊一臉慈悲。
李堰又道:“朕今年十九歲,若依着父皇的年紀活到四十,朕還能活二十年。勻給柳臨溪十年,這樣朕與他還能一起活十年,想來也足夠了。”
李堰說罷朝佛像拜了拜,這才想起來自己未曾燃香,于是又取了香點上,将方才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若是你覺得十年太久了,五年也行。”李堰又道。只要柳臨溪能活下來,日子多五年少五年又有什麽關系呢,大不了他們把一天掰成兩天來過。
“你倒是大方,哀家生養了你十八年有餘,你一張嘴就全送了人。”太後的聲音突然從李堰背後響起。李堰回頭看到太後,眼圈不由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母後……”李堰心灰意冷的道:“朕是不是真的要失去他了。”
“人生在世,總是在不斷失去。”太後道:“哀家不也失去了你的父皇嗎?”
李堰怔怔看着太後,想到自己要失去那個人,只覺得一顆心像是快被人剜出來了似的,疼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太後走到他的旁邊跪下,朝着佛像拜了拜。
“你長大了,總要學會接受一個道理,即便你是皇帝,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會依着你的性子來。”太後道:“但上天對你還算是厚待,我想他未必會将柳将軍從你身邊帶走。”
李堰聞言目光中瞬間有了一絲光彩,他問道:“母後,你這話什麽意思?”
“西域枯骨莊的毒,也并非無解。煉藥之人雖對毒藥的藥性有着近乎狂熱的迷戀,可毒藥制多了以後,取人性命反倒成了不值一提的事。在極致的毒性中留一線生機,看中毒之人能否掙紮着活下來,倒成了有趣的事。”太後說着取出一個瓷盒遞給李堰,李堰一見之下不由一驚,那瓷盒竟與老王爺給他的一模一樣。只是他打開那瓷盒後,發覺瓷盒也是空的。
“皇伯說這藥是二十年前得來的……”李堰道。
“他沒有騙你。”太後道:“這藥的來龍去脈,已經過去了,你大可不必知曉。但柳将軍體內的毒,哀家卻可以告訴你該如何解……”
李堰怔怔看着太後,萬沒想到峰回路轉,太後竟會知道這毒藥的解法。
“此法雖可行,卻極損陰德,否則哀家也不會瞞你到現在。”太後嘆了口氣,又跪在佛像前磕了個頭,開口道:“你要答應哀家,盡人事,聽天命。若最後柳将軍命大活了下來,那便是他命不該絕,若他還是死了,你也要接受這個命數。”
李堰沉默片刻,聲音顫抖着點了點頭道:“朕答應母後。”
天光漸亮,照亮了皇宮,也照亮了一念堂。
可李堰從一念堂走出來的時候,身上卻籠着一層陰霾。
這法子有損陰德,他李堰自是不怕這些。
若是能救柳臨溪的命,什麽代價他都不在意。
柳臨溪已經許久未曾回過霁月居了。
今日他起來,見外頭落了雪,想着霁月居雪景應該不錯,便披了件大氅去了霁月居。冬日寒涼,湖水已經結了冰,如今冰面落了雪,看上去白茫茫一片,令人一見之下心生曠然。柳臨溪圍着爐火在水榭坐了半晌,感覺郁結已久的心情都因着眼前的景致明亮了不少。
昨日李堰将程太傅關了,此後一夜未歸。
柳臨溪大概能猜得到結果,恐怕李堰這解藥找的不太順利。
若說先前柳臨溪盼着找到解藥還只是想活下去,如今他卻不得不擔心,倘若自己真的死了,李堰可別做出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來。
“将軍,老奴這才一會兒不在,您怎麽跑這兒來了?”蘇恒生怕柳臨溪着了涼,雖見着旁邊放了暖爐,卻也依舊不放心道:“要不咱們還是去屋裏歇着吧,這水榭四面漏風,實在是太冷了些。”
柳臨溪笑道:“雪還沒化,這會兒倒是不怎麽冷。”
“要不然,老奴着人去燒些熱水,待将軍賞完了雪去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意?”蘇恒提議道。
柳臨溪知道拗不過他,便點頭答應了。
蘇恒趕緊着人去浴房燒了熱水,又拿了件毯子給柳臨溪蓋着。
柳臨溪讓他這副小心翼翼的姿态搞的着實哭笑不得,怕他再整出什麽幺蛾子來,又坐了一會兒便進去了。
浴房裏燒好了熱水,柳臨溪在外頭倒是沒覺得冷,進去之後被熱氣一熏才覺出來四肢百骸都有些凍透了。他脫了衣服坐進去泡了好一會兒,身上才暖和了些。
沒一會兒背後有腳步聲傳來,柳臨溪以為是蘇恒,開口道:“不必伺候,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了。”
他出聲之後,背後的腳步聲并沒有停,反倒徑直走到了他背後。
柳臨溪回頭一看,見來人是李堰。
“冷不冷?”柳臨溪見李堰面色不大好,開口問道。
“冷。”李堰說罷踢了靴子将外袍一脫,穿着裏衣便踏進了池中。
柳臨溪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一躲。李堰卻欺身上前,将柳臨溪壓在池邊便吻了上去。柳臨溪伸手推了他一把,李堰捉住他的手,力氣大的驚人,直到柳臨溪被他吻得有些喘不上氣,李堰才稍稍退開些許。
“怎麽了?”柳臨溪開口問道:“出什麽事了?”
“沒事,朕就是太想你了。”李堰笑了笑,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柳臨溪伸手摸了摸李堰的臉,微微嗔怪道:“衣服都沒脫就進來了,像個大孩子似的。”
“你幫朕脫。”李堰兩手攤開,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柳臨溪面上。
柳臨溪無奈地笑了笑,伸手幫他将濕透的裏衣脫下。李堰趁勢抱住柳臨溪,将他按在懷裏,過了好半晌才松開。
“朕……今日想要了你。”李堰開口道。
柳臨溪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但見李堰望着自己的雙目帶着炙熱的欲/望,心中不由一動,臉刷的一下便紅了。李堰見狀湊到他唇邊親了親,聲音帶着一絲懇切道:“答應朕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