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修身
雖然寒泉寺之行給洛知卿留下了太多的疑問,但那些疑問又并非一時半刻能夠解決,便将答案先放在了一邊,打算以後遇到機緣再來細究。
回府兩日,府內其他人紛紛忙着置辦過年所需要的東西,一時間春聯年畫貼得到處都是,竈糖花馍的香氣也順着順着院子一路向西,飄到了這洛府幾乎被人忽視的地方——竹樓。
洛知卿今日從竹樓內一出來便聞到了這個味道,她還未有什麽反應,那邊踩在凳子上正在向竹樓的門前挂燈籠的小丫頭卻不幹了。
“他們就是在故意饞我們!”依斓踮着腳努力夠到挂鈎,“要不是安嬷嬷這兩日回家了,我們也會吃到的!也不比他們差!”
洛知卿失笑:“竈糖是給竈王爺吃的,就算安嬷嬷做了,你也吃不到的。”
依斓還是氣鼓鼓,“那還有花馍呢!”
“那是為了敬神與拜訪。”說到這裏,洛知卿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你不要生氣了,我保證,不出兩日,你也可以吃到的。”
繩結總算挂牢,依斓驚喜地轉過身來:“真的?!”
洛知卿笑起來:“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沒有!”小丫頭毫不猶豫,頓時喜笑顏開,“我今日果然比昨日還要喜歡小姐!”
哄好了小丫頭,又打發她去屋內做旁的活去,洛知卿這才徑直走到院子角落,拿起了那裏一早就将落雪清理幹淨的東西。
——一把紅纓長|槍。
這聽竹苑當年建造起來其實是當作洛以風練武的場地使用,因此院子建得格外大,後來洛以風去了,這裏自然屬于洛珩,薛秋時嫁進來後,經常在此一面觀賞洛珩的槍法,一面晾曬藥草,久而久之,這竹樓也就成了“藥樓”,哪怕如今沒了藥草來曬,竹制的小樓中卻仿佛還留存着那一股淡淡的藥草味道,昭示着這裏曾發生的一切。
洛知卿輕輕吸了一口氣,擡手拿起紅纓長|槍。
槍尖朝下,左手從腹前過握住槍|杆,以巧勁上提,長|槍在右方身側畫了一個半圓,而後意識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紮、崩、攔、劈,身随心動,一套趨于完整的槍法在她手中形成。
在薛秋時還未去世之前,洛珩最喜歡做的事,除了為她畫像,便是教洛知卿舞長|槍。
洛珩一直覺得,女孩子不該只會待在閨房中繡花,要拿得起筆杆,亦挑得起長|槍,才算作洛家真正的後代。
于是幼時在他半哄半強迫、母親刻意無視的态度下,洛知卿逼不得已學起了洛以風創下的槍法——落花飛羽。
洛家的槍法講的是一個“亂”字,卻并非亂七八糟的亂,而是眼花缭亂的亂,以極快的身形和動作幹擾對方視線,從而出其不意地取對方要害,達到獲勝的結果。
洛珩曾說,她的槍法柔中帶剛,有舞槍的美感,亦有對戰的果決,若勤學苦練,假以時日,必定能夠成為真正的“落花飛羽”。
可惜,薛秋時去世後她因怨恨洛珩,故意在他面前棄了長|槍,惹得他失望離去,雖然後來在洛珩北上後她又将槍法撿了起來,可終究總有那麽一絲遺憾贅于心頭。
手中的紅纓槍在左右各畫了半個弧,而後“當”的一聲,槍尾被她支在地上,她扶着槍杆大口喘息。
汗珠從下巴滴落,“罷嗒”一下砸進地面,像在嘲笑如今的她到底有多麽孱弱,耍一套槍法便已是氣喘籲籲。
她真的太久沒有碰過這位老朋友了。
今後的路,還需多多依仗它才是。
竹樓內聽到動靜的依斓剛掀了簾子走了出來,只不過還沒從臺階上下來,目光卻是一頓。
“怎麽突然想起舞槍了?”
熟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但于洛知卿來說,這聲音卻像是穿過了坎坷的一生、穿過三年的婆娑大夢,終于再次,到達她的耳邊,其驚喜程度不亞于星火,在一瞬間點亮了她的眼眸。
她猛地轉過身去。
來人披了一件大紅色披風,戴同色錦帽,若非披風領口處綴了一圈白色狐毛,洛知卿險些要以為這是誰家逃婚的新郎官——且還是個拎着食盒跑出來的新郎官。
依斓行禮:“七殿下。”
醞釀的情緒還未成形便被這場面擊了個煙消雲散,洛知卿忍不住笑出聲來:“阿煥,你今日穿得好生喜慶。”
膚色白皙的隽秀少年因她一句話瞬間愁眉苦臉,哀嘆道:“還不是父皇說,若我今年再穿一身綠在他面前晃,弱冠時便不讓我出宮立府。”
當今聖上喜紅色,只是他因身份限制很少能穿黃袍之外的衣服,便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兒子身上,要求各個皇子公主在春節期間必須穿紅衣,可惜宇文煥的記性向來不好使,穿一身明晃晃的綠出現在一衆皇子中幾乎成了每年一次,看來今年皇帝是真的無法再忍受,這才使出了殺手锏——出宮立府。
魏國皇子一般未及弱冠便可得一稱號出宮建立王府,但宇文煥作為已故花貴妃的兒子,最受皇上寵愛,也因此被皇上強行多留了幾年。
“若非你每一年都與陛下對着幹,他也不會如此說了。”洛知卿将紅纓槍放好,回過身來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又笑了,“紅色也好看,顯得膚色白皙。”
宇文煥将手中的食盒遞給依斓:“諾,今年的花馍。”又看向她,語氣裏多了絲語重心長的味道,“我才沒有和他對着幹,我是真的不記得。”
“耶!小姐好厲害!”
宇文煥看着小丫頭拿着食盒興高采烈地蹦走,嘴角抽了抽:“明明是我帶來的,怎麽誇你?!”
洛知卿低眸笑了笑,不說話。
洛知卿小時與宇文煥關系很好,皆因她的母親薛秋時常被花貴妃娘娘召進宮中看病。宮中女醫不少,于花貴妃的惡疾卻并無益處,病情拖了許久也不得解決,直到薛秋時與洛珩成親,一次宮中的宴席中她點出了那人的病症,這才使得花妃對于自己的病産生了一絲希望,而洛知卿出生之後,更是得了花妃的喜愛,被聖上準許可随薛秋時随時入宮。
只可惜,未将花妃的病治好之前,薛秋時便去了,而沒過多久,花妃的病再次惡化,也丢下了宇文煥,撒手人寰。
某種程度上,兩人倒算是同病相憐。
也因此,交往了十多年,她清楚地知道,他平日裏穿衣,可沒有逮着一個顏色穿的習慣。
那又怎麽可能忘了穿紅,卻穿起了明顯相對的綠?
只是因為他心裏有道坎,過不去罷了。
宇文煥倒也沒在乎她突如其來的沉默,往身後看了一眼,笑道:“我覺得你們府內的管家是越來越随便了,以前我來時他起碼會出來看一眼,如今倒是連出來都不曾,也不怕我是擅闖洛府的賊人?”
“管家今日不在府中。”她嘆了口氣,拆解護腕的動作停了下來,好笑道,“還不是你每次來都與他說‘無須通報,不必管我’,如今門口所有輪換過的守衛都聽過這句話了,誰還敢攔你?”
因為洛珩在朝中的位置,洛知卿即使與皇子交往過密也并不會從旁人口中聽到什麽閑話——起碼從明面上來看——再加上七皇子本就無意皇位,兩人又不在乎外人眼光,宇文煥入洛府的次數便多了起來,在管家都懶得通報之後,簡直如入無人之境,比回皇宮還要方便許多。
宇文煥仔細想想好像也是這個道理,便也不再提這事。
他随着洛知卿進了竹樓,廳內的火塘攜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在外被凍得僵硬的身軀總算緩解過來。
雖然這竹樓從外面看很是簡陋,但走到裏面才會發現家居物品樣樣俱全,甚至連溫度都與一磚一瓦砌起來的房子相差無幾。
兩人在廳內停下,宇文煥順手接過她脫下來的護腕,在手上轉了兩圈,而後似乎開口說了什麽。
但洛知卿沒去在意。
她的視線全部放在了那人轉着護腕的手上。
宇文煥的手,指節分明,與其他皇子不同,他不喜武,便很少拉弓挽箭,平日裏只做些舞文弄墨的活,在富貴的滋養與宮人悉心的照料下,他那雙手幾乎比她這個女子的還要幹淨細膩。
他總是喜歡用那雙手轉些身邊的小玩意,看手指在筆、在箸、或是在笛間靈活飛舞,像一只蝶,好看得過分。
她知道他有多喜歡他那雙手,也因此更加清楚,當他親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一根根砍掉時,心裏......該有多麽絕望。
“想什麽呢?”
直到那雙手突然在她眼前揮了揮,洛知卿才恍然回神,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人卻突然皺了眉,“你現在看我的表情,跟我已經死了似的。”
“別胡說。”洛知卿看着他張了張口,半晌卻無聲地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只是我之前做了一個不太好的夢......”
“噩夢嗎?”
“算是罷。”她向後扶着桌沿坐下,視線透過窗子落在院內如火焰般耀眼的日光中,聲音放輕,“那夢中許多事情太過真實,以至于讓我不得不去相信,最後那個......那個毫無轉圜之地的結局。”
她話中的悲意濃重,宇文煥下意識地走到火盆邊,在燃燒的炭火上方搓了搓手。
屋內安靜半晌,他道:“我母妃說,夢境與現實是相反的,所以你不用怕,夢中那些不好的,都會在現實中變成好的。”
他擡眼看她,眸子被火光映得發亮,“你信我。”
洛知卿笑了,答得毫不猶豫:“嗯,我信你。”
她當然信他。
她還相信,即使現實仍舊如夢中一般,他也會用自己為她開辟出一個美好的結局。
可她已經無法再承受、也不能讓他再承受一次同樣的痛苦了。
她要他好好活着。
讓宇文煥在外間等了片刻,丫鬟侍候洛知卿沐浴更衣後,她才披着濕漉漉的頭發走了出來,繞過屏風,看向他。
“你方才對我說什麽?”
宇文煥一頭霧水,卻還不忘将火盆挪向靠近她的方向:“......說什麽?”
洛知卿:“最開始的時候。”
宇文煥皺着眉頭想了半天,才終于想了起來,可話到嘴邊,這人又莫名其妙地停住了。
洛知卿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茶,直到将他的那份推過去,也沒聽到對方的動靜,只好出聲問道:“怎麽了?”
宇文煥蹭到桌邊,遲疑半晌,道:“聽說......洛大将軍要回來了?”
洛知卿的動作一頓,反問道:“宮中今日才得到消息?”
“昨日。只是我接到消息時父皇正派我去給太子的破事收拾爛攤子,沒來得及到這裏。”說到這裏,他有些埋怨,“身為一國皇位的繼任者,成日裏不想着國事,卻想着法兒的要給翻香閣的人贖身,翻香閣那是什麽地方啊?那可是六界最大的情報販賣地,那裏面的人,怎麽可能會那麽容易便被帶出來,他怎麽也不想想!”
洛知卿沒有跟着說起太子,反而疑惑道:“情報販賣地?”
“你不知道?也對,你以往從不關注這些的。”宇文煥神色一頓,立即忘了方才心裏的不快,反而興致勃勃地給她講解道,“據說幾百年前這翻香閣便已經存在了,情報遍布六界,各界都得給出三分臉面。三百多年前仙魔大戰中閣主意外身亡,本以為要因封閉各界通道而沒落下去的翻香閣,也不知它如何運作,八年後新一任閣主上位後更加聞名,每一日都有客人上門來買賣情報,絡繹不絕。”
洛知卿抿了口茶水,緩緩道:“這樣一個暗地裏作為情報交易場所的青樓,竟還會有人光顧?況且若每個人都去那裏買賣情報,這天下人豈非再無秘密可言?”
“我覺得,這就是那閣主的聰明之處了。對于情報,并非随便一個人便能與閣主做成交易的,這人選需得先得到閣主首肯,因而很多前來交易的人大多沒能成功,下樓的時候便順勢在莺莺燕燕中逗留片刻,哪怕只有一瞬,這青樓也能達到八方賓客絡繹不絕的狀态。于是麽,”宇文煥攤手,“情報青樓兩方賺錢,各不耽誤。”
洛知卿笑了笑,沒回話。
六界分神、仙、冥、魔、妖、人,自三百多年前的契約訂立,各界封閉結界,已友好相處多年,但也正是因為這種環境,才更顯得這位閣主的能力之強,畢竟,每日周旋于各界界主之間,在保證性命的情況下還要得到想要的情報,可并非是件輕松的事。
“不說這個了,之前的話還沒說完,”宇文煥将頭上的錦帽摘下來,又撥了撥有些亂的鬓發,而後看着她,認真道:“你準備怎麽辦?”
洛知卿自生母去世後便與父親關系破裂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只是此時聽到他這般小心翼翼的問話還是讓她不由覺得好笑。
“我不能怎麽辦。”她彎了彎唇,輕聲道,“難道我要叫他不要回這個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