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禪房
寺院內的禪房大多千篇一律,窗外屬于白晝的光芒淺淺照進來,落到榻上疊得整齊的灰色被褥上,卻更顯陰郁。
寺院內僧人的生活必需品是寺院統一發放,按理說不會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洛知卿的目光卻在一瞬間落到了床榻旁的案桌上——那裏放着一沓藥包,看樣子是從藥房買來後還未來得及拆封。
程西顧晚她一步進門,此時自然也看到了,他将傘靠在門邊,問向王蕭:“那是什麽?”
“治腿的藥,”王蕭走到一旁的櫃子裏随意翻了翻,嘴上也不耽誤地答道,“我詢問了寒泉寺中的僧人有關定執的事,他們說定執每到冬天便會雙腿疼痛,有時甚至到了難以行走的地步,那藥就是用于此。”
雙腿疼痛?
莫非之前看定執臉色慘白是因為這病嗎?
那會不會是因為定執在登鐘樓時疼得昏了過去,這才不慎從上方跌下以致死亡?
察覺到她面色不是很好,程西顧蹙了蹙眉,“人命皆有定數,與你無關。”
似乎又覺得最後的話太過強硬,他緩了緩神色,又道:“不是你的錯。”
洛知卿一愣,看向他。
他這是在......安慰她?
她遲疑道:“侯爺......”
程西顧卻偏過了頭,無視了她的話,轉而問王蕭道,“還有什麽消息?”
王蕭:“我問了與定執關系還算親近的幾個僧人,他們都說定執性情溫和,常幫助寺內弟子,包括今日的打掃庭院......”
他示意了門外,輕聲道:“也是因為同院的比丘說身體不舒服,定執便直接攬下了這活。”
身體不舒服?
他怎麽覺得那人在大雪中蹲了半天也好得很呢?
想來是工作偷懶的推脫之詞,程西顧低眸看了眼幹淨的桌面,嘲諷一笑。
假和尚。
他看向王蕭:“圓顯那邊怎麽說?”
“我還沒問呢!”王蕭從櫃子中冒出頭來,“圓顯不是一直都在大悲殿嗎,我沒來得及過去。”
“哦,忘了。”
看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鬧,想來對方是刻意不想答她的話了,洛知卿無奈,只好自顧自地看向了周遭的擺件。
僧人的禪房并不大,家具物品只有一塌、一桌、一櫃以及身旁一架供桌而已。
供桌上供着一尊佛菩薩像,佛龛內的菩薩身上一塵不染,必定經常擦拭,才能讓其幹淨到甚至能反光的地步,供桌上燒着三柱香,此時将要燃盡了,燃過的香灰落到香爐中,還有一些散落到了案桌上,有些散亂,但莫名添了些世俗氣。
但她的目光落到供桌上的瞬間,便忍不住皺了皺眉。
燒一炷香大概兩刻鐘的時間,此時距離她與定執交談最少也過去了半個時辰,香為何還沒燃盡?
遲疑了下,洛知卿還是轉過了頭,問王蕭道:“這香......是定執親自點的嗎?”
“不是,是我到這裏時隔壁屋子的比丘點的,他說定執十分喜愛在屋內拜菩薩,為他在菩薩前燒三炷香希望他能走好......”王蕭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身份,聽到她的問題連猶豫也未曾便回答了出來。
洛知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卻見那人在此時揉了揉鼻子,微微皺眉埋怨道,“本來這屋中的味道還挺好聞的......”
程西顧似乎輕哼了一聲,“除了燒香,什麽味你都覺得好聞。”
“不是!将軍,那味道是真的還不錯......”
王蕭還在那邊辯解,洛知卿卻收回了視線,又看向了佛龛。
寺廟中的佛像大多供奉在大殿內,很少會出現在僧人的禪房中,能從此處看到一尊佛菩薩像.......
佛菩薩像?
這一般不是平常人在家裏供奉的佛像嗎?
雖說定執在此處供奉菩薩并不算錯,但洛知卿心裏就是隐隐冒出了些怪異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個菩薩像......
“這麽堂而皇之地打攪佛祖,看來你确實不信佛。”
身後冷不丁的一句話打斷了她的動作,洛知卿下意識地收回手,動作中不慎碰到了未燒完的香,火苗拂過皮膚的觸感激得她瞬間咬了下唇,但她還未說什麽,從後面走上來的人卻皺緊了眉。
“你手沒事罷?”
“無事,勞侯爺費......”
“心”字還未出口,手中已經被塞了一個溫熱的白玉藥瓶。
洛知卿愣了愣:“侯爺?”
“玉肌露,治燙傷的。”他答得雲淡風輕。
洛知卿此時的心情有些複雜。
她也不知該感謝對方的關照亦或是感慨她的狐裘确實是太能裝了。
“這菩薩......”
程西顧喃喃一聲,還沒等洛知卿反應過來,擡手便将那尊菩薩像給取了下來,動作之利落,一看就不像心懷敬畏的人幹出來的事。
洛知卿:“......原來侯爺同我一般。”
言外之意,也不是什麽佛教信徒。
“那是自然,沒瞧見寒泉寺今日的大香臺中只有三柱香嗎?”
洛知卿笑了笑:“看到了,侯爺是想說,您、王公子與謝公子之間只有一人奉了香嗎?”
“你猜是誰?”程西顧拿着那菩薩像晃了晃,沒聽見什麽響動,便又探了探頭,向供奉佛像的底座看去。
洛知卿不慌不忙地道:“謝公子。”
程西顧敲底座的動作一頓,笑着瞥她一眼:“哦?為何?”
敲擊底座傳過來的聲音厚重,看來是實心的。
洛知卿在心裏這般想着,嘴上卻道:“以侯爺這般不羁的行為來看,自然是要率先排除的,而王公子——”
她頓了頓,道:“方才侯爺拿起佛像時,王公子只朝這邊看了一眼,并未多加阻攔,想來信佛的可能性也不大,如此說來,可能性最大的便成了未在此處的謝亭秋公子了。”
不知發現了什麽,程西顧看着底座,突然勾了勾唇角:“恭喜洛大小姐——猜對了。”
話音一落,他擡手猛地一按底座,只聽“咔”地一聲,原本與佛龛嚴絲合縫的底座卻如同設計好地一般整整齊齊地落了下去,而同時下落的,還有佛龛後面的板子。
聽聞聲響,王蕭也從一旁走了過來,見此場景,訝道:“供奉的佛像之後竟然還暗藏玄機,這定執到底是什麽人?”
洛知卿搖了搖頭。
程西顧:“看看就知道了。”
失去了遮擋,禪房原本的牆面以及其上的一塊磚縫便展露在三人面前。
程西顧伸手将磚縫中的東西拿了出來,借着窗戶透進來的光,三人發現——這是一支斷箭。
這只斷箭是有箭羽的那一部分,與尋常的行軍打仗過程中的單色箭羽不同,這支箭上的箭羽,有着紅、白、黑三種顏色,羽毛上的顏色發舊,看樣子有不少年頭了。
王蕭困惑不解:“一個和尚,屋子裏珍藏這東西做什麽?而且這箭倒是稀奇,我還從來沒見過三色箭羽呢!”
“這東西......”程西顧皺了皺眉,“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啊?”王蕭一愣,看向他,“将軍,我跟你行軍打仗這麽多年,也沒見南疆哪支軍隊用的是這麽騷氣的顏色啊。”
程西顧轉了轉手裏的斷箭,沒說話。
半晌,他側過頭看向身旁的少女,“不知洛大小姐可曾在洛家軍營中見過這種箭矢?”
王蕭對于兄弟這種見色忘友的做法十分心痛,并且腹诽道:就算人家洛大小姐見過,也不會随意将洛家軍的事洩露給政敵罷!将軍您清醒一點啊!
哪知洛知卿卻在那人問地下一瞬便開口了,雖然看起來答非所問。
“侯爺,家父已經五年未曾歸家了。”
程西顧與王蕭兩人同時一愣,緊接着一個垂了眸一個側過頭,像是想要掩飾空氣中的尴尬。
洛氏一族并非常年駐守北境,因此先帝将其府邸設在京城,也是為了給予大魏将軍更好的待遇,但七年前洛府遭逢變故,兩年後洛珩便上請鎮守北方,自此,他回到京城的時間便是屈指可數,而且就算得以回到京城也只是進宮述職,從未踏入家門一步,似乎是在......刻意回避什麽。
親身父親久不在家,祖母與繼母又不待見,也無怪乎這個才貌雙全的洛家嫡女活得如此憋屈了。
王蕭心裏一陣唏噓。
話一出口,洛知卿便有些後悔。
她待人接物一向禮貌克制,避其不願,掩己鋒芒,可今日倒也不知是否是因為對面站着的是大家公認的她父親的政敵,且受了洛老太太的影響,她在與這位程小侯爺對話時,當真是試探暗諷笑裏藏刀無所不用,一點都不像平日裏的她。
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她溫聲道:“其實,大魏的軍隊并不多,能讓侯爺有印象的,想來需得是赫赫有名的。”
言外之意,或許是程西顧手下的鴉林軍,或是洛珩的洛家軍,或是皇帝手下的禁軍了。
程西顧手下一頓,眼中倏爾劃過一絲冷肅,開口道:“不對。”
洛知卿與王蕭一同看過去,王蕭問道:“将軍知道了?”
“能讓我有印象的,除了這三支軍隊,還有一支。”程西顧擡眸,“這一支,乃恭王所有。”
王蕭一愣:“那個在攻打西燕時戰死的恭王?”
程西顧颔首。
洛知卿對于恭王隐約有些印象,但受制于記性天生不好,想了半天也沒能想起除“當今聖上弟弟”這一身份外的其他事件,眼見兩人沒有深入談起的想法,她便也沒問,只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
程西顧将斷箭收起,對二人道:“看來這邊沒什麽發現了,我們去亭秋那邊看看。”
三人正準備步出房門,冷冽的風雪迎面而來,洛知卿的目光便又下意識地落在院內角落,心裏的猜想越來越清晰,迫使她忍不住脫口而出道:“我真的是定執最後一個有過交談的人嗎?”
程西顧王蕭兩人動作同時一頓,看向洛知卿,程西顧問道:“怎麽?”
洛知卿沉吟片刻,緩緩道:“不知侯爺與王公子可否注意到了,院內角落裏掃帚旁的那堆土。”
程西顧沉默轉頭,與王蕭一道向外看去,雪已經下得很大了,院內的石磚上鋪了一層白,但由于角落的土堆得不低,此刻上方雖也沾了雪花,卻沒有被完全蓋住,依稀能看清原本的模樣。
片刻後,王蕭點頭看向她:“确實有堆土,可這怎麽了?”
“大約一個時辰前,我來此處曾與隔壁的師傅有過一次交談,據他所說,定執是一個十分細心的人,”洛知卿看向兩人,遲疑道,“若是十分細心的人,又怎會将庭院打掃到一半,便離開去做另一件事呢?”
話音稍停,洛知卿仔細從記憶中翻了翻,确定沒有得到與話語相悖的場景,這才繼續道:“洛家常至寒泉寺,我可以确定,在我的記憶中,從未出現過打掃成這般的禪院。”
就算洛府,也只有丫鬟将院中掃出的土或垃圾收到簸箕中,再運送出去,才算打掃完成,如此細心的定執,難道會犯這種錯誤嗎?
“那也不一定吧......”王蕭皺了皺眉,“比丘住的禪院按理說并不對香客開放,若是這些僧人在自己住的地方偷懶的話,你也不一定會看到罷?”
洛知卿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确實,這個可能并不能被完全排除,但她仍是覺得有些奇怪。
胖比丘會将掃院子的活交給一個會偷懶的僧人嗎?他不怕被方丈發現怪罪下來嗎?
“你怎麽想?”
程西顧的聲音在屋內想起,洛知卿愣了下,才發現那人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他又道:“你覺得,他的離開,其實是急着去做另一件事。”
程西顧的話語氣肯定,洛知卿不知怎地,便又遲疑起來,“只是有這種猜測。”
“我也有。”程西顧靠在桌沿旁,目光飄向窗外紛飛的大雪,輕聲道,“你猜,現在什麽時辰?”
王蕭一怔。
程西顧看向他:“去問問,此刻是否剛過午時不久,若是,便讓圓顯發動寺內的僧人,詢問在巳時到定執死前這段時間內,有誰見過他,都做了什麽。”
王蕭一聽這話,頃刻間便明白了,颔首應道:“是,将軍。”
若此時剛過午時不久,那麽定執離開院子的時刻便是距離午時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撞鐘的時間尚未至,定執急忙趕去鐘樓所謂何事?
檢查鐘樓麽?
那又為何不将手上的打掃一事做完再去,他便差這一時半刻麽?
除非,他根本就是得知了何事,這才急不可待地去了鐘樓,連身邊的工作都顧不上了。
程西顧将傘撐開,遮在兩人頭頂,襲來的冷風一下子少了許多,但當他的目光穿過連綿不斷的大雪、落到遠處依稀可見的鐘樓樓頂時,那眼中的溫度,卻要比這寒冬的天,還要冷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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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西顧将王蕭派去找人,去驗屍房的路便仍然只有他與洛知卿二人同行。
一路上,兩人各自思考着不同的事情,各自沉默,卻意外地無人感到尴尬。
思考半晌,腦子沒有變得清晰,反而愈加困惑了,解不開的謎團像一個個線球,咕嚕嚕地滾到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壓得她頭疼至極。
所幸被當做驗屍房用的柴房很快便到了,洛知卿便先将思緒放在了一邊,打算随着程西顧向裏面走去。
但那人收了傘,卻并沒有立刻進去,反而站在原地遲疑一瞬,才轉頭看着她道:“不知洛大小姐對于接下來的場景可有準備?”
洛知卿一愣。
這人竟是在......考慮她的感受?
洛知卿忙搖搖頭道:“謝侯爺關心,我對于屍體......有敬,無畏。”
“哦。”程西顧像是有些失望,頓了頓,突然道,“本侯并非關心你,我只是怕你暈過去對洛家不好交代。”
洛知卿:“......”
好了好了,不要越描越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剛重生,還什麽都沒弄明白,就要去破案了。
洛知卿:我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