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暫住

“咯吱”

下過雪的寒泉寺似乎比來時更顯寂靜,腳下每一步踩雪後的細碎聲響清晰可聞,就連身旁之人清淺的呼吸聲好似也被放大了無數倍,如同響在耳畔一般。

良久,似乎是終于不滿這種沉默的氛圍,程西顧側首,“你......”

洛知卿正想擡頭看他,冷不丁腳下一滑,整個人向一旁歪去!

“诶!”程西顧眼明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來,“你沒事罷?”

少女随雲髻上的步搖流蘇劇烈晃蕩,相比之下,她的神色倒是平靜許多,堪稱無波無瀾,好似方才的意外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螓首蛾眉,明眸櫻唇,依舊是那副沉魚落雁的面容。

“多謝......”洛知卿的視線向下一移,落到了他扶着她的手上,“侯爺。”

明了對方的意思,程西顧淡定地收回手,頗為自然地順口問道:“洛大小姐在家中也是這般嗎?”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洛知卿頭一次沒能理解對方的意思,滿頭霧水地反問:“侯爺是指什麽?”

“克制有禮,泰然自若,”程西顧低頭看她一眼,又收回視線,“喜怒不形于色。”

“這樣不好嗎?”她語氣平靜,聲音溫柔,“京城中誇贊世家貴女幾乎第一句都會是——性情溫婉。”

頓了頓,她又笑了:“何況,侯爺與我又有何不同?”

官場之中,爾虞我詐向來數不勝數,若都将心思擺在臉上,怕是方才踏入皇宮,便已經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而程西顧能做到如今這個位置,一路以來所有的為人處事、面上神情的外露,又怎可能全憑自己的心意?

程西顧發出一聲輕笑:“我不溫婉。”

洛知卿:“......”

見少女面上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裂痕,程西顧面上的笑意更深,但似乎怕當真引得她發怒,他很快便收斂了笑意,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但我仍覺得洛大小姐與京城中那些只懂得女紅女戒的貴女不同。”

洛知卿:“侯爺認為哪裏不同?”

“哪裏啊......譬如興趣?我記得以前參加個什麽宴席都能見到那群女的聚在一起讨論哪家哪家的公子模樣俊俏,哪家哪家的公子儒雅溫柔。”他摸着下巴看向她,“你總不會也對此感興趣罷?”

洛知卿看他一眼,搖頭,“不感興趣。”

程小侯爺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浮現出了一抹笑意,嘴角上挑,眉眼微彎,金冠墨發的扮相分明是屬于上位者的奢華貴氣,卻偏生讓洛知卿在這一刻看到那個少年的得意與歡喜。

讓她不禁愣了愣。

恰在此時,那人又問:“那洛大小姐對什麽感興趣?”

洛知卿眨了眨眼,又看向他,黑葡萄似的眼眸中隐約帶了點笑意,她緩緩道:

“女紅,女戒。”

程西顧:“......”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扳回一局,洛知卿面上的笑意濃烈,就這般直直地看過來時,比春日的灼灼桃花還要動人心魄。

這一眼似曾相識。

程西顧收回視線,看向這條路上鋪着的層層白雪,極輕極輕地嘆息一聲。

“洛大小姐想做什麽樣的人呢?”

不知是否是方才的玩笑緩和了氛圍,洛知卿聞言輕擡眉梢,不答反問:“在侯爺看來,人生竟然是可以選擇的麽?”

世家大族的子女,多數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命運便是注定的了,禮數、規矩、性格、嫁娶,從來不由己。

她這話本帶了些調侃般地自嘲,卻沒成想那人的神色突然嚴肅了下來。

“旁人或許無從選擇,但你有。”

洛知卿一怔,卻見那人已經停了下來,轉身面對她:“洛大小姐,下次再見面時,我想聽你的回答。”

不是“本侯”,是“我”。

沒了那麽多的身份束縛,站在這裏的只是兩個少年人而已。

洛知卿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沉默片刻,還是程西顧先打破了沉默,他指着院子外圍的圍牆上挂着的鵝黃流蘇,道:“洛家的獨特标志。”

洛知卿下意識點頭:“因我娘喜歡。”

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對方似乎并沒有要提問的心思,不禁有些懊惱。

程西顧看她這幅魂游的模樣,不知怎的,突地笑了。

那一笑破開眉眼凜冽,好似點點星光落于眼眸,明亮耀眼,好看極了。

洛知卿又沉默了。

程西顧側了身示意她:“去罷。”

洛知卿不再看他,緩緩福身行禮,而後起身慢慢走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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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院子她的情緒便穩了下來,但行了兩步,待看清雪地上的人影時,她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院子中的積雪只清掃出一條可供通行的路,便于暫住的人從院門口走到房間內,而在未曾清掃的積雪之上,正筆直地跪着一個身影,雖是少女,卻如松般堅韌,威武不屈。

她緩緩走過去,在那個身影旁站定。

“依斓,”她低頭,與對方驚喜的雙眼對視,而後伸出手,“起來。”

“小姐!”

依斓歡喜地叫了她一聲,将手放到她手心裏正想從地上起來,僵住的膝蓋卻在一瞬間止住了她的動作,猛地又要跌回雪地中。

洛知卿眼明手快地抱住她的腰,将她從地上拽了起來,見她微微站直,正想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膝蓋,卻被手忙腳亂地制止了。

“嘶!哎呀小姐!小姐我沒事!”依斓忍着痛,呲牙咧嘴地笑着,卻還不忘檢查她全身上下,“小姐,你沒事罷?那個什麽侯沒對你做什麽罷?”

站在院子外還未走的什麽侯:“......”

“我沒事。”洛知卿蹙了蹙眉,看向她的膝蓋,“還能走嗎?”

依斓嘗試着動了動,雖然有一陣一陣的痛意傳來,但好在還有知覺。

緩了片刻,她咬牙點點頭,“能!”

洛知卿颔首,“那我們先回屋子。”

依斓:“嗯!”

見少女攙着自己的丫鬟進了房門,程西顧擡手朝不遠處打了個手勢,待到房頂之上傳來一絲輕微的響動之後,他這才不慌不忙地轉了身,向着另一處院子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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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斓之所以會跪在這裏,要麽是因為之前依斓頂嘴一事,要麽是借她以嫌犯之名被程西顧帶走一事發難,但無論哪一件,都肯定是二夫人的手筆。

洛知卿深知自己不受洛家人待見,故而在家裏時也盡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不争,不搶,只希望能做到母親臨走前對她的期盼——安安穩穩度過這一生。

但她忘了,光是嫡女這一身份,便注定了她不能安穩,即使她什麽都未曾做過,她的降生,就已經吸引了太多嫉恨了。

既然如此,她不想再躲了,遷就不能讓嫉妒消退,安穩,該由她親手創造。

洛知卿攙着依斓一步一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方才開了房門,隔壁便有了動靜。

依斓皺了下眉,看向她,“小姐......”

洛知卿搖了搖頭,面色不變地攙着她繼續向房間內走去,與此同時,喀拉一聲,隔壁房門開了,緊接着便是一堆雜亂的腳步聲向這屋子而來。

等她緩緩将依斓安置在榻上,門外的人也到了。

周氏頂着一張刻薄的臉帶着兩個婢女走了進來,一瞧見她二人,還未開口便先笑了一聲,冷嘲道:“這是背着命案官司的主子來給犯了錯的賤婢打抱不平來了?大小姐,程侯爺可是放你走了?可別是畏罪潛逃了罷!”

“勞二夫人挂念。”洛知卿站在依斓之前,開口時聲音依舊平靜而克制,聽不出絲毫怒意,“但二夫人方才說錯了一些事。”

“其一,我的嫌疑已然洗清,若二夫人不信,大可前去詢問程侯爺;其二,依斓是我的貼身丫鬟,并非是二夫人口中的賤婢,勞煩二夫人嘴上客氣些,莫要因此損了陰德。”

“陰德?”周氏不怒反笑,“一個敢頂撞主子的丫鬟,不懂何為尊卑,稱一聲賤婢讓她跪下受罰算是我寬容大度了!沒将她賣到青樓她便該拜佛燒香感謝我,還有損陰德?我看積了大功德還差不多!”

洛知卿依舊面色不變,只是再開口時的聲音輕飄許多:“二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周氏語氣冷凝:“主子懲罰奴婢,天經地義!”她朝身後擺了擺手,“畫眉,杜鵑,給我将依斓壓過去,這受罰的時間可還沒結束呢!”

一高一矮兩個丫鬟應聲上前,畫眉看着她,虛情假意地笑了笑:“大小姐還是讓開罷,傷到您可就不好了。”

洛知卿瞥了她一眼,卻又對着周氏沉沉開口。

“二夫人。”

房內只有桌上染了一簇燭火,一星半點的光映到她身上,傾城的容貌被籠在半明半昧之間,竟使她的神色無端地襯出一絲冷凝的意味。

畫眉與杜鵑對視一眼,心裏雙雙打了個突,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她們從未見過溫溫柔柔的大小姐這般模樣。

周氏卻不管這些,沉下臉來對那兩人喝道:“我說讓你們停下了嗎?!還不趕緊把那賤婢壓過去!”

畫眉杜鵑猶豫一瞬,正要動作,卻聽洛大小姐又開口了。

“大魏律法有言,‘妻位高于妾,寵妾滅妻者,有罪。正妻之子為嫡,位同高于妾,妾侍寵而不顧尊卑者,有罪。’”洛知卿看着對面的人,語氣極輕卻又吐字清晰地道,“二夫人,我因尊長而稱您一聲‘夫人’,可你從未被我父親扶正,你——”

她一字一字:“不過是個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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