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哥

翌日天剛蒙蒙亮時,洛家的衆人便全部起床了。

等到天邊一絲微光慢慢破開純色的魚肚白,洛家的仆從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向馬車內搬運東西了。

院內堆積的雪早已被打掃的人清理到道路兩側,空出來的路面上也做了仔細的處理,謹防有薄冰覆蓋其上,容易滑倒。

依斓此時也在馬車旁邊,經過一晚上的休息,早晨又請了醫僧來給她開過藥,小丫頭的腿已經沒有昨晚那麽嚴重了,爬上爬下看起來也如往日那般靈活。

洛知卿微微笑了下,剛想向她的方向走去,不遠處的主屋卻傳來了些聲響。

緊接着,主屋的門開了,周氏扶着老太太走了出來,李嬷嬷的活被搶了,只好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面。

洛知卿收回邁出去的腳,從容地向幾人行禮:“老太太,二夫人。”

老太太“嗯”了一聲,面上沒什麽表情,“昨日程侯叫你去,可是因你與那命案有何關系?”

“并非。”洛知卿道,“只因孫女曾與定執師傅有過交談,程侯爺詢問一二罷了。”

她一動不動地看着洛知卿,“光是詢問,便用了幾個時辰?”

老太太的目光一向比旁人鋒利許多,即使如今眼睛周圍已布滿皺紋,但如若她鐵了心要為難對方,那條視線往她身上一放,便能讓人壓力劇增。

可惜這種目光洛知卿從小感受到大,現如今,已經麻木了。

她面色不動,“查案的程序一向繁瑣。”

她這話有些答非所問,且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明顯是做了隐瞞,但也不知洛老太太顧忌着什麽,竟沒再往下問,只道:“事既了了,便與他保持距離,你知道我的意思。”

洛知卿恭順道:“孫女明白。”

她當然知曉老太太的意思。

別說聖上提拔顧家本就是為了制衡,即使不是,兩家持着兵權的武将走得過近,本就不是件好事,自古帝王善猜忌,子虛烏有或許也能被他變成無中生有。

老太太沒再說什麽,領着一幫人便向院外的馬車去了,許是昨晚的先交鋒後合作起了作用,今日見到她的周氏破天荒地沒有冷嘲熱諷,就連眼神也沒有給她一個。

不過也因此,享受到耳邊清淨的洛家大小姐終于體會到了“争”的好處,并決定,以後要做一個一毛不拔的人,一點都不能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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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的東西整理好之後,洛家一行人便至寺門前與圓顯大師告別。

天光大亮,今日的寒泉寺總算沒有了昨日那般陰沉的氛圍,從東方蔓延開的陽光溜進大悲殿內,将佛像鍍上了一層金光,耀眼輝煌。

洛知卿微眯了眼看那道逼人的光芒,想象着寒泉寺內香火鼎盛時期的畫面,不知怎地,心中竟是湧現出一股悲哀。

凡求佛問道者,皆有信仰可尋,可她呢?

自母親去世、父親北上之後,再沒能有一件事引起她的興趣,沒有理想,沒有信仰,如一朵浮萍,随波逐流。

旁人的言論向來無法真正觸怒她,只是因為在她眼中,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是真正值得在乎的。

直到這場大夢的來臨。

直到她如同親身經歷般見證過身邊之人的離去,她才知曉,她原來是在乎的,在乎得不得了。

無論這夢是真是假,是現實還是虛妄,從現在開始,她要親朋好友皆安好,還要心底裏她其實向往的自由。

她不願困在京城這片方寸之地,也不該被困在這裏。

她有了自己想要追尋的東西。

洛老太太與圓顯的道別終于結束,衆人行過禮後按來時的安排随着她上了各自的馬車,鵝黃流蘇在衆車廂外側紛紛晃蕩,粗略看去,竟莫名的整齊。

依斓扶着洛知卿坐穩,剛想開口說什麽,馬車外突然一陣騷動,她連忙又閉上嘴,擡起窗簾向外看去。

寺廟內的比丘一向勤快,天還未亮,寺外山路上的雪便已經被清至道路兩側,露出原本硬實的土地,也因此,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聽起來尤為清晰。

洛知卿側了側頭,還未出聲詢問,便聽依斓訝道:“咦?大少爺?!”

洛知卿:“大哥?”

“嗯嗯!”

依斓忙把位置讓給她,她移了地方,剛剛探出頭去,外面的人已經駕馬來到了車窗之下,與她對上了視線。

來人一身緋色官服,外披黑色貂裘,腰挂一把藏藍鞘的長劍,淩厲無匹,但官帽下的一雙眼卻偏生溫和得過分,粗粗一看,似乎并不符合一個大理寺少卿殺伐果決的身份。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為官兩年便将大理寺內兩百六十餘份積壓的案件全部處理完畢,且,涉案官員,無論得利得弊,最後竟無一人對其不滿,連背地裏抱怨亦不曾聽聞,此事傳到百姓耳中,也不知該說他斷案如有神助,或是該說他處事圓滑了。

但不管怎麽說,洛長墨對于處理案件一事确實十分得心應手,他為大理寺提供的助益,甚至讓許多人都忽視了,他是魏國大将軍洛珩的嫡長子。

即使如她一般,并不受洛老太太喜愛。

“大哥,”洛知卿訝異,“你怎麽來了?還......穿着官服?”

“聽說寒泉寺發生了命案,我擔心你。”他視線一撇,發覺其他車上的視線,微微勾了下唇角,随着沒有絲毫笑意的語氣若無其事地又補充道,“們。”

“至于官服,我昨日上朝後沒來得及回府,便被叫到了張荃——就是當朝戶部尚書府中處理案子去了,後來時間太晚,便在大理寺過了一夜,今日休沐,本打算回去換身衣服,卻得知這裏出了事,這才趕了過來。”

他說完,想到外面與馬車內的溫差,又叫她将窗簾放下,以免着涼。

“無妨。”洛知卿知他心中擔憂,便道,“寺裏的死者已經被定為意外身亡,與我們......”

她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麽,緩緩吸了口氣,這才接道,“.....并無太大關系。”

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神色上的異樣,洛長墨對此心知肚明,卻并不點破,轉了話題,“程侯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洛知卿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有些驚訝:“大哥怎麽知道?”

“方才上山的時候遇到了,”他朝着最前方那輛馬車的車夫揮了揮手,整個車隊便慢慢動了起來,他驅馬慢悠悠走在這輛馬車旁邊,面上似乎有些疲憊,但擋不住容貌清俊,風姿仍是秀逸,“只點了個頭算作招呼,沒有深聊,不過昨日閑時才聽同僚說他要回京了,沒成想第一次見面卻是在這條路上,他這是還未進宮便先來了寒泉寺?”

洛知卿面色不變,“若是與陛下報備過再來,亦是有可能的。”

洛長墨抿了下唇,似是想說什麽,洛知卿忙又道:“其實昨日我曾與他有過短暫交集,我總覺得他一開始待我的态度有些怪異......”

洛長墨果然立刻随着問道:“怎麽說?”

車內的依斓見洛知卿一直坐在窗邊,怕她着涼,遞過來一個暖手爐,她接過,沉吟許久後,卻又搖頭,緩緩道,“罷了......許是我想岔了。”

洛長墨一下子皺起了眉頭。

雖然洛知卿平日裏對待所有人都是一副溫和寬容的态度,但很少有人清楚,隐藏在這種态度下的眼神,帶着一種能夠很輕易将對方看透的銳利,不論對方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情緒是僞裝還是發自內心,她都能夠準确辨別,并且在那之後得到驗證。

但也正因如此,洛長墨才更加不解。

她從未出現過像這般游移不定的時候。

沒給他再思考的時間,洛知卿想到方才他的話,問道,“大哥,你昨日去張大人家處理的是什麽案件?”

洛長墨看了她一眼,有些詫異,她以前可是從不關注外界的事的,如今竟是感興趣了嗎?

不過他倒也沒有說出口,只靠向了車廂,微微壓低聲音,“張荃夫人的貼身丫頭死了,她認為是有人蓄意謀害,要我們去查。”

大理寺一向只管涉及中央官員的案件,中央官員家中丫頭的死因轉交給府尹就好,怎麽會輪到他們來管?

似乎是猜到了她心裏所想,洛長墨微微一笑,看向她輕聲道,“張荃的妻子,也姓張,叫張裁錦。”

洛知卿一怔。

雖說她近些年不怎麽出門,但憑借着三四年前的模糊印象,她還能記得,當今二皇子宇文瀚的母妃的名字為——張裁月。

看洛長墨的意思,這二人是姐妹關系?

如今太子因癡迷琴姬一事丢失了聖寵,二皇子的人氣正盛,連着其母德妃的身價也水漲船高,戶部尚書府中發生了這等事,若是張裁錦不說也就算了,她既然提了出來,大理寺為了面上過得去,自然得過去瞧瞧。

只是......

洛知卿遲疑道:“看張夫人的架勢,若是最後查出來兇手是旁人也便罷了,如果這兇手是戶部尚書府中有些身份的人,最後豈不是要鬧得家宅不寧?”

張荃若只是家宅不寧還算簡單,若是影響了朝堂,德妃估計要恨死她這個姐妹了。

畢竟張荃可是二皇子一派的人。

洛長墨道:“死的丫鬟與張夫人關系很好,據說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

洛知卿嘆了口氣,心道無怪乎這位夫人會要求徹查了,若是依斓遭遇了同樣的情況......

“......小姐?”見洛知卿一直盯着自己看,且目光似乎有些不對勁,依斓不由自主出聲喚道。

洛知卿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又看向窗外,佯作不經意地道:“對了,大哥,大理寺如今像張府這樣的案子多麽?”

“嗯?”洛長墨不解,“你是指哪方面?”

洛知卿看着他,緩緩道:“我記得大理寺往常只處理京城中涉朝政官員的案子,甚少處理除此之外的,如今是有所改變麽?”

“并非如此。”洛長墨對她的心思毫無所覺,“除了慣例之外,某些案件,大理寺也需要聽陛下調配的。”

“是麽?比如什麽?”

“比如......”洛長墨微微側過身來,壓低聲音對她道,“七年前吞并西燕時死去的那個人。”

“恭王?!”洛知卿吃驚出聲,卻還不忘像他一般壓低聲音,“恭王的死竟然動用了身在京城的大理寺?”

這她倒是真的沒想到了,昨日聽程西顧說那枚斷箭或許與恭王有關,今日又得了這樣一個消息,看來這恭王身上當真存在某些秘密啊。

“這是大理寺的秘辛,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偶然從一個總愛念叨自己女兒名字多麽好聽的官員口中得知的,但當時具體情形為何我便不清楚了——不過“嬌姝”這個名字倒也确實不錯。”洛長墨看向她,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怎麽突然對這些事感興趣了?”

洛知卿湊近了些許,輕聲道:“只是有些好奇,昨日聽說寒泉寺的案子或許與恭王有關,我想了想,記得恭王是元景二十五年年中病死,但那一年年初他歸京時尚且身體康健,怎會去得那般突然?”

元景十四年,當今聖上即位後便迫不及待地提拔了其程西顧的父親程周行為将攻打西梁,又準了親弟弟恭王的請求,撥了一隊兵馬,授命“副将”,讓他也随程周行一同前往魏良交界。

不過當今聖上一向多疑,或許連恭王本人都能瞧出來,雖然是他請旨,他這個監軍的“監”也是被監管的意思。

但沒等恭王露出什麽馬腳讓聖上抓住,元景二十五年,他便因病去世了。

昨日從依斓口中得知了些她記憶中有些模糊的大事,恭王一事正在其中,當時她便覺得有些怪異,而此刻又聽聞恭王的死動用了京城中的大理寺,洛知卿便更覺古怪了。

洛長墨一邊推了推她的手臂讓她“向裏去”“小心些”,一邊悠悠道:“牽扯皇家的事向來神秘,真相到底如何誰又能知曉呢?”

這就是不打算讓她知曉太多的意思了。

按照洛知卿原本的性子,對于某件事她心裏雖然好奇,但探究的欲|望并不強烈,因而過去的很多時候她都是得過且過,随波逐流,但如今經過那一場大夢,她突然不想再這般盲目下去了。

她總要做些改變罷。

沒等她從自己的思緒中脫離出來,洛長墨卻又開口了。

“其實我今日來此,原本并非因着同僚的閑話。”

“嗯?”洛知卿愣了下,“大哥原本準備做什麽?”

“是為了另一件事。”他抿了抿唇,糾結許久,才一字一字,十分緩慢地道,“父親要歸京了。”

洛知卿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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