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柳臨溪原以為衛鞅會派屬下來迎接程太傅, 沒想到他竟然親自來了。

衛鞅到了門口之時便大聲自報家門,嘴裏喊着要迎接先生。

待程太傅從屋內出來,衛鞅已經等在院中, 一見到程太傅伏地便拜,給程太傅行的竟是大禮。衛鞅看着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 身材健碩, 儀表堂堂,且渾身帶着一股子軍中男兒特有的幹練。

“學生未及遠迎, 讓先生受累了。”衛鞅說着又磕了個頭下去。

程太傅扶他起來, 開口道:“黑了,也瘦了。”

衛鞅道:“學生不孝, 自擔了這徐州營統帥一職,建功立業的事情倒是沒做出來,反倒不能随時進京去探望先生。學生日日挂念, 只盼先生在京城一切都好。”

柳臨溪此前并未見過他,但聽朝臣所言, 都說這衛鞅性子頗為跋扈,若非如此也不需要勞煩程太傅專程跑這麽一趟。如今一見, 柳臨溪雖看不出他性情, 卻知道找程太傅來這一趟應該是穩了。

這衛鞅對程太傅十分敬重, 但對柳臨溪卻不大放在眼裏。與程太傅簡單說了會兒話之後, 他攙着程太傅便朝外走,自始至終連看都沒看過柳臨溪一眼。

柳臨溪不以為意, 衛鞅不理他, 倒是省了他寒暄的力氣。

衆人乘着馬車到了徐州營的帥府,衛鞅已經着人擺了接風的宴席,要款待程太傅。

衛鞅親自攙着程太傅去了前廳, 将他安排在主位上。

柳臨溪領着十方跟着後頭進去,卻被衛鞅的副将攔住了。

“敢問這位是?”副将問道。

“在下柳臨溪。”柳臨溪朝他拱了拱手道。

那副将表情并不驚訝,似乎早就知道他身份,聞言也不讓路,開口道:“哦,原來是禁軍的兄弟啊,大帥已經讓人在偏廳擺好了席面,咱們随行的禁軍兄弟們,都安排在那邊。”

柳臨溪聞言一怔,意識到此人壓根就是在刻意羞辱自己。

畢竟柳臨溪的名字,整個大宴不知道的恐怕沒幾個,更別說是行伍之人了。

既然知道他的名字,自然也該知道他的身份。且不說他是禁軍副統領,即便一個疾風将軍的名頭,坐在衛鞅的主賓席都不過分。如今衛鞅不僅不讓他進前廳,還刻意将他和禁軍随行的人安排在一起,擺明了就是有意的。

若是換了往常,柳臨溪大概會有幾分不高興,多少要教訓一下這個小子。

但此時他不想節外生枝,也實在不如何在意人家将不将他放在眼裏。

“有勞了這位兄弟。”柳臨溪朝他點了點頭,拉着十方便去了偏廳。

禁軍的人剛落座,一見柳臨溪進來,頓時都站了起來。

“柳副統領。”衆人齊聲道。

“客氣什麽,都坐下。”柳臨溪挑了個位置,帶着十方一起坐下。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迷茫。

片刻後,終于有個機靈點的人,反應了過來。

“衛鞅太過分了,竟然如此怠慢副統領,屬下去找他理論。”那人說罷便要走。

“回來。”柳臨溪開口道:“太傅大人坐在前廳呢,不要去惹他老人家不痛快,咱們此行又不是來要面子的,不要節外生枝。”

那人聞言只得坐下,但面色依舊不大好看。柳臨溪雖然在禁軍中待得時間不長,但衆人都知道他在西北的戰績如何,再加上柳臨溪此前在禁軍的人面前也露過一手,衆人多少都還是很服他的。

最重要的是,在京城之中或許還顯不出來,但出了京城他們禁軍就是榮辱與共了。衛鞅瞧不起柳臨溪,那就等于是瞧不起禁軍,四舍五入就是瞧不起陛下……至少在座的很多禁軍兒郎是這麽想的。

柳臨溪見他們都悶悶不樂,開口道:“十方,你勸勸他們。”

“十方不會勸人 ,但我餓了,我們可以吃飯了嗎?”十方開口道。

衆人聞言不禁失笑,場面頓時輕松了不少。

柳臨溪難得和他們一起吃飯,覺得還挺新鮮的。

只是沒想到他剛坐下沒一會兒,衆人頓時止住了笑聲,紛紛看向柳臨溪身後。柳臨溪回身望去,便見衛鞅帶着自己的副官走了進來。

柳臨溪正在給十方夾菜呢,瞥了一眼衛鞅也沒打招呼。

對方都不怕得罪他,他自然也不怕得罪對方,看誰混不吝呗。

“柳将軍,請恕本帥安排不周,委屈了柳将軍。請将軍移步随本帥去前廳用膳。”衛鞅開口朝柳臨溪道。

柳臨溪伸手抹去十方嘴角的油漬,開口道:“我等來徐州營叨擾,衛帥賞一頓熱飯,已經是很大的人情了,怎麽敢客氣?再說了本将軍坐在這裏,哪裏委屈了?這裏都是陛下跟前的一等侍衛,本将軍旁邊還坐着陛下前幾日剛冊封的河清王。”

“請柳将軍和小王爺恕罪。”衛鞅又道。

“是末将唐突了,柳将軍若是心裏不高興,大可沖着末将來便是,我們大帥已經親自來請了,也希望柳将軍能給個面子,高擡貴腳移步前廳。”站在衛鞅身後的副将開口道。

衛鞅聞言瞪了他一眼,但那個副将一臉不忿,顯然依舊不服氣。

“咱們柳副統領和小王爺不在意這些虛禮,在宮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和咱們同席吃過飯,便是陛下來了,也沒有飯吃到一半就把人叫走的規矩。”禁軍中有人開口道。

“是。”衛鞅朝柳臨溪拱了拱手道:“衛某安排不周,還望柳将軍海涵。”

“不敢。”柳臨溪起身朝衛鞅拱了拱手道:“衛帥請回吧,小王爺喜歡和他們一起坐,在下自然得陪着。”

他話音剛落,程太傅走了進來。

柳臨溪一見程太傅,不由有些驚訝。

“先生。”衛鞅垂首朝程太傅作了個揖。

“勞煩衛帥給老夫加個凳子。”程太傅道。

“先生,您這是……”衛鞅一臉為難,但見程太傅态度堅決,只得親自去取了個凳子過來,放在了柳臨溪身邊。柳臨溪起身扶着程太傅坐下,忍不住吸了口氣,沒想到場面會變得這麽尴尬。

“老夫枉為人師,讓柳将軍見笑了。”程太傅朝柳臨溪拱了拱手。

柳臨溪忙還禮道:“太傅大人客氣了,晚輩惶恐。”

程太傅嘆了口氣道:“柳将軍在西北之時,戰績卓然,殺敵無數,流過不少血,受過不少傷。老夫不曾去過西北,但看過軍報,知道那寥寥幾筆背後,是多少腥風血雨,多少枯骨熱血。”

程太傅到底曾經是皇帝的老師,氣勢和氛圍拿捏得死死的,衆人一聽他說話,都聚精會神地看着不敢作聲,就連十方都聽得一本正經。

“京城疫症,柳将軍不顧安危和滿朝文武的猜忌,封了城門,這才讓疫症免于流出京城。後來又帶着巡防營和禁軍,在城中百般奔走,僅僅幾日的工夫便控住了疫症的蔓延。”程太傅道:“老夫在朝堂上聽太醫館的院判說過,若沒有柳将軍的果敢,京城至少會多死上萬人。”

“晚輩不敢居功,只是疫症能控制住,是衆人齊心協力的結果,若有任何一環不曾盡心,結果都會不一樣。”柳臨溪道:“太傅大人如此謬贊,晚輩愧不敢當。”

“柳将軍說的好,任何千難萬險之事,都敵不過一個齊心協力。可惜這麽簡單的道理,老夫卻沒有教會自己的學生。”程太傅道:“大宴雖國力強盛,但如今戰事逼緊,到了這個節骨眼,老夫最得意的門生,竟然還想着如何給人下馬威。”

程太傅說罷看向衛鞅,開口道:“怎麽,你在此羞辱了柳将軍,到了西北軍盧志邦便會高看你一眼嗎?你若是想分出個高下,今日直言挑戰柳将軍,他在西北征戰數年,會怕了你不成?你當着老夫的面使這種小兒手段,你讓老夫如何相信到了西北你能守住國土?”

“學生知錯了,請先生不要動怒。”衛鞅聞言直接跪下,朝程太傅磕了個頭。

“衛鞅小人之心,讓柳将軍見笑了。”衛鞅又朝柳臨溪拱了拱手道:“還望柳将軍海涵。”

他話音一落,身後的副将撲通一聲跪下,開口道:“太傅大人息怒,今日對柳将軍不敬之事,純粹是末将一時興起,并非大帥吩咐的。末将……末将素來知道大帥對太傅大人敬重,又得知柳将軍此前……曾辜負過程小公子,末将這才豬油蒙了心,想着替大帥教訓一下柳将軍,末将知錯,請太傅大人和大帥責罰。”

柳臨溪:……

你們可真棒,到了這個節骨眼還能扯到程遠呢?

這副将的話倒也不假,衛鞅雖然不待見柳臨溪,但不讓他上桌吃飯這種矬事兒還真幹不出來,到底是太傅教出來的學生,這點氣度不至于沒有。

今日之事他不僅是被屬下牽連,而且在程太傅不滿之後,他還親自跑了這一趟請人,只是沒料到柳臨溪不買賬,這才鬧到了現在的局面。

柳臨溪本意也并非是想鬧大,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程太傅今天為了他發這麽大的火。程太傅明明此前也不是很待見他的呀,現在倒是為了他,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把衛鞅數落的狗血淋頭。

眼看程太傅堵着氣,一句話也不說。

衛鞅一個堂堂徐州營主帥還跪在地上呢。

柳臨溪十分無奈,看了一眼十方,開口道:“小王爺,依你看,這可如何是好呢?”

十方也被這局面吓得夠嗆,被柳臨溪這麽一問,他小聲道:“要不,先吃飯吧,我好餓。”

他此言一出,程太傅程太傅倒是有些忍俊不禁了。

柳臨溪就坡下驢,開口道:“太傅大人,您看要不然咱們先吃飯?”

“老夫就在這邊陪柳将軍和小王爺,你們該去哪兒去哪兒。”程太傅道。

衛鞅見狀告了個罪起身,帶着一幫子手下撤了出去。當然這飯他是吃不下了,帶着副将等人在偏廳的門口罰了半個時辰的站,一直等到程太傅他們吃完飯出來。

飯後,程太傅将衛鞅和柳臨溪叫到了自己屋裏。

倆人本來也沒多大仇怨,方才多半也是誤會,鬧了這麽一出,反倒少了幾分嫌隙。

尤其在面對程太傅的時候,柳臨溪也不由生出了幾分畏懼,和衛鞅站在一起對視了一眼,彼此十分默契,都不敢吱聲。柳臨溪忍不住感嘆道,這普天下敢和程太傅叫板的人也只有李堰了吧?畢竟李堰是天子,底氣比尋常人要足一些。

“衛鞅,你可知老夫為何要當着你底下人的面,那般駁你的面子?”程太傅問道。

“學生知道,先生是怕學生心中傲氣太甚,到了西北約束不好部下,不能配合盧帥和他的西北軍。”衛鞅道:“今日一事,先生有意鬧得這麽大,想讓學生和徐州營的人都知道,若不能放下成見彼此接納,兩軍相加非但無法事半功倍,反倒有可能雪上加霜。”

程太傅點了點頭道:“希望你手底下那幫刺頭兒,也可以明白老夫的苦心。”

“先生放心,此番到了西北,若有徐州營兒郎不服西北軍管教,學生便投入西北軍中,永不再回徐州。”衛鞅道。

柳臨溪:……

這也大可不必!

真是有什麽樣的老師,便有什麽樣的學生。

經過今日之事,柳臨溪對這個程太傅還是多了幾分佩服的,連帶着對這個衛鞅都有些刮目相看。原本對徐州營增援一事,他還不如何放心,如今卻覺得心安了大半。

“柳将軍,你同老夫說的事情,需要幫什麽忙的,盡管告訴衛鞅便是,讓他去給你辦。”程太傅道。

“好。”柳臨溪忙道:“說起來事情還挺多的,可能也得花費些銀兩。”

“柳将軍但說無妨。”衛鞅道:“衛某但凡能辦到的,定竭盡全力。”

柳臨溪道:“一會兒你讓你的手下準備些好酒,找幾個酒量好的,陪我帶來的這幫禁軍的弟兄好好喝一杯,争取讓他們睡到明日午後。”

“這……”衛鞅看了程太傅一眼,對方點了點頭,衛鞅忙道:“沒問題。”

“再有就是,需要幫我找一個來往西域的商隊,明日一早便要出發,茶葉絲綢等貨物,也要都備好。”柳臨溪道。

衛鞅道:“這個不難,徐州城每隔不久都會有商隊往西域行商,我一會兒便着人去辦。”

“還有……勞煩衛帥借幾個人給我,要求看起來像商人的那種,身手最好不要太差,将他們編入商隊之後,明日同我一起出發。”柳臨溪道。

衛鞅一怔,問道:“柳将軍要去西域?”

柳臨溪點了點頭道:“沒錯,這最後一件事就是,此事你知我知,程太傅知,沒有別人知。尤其是禁軍的那幫弟兄,他們醒了之後一定會找我,到時候還要請将軍代為圓謊,就說我陪太傅去營房裏巡視了,兩日後才會回來。”

兩日一過,禁軍的人再想回宮報信,也來不及了。

當晚柳臨溪待十方睡着之後,去找了一趟褚雲楓。

他既然要走,褚雲楓是不能瞞着的,不然褚雲楓見不到他,當天就會露餡。

“莒國的七王爺?”褚雲楓道:“我聽家父提起過他,當年便是他親手下毒差點害了太後的命。家父親自為太後祛的毒,最後孩子沒有保住,家父耿耿于懷,也怕先帝會過不去這個坎兒,所以不久就離開了太醫院。”

柳臨溪道:“我算過日子,我這趟去莒國,來回至少要一個月的工夫。”

“你确定你去了還回得來?”褚雲楓道:“這個七王爺也不是一般人,瘋得很。”

柳臨溪道:“心意已決,這趟我非去不可。”

“我也沒打算攔你,知道攔不住。”褚雲楓道:“但是有一條,我必須跟你一起走。這一路太遠了,萬一你有個好歹,連個救你的人都沒有。況且你這肚子裏頭還有一個呢,就算不顧及你,也要為他着想一下。”

“不行,十方怎麽辦?他身上還有毒呢,你得替他壓制毒藥。”柳臨溪道。

“這還不簡單嗎?帶着十方一起走,讓他見見世面。”褚雲楓道。

柳臨溪:……

總算有個比他更瘋的人了。

“我帶着十方出來,是為了不讓陛下疑心,不是為了帶他去莒國冒險。”柳臨溪道。

“既然是為了安陛下的心,你何苦不安到底呢?”褚雲楓道:“你若是帶了十方不帶我,你猜陛下會不會瘋?”

柳臨溪聞言一怔,這才想起來自己停藥的事情,并沒有告訴過李堰。也就是在李堰的意識裏,柳臨溪現在依舊需要褚雲楓每天為他施針和用湯藥調理。若是他失蹤了,而褚雲楓回了宮,李堰勢必會崩潰。

“我千算萬算,怎麽将這件事忘得幹幹淨淨了。”柳臨溪有些懊惱的道。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失蹤後再讓褚雲楓回去解釋,李堰也只會覺得這是在騙他,萬萬不會信的。

“若是帶着十方,你總要顧忌一些,行事或許會更謹慎。”褚雲楓道:“這樣陛下定然會稍稍安心一些,不至于真的瘋了。”

柳臨溪沉吟片刻,開口道:“好,到時候你們跟着商隊,在進入莒國境內之前,你們就找客棧歇着,等我回來的時候再與你們會和。”

“可以。”褚雲楓點頭道:“你那些暗衛怎麽辦?他們可沒喝酒。”

“這便是要拜托你的最後一件事情,給他們下點藥,最好能睡兩天兩夜那種。”柳臨溪道。

褚雲楓聞言一挑眉,開口道:“其實一直沒告訴你,治病只是我的副業,下毒才是我的老本行。”

柳臨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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