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亭秋
柴房內堆放的物品都放到了角落,唯有正中心從外搬來一張桌子,其上正放着定執的屍身。
謝亭秋看起來還未忙完,整個人幾乎趴在了屍體上,礙于男女之別,且研究屍身時屍體一貫沒有外衣,洛知卿并未上前,只在門邊站定,而後向裏面遙遙看了一眼。
定執的面上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本的容貌,應當是從鐘樓上掉下來時臉率先着地所致,除了男子十分重要的部位被遮擋外,裸露出來的身上各處均有劃開檢查的痕跡,倒也不知原本應當是什麽樣子。
洛知卿不好多看,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低眸看着裙下露出的鞋尖上的細致花紋數着時間。
待數到九百零一時,屍體旁邊的人終于直起了身子,取下手套,結束了這場碩大的工程。
那人揉着腰擡起頭,還未說話,見到在場兩人倒是先愣了一下。
“你什麽時候來的?還有這個姑娘是......”
話未說完,待看清那人面貌,倒是直接頓住了。
洛知卿這才擡眼看過去。
不同于程西顧或是王蕭這種從戰場之上磨練過後,回到日常生活中氣質上不自覺帶了些冷厲與殺伐之人,謝亭秋周身的氣質是十分溫潤平和的,更可況他本身樣貌便堪比潘安,若是将京城中所有的世家公子按最想嫁的人選排行的話,他能跻身前三。
不過大多女子接受不了此人癡心研究屍體的怪癖,于是如今他的排行只有第五。
“洛知卿洛大小姐。”程西顧言簡意赅地道。
“原來是洛大小姐,”他連忙回神,收回目光,垂眸拱手道,“在下謝家亭秋。”
即使旁邊的桌上還躺着一位,且他淡綠的直襟上還染了點血,但謝亭秋所表現出來的模樣卻能讓旁人有宛如身處雅室的錯覺,不愧為君子之貌。
洛知卿福身,“謝公子,久仰。”
謝亭秋還要再謙虛客套一番,卻被另一人打斷了。
“行了,說正事,”程西顧看着那幅屍體,“結果怎麽樣?”
被打斷了謝亭秋倒也不惱,十分自然地接道:“頭骨斷裂,腦內出血,是意外死亡。”
程西顧皺了皺眉。
“不過,我還發現了些別的東西。”
他擡手指向定執的腿部,示意他們過來看。
三人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屍體上略顯瘦弱的小腿上,稀疏地分布着如同小拇指蓋般大小的紫色斑點。
程西顧:“這是什麽?”
謝亭秋:“聽你曾說今日見到死者時,他面色蒼白中又帶着不自然的潮紅,因而我在看到這些斑點時有一瞬懷疑是瘟疫——”
程西顧面色一變,洛知卿也是一驚:“瘟疫?!”
但瞧見二人瞬間變了的臉色,謝亭秋這個罪魁禍首卻萬分平靜的笑了笑,淡淡道:“但後來我又檢查了他的頭部......”他指着那處血肉模糊的部位,“發現死者口腔中出現了血庖。”
程西顧擡眸看他:“怎麽?”
“說明他患的病是紫癜,并非瘟疫,加上他腎髒功能有所衰竭,我推測,應當是凝血困難型紫癜。”謝亭秋緩緩道。
洛知卿低喃,“......凝血困難?”
謝亭秋順着聲音看過去,點了點頭:“這種病症一般容易出血,且傷口不易止血,若受了傷很容易因流血不止而亡,更重要的是,患有這種病的人,有可能會突然陷入昏迷。”
程西顧接道:“所以他才會從鐘樓上直挺挺地掉下來,而下方沒有任何尖銳的物塊,但他的臉卻摔得......這麽爛?”
謝亭秋沉默一瞬,似乎是不太能接受這般直白的說法,不過想了半天也沒能找到合适的詞來代替,只好慢慢點頭:“......有一部分原因。”
所以,也算是各種各樣的巧合導致了定執的死亡。
程西顧像是有些失望,他的眸光略略低垂下來,一時沉默。
而他一沉默下來,在場另外兩人也不好開口,遂只好一同沉默。
屋外的雪似乎停了,四下靜寂無聲,相比之下,屋內的三種不同情緒的呼吸聲交錯,聽起來倒是比屋外還要熱鬧一些。
良久,終于還是謝亭秋率先開了口,但他似乎顧忌着男女有別,還是向程西顧試探道:“歸錦?”
程西顧緩緩回神,應了一聲:“嗯。”
“歸錦”是程西顧的字。
按照常理而言,大魏的男子一般二十加冠方可由長輩賜字,然而程西顧十五歲那年父親戰死、母親殉情,他便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聖上感其父衷心,便在讓程西顧世襲侯爵的同時,賜字“歸錦”,言:
“願你征戰而歸時,得見錦繡河山。”
這是聖上對他的期望,也是聖上自己的願望。
洛知卿一邊在驚異于自己對此記得如此牢固的同時,也不免感慨程西顧的命運。
“得聖上期望”一事說是榮耀加身,誰又能說,這不是一道枷鎖呢?
一生皆為國家征戰殺伐,即使他願,又代表着他願意被逼着去做麽?
一旁的程西顧不知她所想,他已經慢慢回過神來,對兩人道:“既非有預謀的命案,這件事的後續便交由寒泉寺來處理罷,我們的調查到此——”
“将軍!”
門口的聲音打斷了程西顧的話,三人順着聲源看去,便見王蕭氣喘籲籲地站在門邊,一層層白氣從他口中飄出,再四散開來,将周圍的雪都化為雨滴,落在他的發與衣上,他整個人如同在雨中淋了半晌,濕漉漉的,有些狼狽。
但他卻并不在意,十分随意地抹去眼睛周圍的冰水,冷靜道:“将軍,有些消息。”
說着,他看了洛知卿一眼,洛知卿明白這是不能對外人言的話,正想找個理由退開,卻聽程西顧突然道:“無妨,你說吧。”
洛知卿一頓,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聞言,王蕭也不糾結于此,當即道:“寺內的僧人在這個時間內沒有見過定執,但我們的人見過。”
洛知卿安靜地站在一旁裝雕像,但心裏卻暗自在想“我們的人”是指什麽。
是程西顧手下的鴉林軍?但她似乎沒有在寒泉寺見到這些人。
程西顧沒說話,示意他繼續。
王蕭:“據他們所言,定執從院內出來後,徑自走向了後山,去茅......”他看了洛知卿一眼,臨到嘴邊的兩個字被他又收了回去,轉而吐出了極其文雅的一個詞,“......出恭。”
見其他三人沒什麽反應,他繼續道:“當時誰也沒有往旁的方面去想,因此他們就沒再接近,半刻種後,定執從那裏出來,便一路去了鐘樓。”
程西顧問道:“後山有什麽發現麽?”
“沒有。”似乎想到了什麽,王蕭皺了下眉,“或許原本有,但一場大雪下來,全部掩埋了,我帶着人上下搜索了幾遍,沒什麽發現。”
王蕭随着程西顧行軍這麽多年,追蹤的能力他不會懷疑,沉默片刻後,他問道:“去後山,除了定執的方向,還有幾條路可以去?”
王蕭道:“從金光殿旁的冰上穿過去,從一念堂的後院翻過去,或者,從九層浮屠旁邊的小路走過去。”
一直在旁邊低首沉默的洛知卿在聽到“九層浮屠”四個字後,眼皮跳了下,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背對着她的程西顧沒發現,謝亭秋卻好似無意間瞥了她一眼。
洛知卿面色不變。
程西顧沉吟片刻,“問這三條路上出現過的人。”
王蕭得了命令,又離開了,餘下三人也不便在屍體旁停留,互相看了一眼,謝亭秋率先以“有些疲乏,回一念堂休息”為由告辭,程西顧既是将洛知卿帶出來的人,也不好讓她一人回去,便提出送她至洛家休息的院子。
調查定執死亡一事幾乎用了兩個半時辰,此時已接近申時初,風雪已停,暮色卻也淺淺落了下來,擡眼看去,竟恍惚有種一切還未發生的錯覺。
但烏雲已散,沾染了些許夜色的天空較之前透亮許多,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今日寒泉寺內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撞鐘是不能了,但風雪雖然止息,道路積雪卻還未化開,你們自然不會這麽快就離開。”合起來的傘被程西顧捏着傘柄抵在雪地裏轉了轉,頃刻間便将平整的積雪轉開了一個洞,那人卻面色不變地繼續道,“想來,圓顯應當已經為洛家的人安排了住處,他們已經不在大悲殿了。”
洛知卿想了想,點頭:“寒泉寺為香客布置的房間大致固定,我依稀記得從前在這裏借住時住過的屋子。”
“那走罷。”程西顧低頭看了她一眼,擡了擡眉稍。
洛知卿斂衽行禮:“那便......多謝侯爺相送。”
“也不必,”程西顧不再看她,負手率先先前走去:“今日你侍女不在身旁,等你回去後怕是會有流言傳出,本侯送你回去,也算震懾一番那些心懷鬼胎之人。”
洛知卿唇角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道了聲“多謝侯爺”便緩緩跟上了對方。
兩人本是一前一後,漸漸的,在前方那人刻意放慢步子的情況下,最終變成了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