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貴
程西顧的長睫落了下來。
而直到此時,洛知卿才發現對方的眼尾竟是有一道細小的疤痕,不長,只寸餘,卻令人對當時的情形感到心驚。
下一瞬,對方擡了眸,朝她一笑,眼中情緒卻依舊平淡,令人感受不到這笑中有絲毫喜色。
“其實,我不喜歡皇家。”
洛知卿心裏一跳,幾乎想要拔腿就跑。
這種大不敬的話,他不該說,起碼不該對着她這樣一個尚且算不得熟悉的人說,而她本也不該去聽對方這等狂妄而放肆的言論。
可事實是,洛知卿站住了,而程西顧的話并未就此打住。
“所以當年恭王的死,只是令我感到好奇,卻并未達到讓我能夠冒着生命危險去探尋真相的程度,”他話音一頓,面容有些冷,“畢竟當年能夠近距離接觸恭王屍身的人,都因各種原因故去了。”
說到這裏,他話音一轉,“但今時不同,若恭王的身死與如今南疆的計劃有關,便是陛下也不能阻止。”
因為大魏百姓的命,比過去的一樁案子,更有價值。
他離開了。
洛知卿讀懂了他話裏的意思,微一垂眸,淺淺地彎了唇角。
這或許也是對方對她的答案如此急切的原因了。
她想要讓她幫忙,卻又不知讓她知情是否正确,只好在這兩次談話中對她多加試探。
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程小侯爺,我希望你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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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室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近,洛知卿回身,不慌不忙地拿起了帷帽帶上,白紗方才落下,外面的人已經推開了門,神色焦急:
“一一,洛大将軍——”
在看到室內站着的那個淡定的身影時,宇文煥奇跡般地緩了心緒,就連語速也慢了下來:“......到京城了。”
“嗯。”帷帽上下細微動了下,是洛知卿點了點頭,“我方才看見了。”
宇文煥:“那你......”
“小道回去。”洛知卿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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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小道,其實并不小,只是相較于走過京城的主街,穿過兩條小巷子明顯偏僻許多,更何況,第二條巷子的終點——還是一面牆。
“小姐,我翻不過去,怎麽辦呀?”
“你無須跟着我,等府門前面的熱鬧消失,再從側門進去。”洛知卿對依斓說完,便将目光放到了面前這面足有兩人高的牆上。
由于洛珩歸家一事與宇文煥并沒有太大關系,洛知卿便讓宇文煥直接回了宮,她與依斓抄近道回洛府,盡量趕在洛珩到府前回家。
過去十年,從洛知卿的态度來看,旁人早已經對這對父女的關系了解得七七八八,但了解是一回事,親眼看到的又是另一回事了,縱然她還沒那麽容易将心裏的芥蒂放下,但在面子上卻并不想讓洛珩難堪。
那畢竟是她的父親,也是她的長輩。
洛知卿腳下動了動,而後腳尖一點,整個人如驚鴻一般躍至牆頭,沒發出一點聲響。
牆後是一個小院,只有李大娘與其養的一只狗居住,小時她輕功剛有所成時曾在這裏做過翻|牆實驗,不慎被那條狗發現,差點被那位大娘當作賊人抓起來,幸好洛長墨當時正好出門尋她,才讓她免入狗口。
徑直穿過這座小院後,便能抵達洛府後門所在的街巷,按軍隊的行進速度,她能比那些人提前半刻鐘的時間。
洛知卿朝下方的依斓打了個手勢,見那人點點頭向反方向而去,這才回過身,躍下牆頭,落至院中。
院中安靜,一絲聲響都沒有,似乎連那條狗也不在家,直到她再次從院內的牆上翻過來,站穩,洛知卿才松了口氣,放松了下來。
畢竟翻|牆這種事,說出去,總是不太符合一個閨門小姐的作風的。
沒想太多,洛知卿緊接着便敲開了後門,溜進了她的聽竹苑,只不過,當她本以為計劃萬無一失的時候,沒成想,還是被人發現了。
洛長墨今日換下了官服,穿了一件雪青色棉襖馬甲,淺淡的顏色掩蓋了平日裏斷案時的鋒利,看起來更像一個翩翩公子了。
只是這位公子此時臉上挂着的笑意,怎麽瞧都有些別的意味。
洛知卿心中無奈,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她抓着帷帽,語氣遲疑:“......大哥,你什麽時候來的?”
那人站在竹樓的樓梯上,俯身看着她笑,溫聲:“剛到。”
“哦......哦。”洛知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沉默下來,對方也不說話,氣氛一時變得有些詭異。
良久,還是洛知卿張口道:“方才在外面,跑的有些急,所以......”
洛長墨挑了下眉。
洛知卿忙道:“這次沒有被李大娘家的狗發現了,所以沒有驚動鄰邊的人家。”
聽到這話,洛長墨的神情終于有了些變化,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下來,許久後,才慢慢道:“卿兒,那只狗——七年前便死了。”
洛知卿一僵:“咦?!”
她猛地想起,從前翻|牆時,好似确實有一次聽到李大娘在屋裏哭泣,嘴裏喊着“富貴”來着......
洛知卿輕咳一聲,尴尬道:“我忘了......”
“但你在半月前還說要帶着花馍去拜訪李大娘,恭祝她新歲安康的。”洛長墨皺眉,“卿兒,你最近的忘性,未免太大了些,是否發生了什麽?”
洛知卿心中無奈,卻不好表現出來。
即使她在各種程度上都盡力隐藏,但終究有些地方無法瞞得過身為大理寺少卿的洛長墨。
但她要怎麽和大哥說,不是她的忘性變得更差,而是那半月的時光在夢中延伸,成了如同現實一般的三年?
這樣來看,她能記住李大娘和那只狗,都是萬幸了罷!
洛知卿捏了捏指尖抓着的帷帽,笑了笑:“沒有......你別擔心。”
眼見對方面上的神色沒有絲毫放松,她看了院外一眼,語速微微加快:“大哥,我想我們該去大門了。”
洛長墨也随着她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他站的位置更高,能看清洛府內的丫鬟小厮已不像方才那麽忙碌,反而安安靜靜地站在各自的位置,規矩得很。
看來是軍隊将至。
他不再揪着這個話題,而是從樓梯上走了下來,算是接受了她這話題的轉移,等洛知卿将帷帽遞給了旁邊的丫鬟後,他突然向她伸出了手,只是沒等洛知卿明白他要做什麽,那只手在虛空中擡了擡,卻又放了回去。
洛知卿:“......大哥?”
洛長墨頓了頓,看着她的衣服,笑了:“看你的系帶都亂成什麽樣子了,多大個人了,連衣服都穿不好了?”
洛知卿順着他的話向下看去,這才發現,她外面穿着的這件大紅鬥篷前方的系帶不知何時歪到了右側,沒有一點規整的樣子,看起來很是淩亂。
洛知卿臉頰微紅,連忙将系帶重新整理好,那之後便一直垂着眸光,羞赧得沒敢再看他。
怪不得大哥一早便猜到她翻過牆,原來是這鬥篷洩露了秘密......
洛知卿內心暗自嘆息。
兩人并肩一路穿過後院的各種回廊與拱門,聽過十幾道行禮問好的聲音後,随着逐漸接近前院,洛長墨的步子卻逐漸慢了下來,同時視線向她的方向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洛知卿心中猜到對方想要問什麽,但她并不想談論此事,只好率先說起另一個話題:“從寒泉寺回來那日,聽大哥說到張大人家的事,如今怎麽樣了?”
洛長墨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愣了愣,頓了片刻才回過神來,認真道:“......那件事,無論怎麽查,都是那丫鬟自殺無疑了,仵作驗過多次,那丫鬟身上除了上吊的痕跡,并無其他致死的傷口,結案的卷宗上也只會寫明‘自殺’。”
洛知卿:“想來張夫人并不願意。”
“即使她不願也沒有辦法,此案清晰明了,沒有再浪費人力調查的必要。”說到此處,洛長墨搖了搖頭,似有輕嘆,“前日德妃将張夫人召進宮了,若非如此,怕是還得拖着。”
看來此事鬧得太大,已經驚動了宮中的德妃,德妃唯恐自己的兒子失去張太尉這株大樹,特意警告自己姐姐去了。
洛知卿對此事沒什麽感慨,便順勢沉默下來,正巧拐個彎便已看見了正門,尋思着洛長墨該是沒機會将心裏的話問出來了,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氣。
門口處已經站了一堆人,除了平日裏請安時便能見到的老太太、周氏以及洛雲瑤外,一天到晚不着家的洛長清竟也出現在了此處,倒是令她有些意外,行過禮後,她不由得朝那邊多看了幾眼。
洛家人的底子都不算太差,更何況這人與洛雲瑤基本上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長的是濃眉大眼,唇紅齒白,很是耐看,不過當她将目光向下稍稍移一些時,卻一下子噎着了。
不是別的,只是這一股子富家子弟的氣息迎面而來,她實在有些受不住。
脖子上挂了個銀項圈倒也沒什麽,那馬甲襖的腰部卻偏生密密麻麻地戴了一圈玉佩,再插着空挂些五顏六色的香囊,走起路來釘哩桄榔,眼花缭亂,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富家子弟似的,炫耀的很。
洛知卿像被燙着了一般瞬間收回視線,餘光卻瞧見身旁的人也是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沒忍住,低下頭咬着唇彎了下嘴角。
但她高興了,卻有人不高興了。
周氏本是滿臉期待地看着外街,聽到腳步聲,一回頭看見姍姍來遲的兩人,瞬間便黑了臉,正要開口,餘光中瞥見正與李嬷嬷說話的洛老太太,嘴才長開卻又閉上了。
洛老太太為人嚴厲,已經有多年不曾露出如今這幅溫和的模樣了,想來親兒子回來該是一件令她頗為開心的事情,她就算再傻,也不該在此時找不痛快。
思及此,便只冷冷瞪着兩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力求眼不見心不煩。
許是母子連心,周氏沒說話,方才被人覺得一言難盡的主人公倒是咧開嘴樂了下,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了洛知卿片刻,大剌剌地道:“喲,可有陣子沒見大姐了,也不知大姐成日在那竹樓做什麽,請安也不來,真金貴啊。”
門口其餘人也發現了二人的到來,洛雲瑤朝着洛知卿喚了聲“姐姐”,再朝洛長墨行禮時聲音便小了許多,似乎頗有畏懼。
兩人走到洛雲瑤靠前一點,洛長墨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點了下頭便算作回禮,下一刻視線立刻移到了洛長清身上。
洛長墨不知這人曾擅闖洛知卿閨房一事,但這不耽誤他厭惡洛長清此人。
于是沒等洛知卿開口,他便冷哼一聲:“呵,可有陣子沒見二弟了,也不知二弟成日在勾欄之地做什麽,面也見不到,真荒|淫啊。”
聽他用他方才的話怼了回來,洛長清臉色立時便不好看了,他看了看洛知卿,刻意惡心他道:“洛長墨,我和我姐說話,有你這個養子什麽事?你身體裏又沒流着洛家的血,誰給你的臉和洛家人作對?!”
洛長墨臉色一沉,微眯了下眼。
洛長清見他沒說話,更加肆無忌憚:“洛長墨,你可真行啊你,以前沒名的時候裝的跟孫子似的,如今有了一身官服就以為自己一步登天了?你想得美!我告訴你,你再如何厲害身體裏流得也不是洛家的血!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野種,有什麽臉在那裏耀武揚——”
“啪!”
扇巴掌的聲音太過響亮,就算是前面的洛老太太與周氏等人,也被這聲音吸引了目光,卻在看過來時集體怔住。
誰都未曾想過,一向文弱溫柔的洛大小姐會出手,以至于洛長清的頭此時卻還偏着,仍舊沒反應過來。
洛知卿面上的表情卻十分淡然,好似方才收回來的那只手不是用來打人的臉,而是拂開一朵擋路的枝條罷了,自然而鎮定,甚至還有一絲優雅。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二夫人周氏,她慌張地叫着“長清”便沖了過去,而洛長清也終于感受到了臉上的疼痛,一時間屈辱震驚怨恨濃縮在了他的眼中,他捂着被打的通紅的臉便朝着洛知卿的方向瞪了過來。
洛長墨皺了皺眉,伸手欲将洛知卿拉到他身後。
洛知卿卻沒動。
洛長墨:“卿兒......”
“洛、知、卿!”周氏咬牙切齒地看向她,恨聲,“你這個賤|人——”
說着,她便要向洛知卿撲過來,可身形才一動,兩邊肩膀便被人緊緊抓住,再動彈不得,她扭頭一看,卻是洛老太太身邊的李嬷嬷!
周氏震驚,“老太太!”
“身為洛家人竟還做潑婦行徑——”洛老太太疾言厲色,“成何體統!”
周氏氣得一口血嗆在了喉嚨裏,說她是潑婦,那打了人的洛知卿又是什麽?!
她起碼還是打人未遂呢!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洛老太太的目光又移向了洛知卿,那目光中的嚴厲更重了幾分。
洛知卿卻沒等她開口,徑自道:“年節将近,禦史得閑,父親好不容易從北境回京,老太太,我想洛府還是安靜一些的好。”
洛老太太手中撥着佛珠的手一頓。
年節一近,朝臣皆放假歸家,禦史的彈劾在這幾日是最少的,但按照往年的習慣,這幾日正是大小禦史搜刮罪證的時候,好在年節過去上朝重啓的日子一舉彈劾,一來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二來,好向聖上證明,他們在放假也沒閑着,當真是盡職勤勉的好官員啊!
而洛知卿的意思,正是要告訴洛老太太,若是洛長清方才的話被禦史聽去,開年第一個被彈劾的,興許就是洛珩了。
洛老太太自然聽懂了她的弦外之意,她打量了洛知卿一眼,半晌,冷笑道:“拐彎抹角。”
洛知卿一愣,沒想到對方斥責她的點是在這裏。
不過轉念一想,洛老太太是早就看不慣她的,無論那人說什麽,她也該是見怪不怪了。
門外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洛老太太看着洛知卿與洛長清,手中再次撥起了佛珠:“今夜用過飯後,你二人便去跪祠堂罷,沒我的準許,不可出來。”
她語氣裏沒什麽情緒,但熟悉老太太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情況便是那人已經下了決定,沒有更改的可能了。
她朝那兩個嬷嬷擺了擺手,“行了,放開吧,珩兒馬上就到了,誰要再惹些幺蛾子,別怪我不留情面了。”
話音落下,她轉了身,不再看衆人了。
周氏咬着牙看向洛知卿,連同洛長清,都是一副惡狠狠的模樣。
洛知卿的表情卻仍舊平靜,甚至朝二人微微點了頭,這才與洛長墨一同行到洛老太太身後站着了。
“疼不疼?”
甫一站定,洛長墨便輕聲開口,眉心擰着,看起來滿是擔憂。
洛知卿順着他的目光低頭看去,袖中縮着的手因近些天重拾長|槍而迅速地起了一層繭子,因而方才那一下她倒是沒什麽感覺,但估計嬌生慣養的洛長清可能要疼炸了。
她垂着眸子,柔柔一笑,搖了搖頭。
洛長墨眉心卻沒放開,他沉默片刻,嘆了口氣:“你怎麽就沖上去了?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當年洛珩走後,她也并非如現在一般,成日都不喜出門的,她也會如同尋常少女一般,參加個賞花鬥詩會、尋三兩好友一同逛街踏青的,想要在京中打出自己的名氣。
十二歲那年,她因群芳會上一支月下瑤臺舞而名聲大噪,時人稱為“月下仙”,但也是因此,才惹來了一些麻煩,這其中,就包括她同父異母的弟弟——洛長清。
洛長清從小到大都精于好色一道,從前洛珩在家他不敢有所顯露,等洛珩北上,洛老太太放手周氏處理洛府事務,他自然肆無忌憚,每次遇到洛知卿時上下打量的目光都好似青樓中的嫖客,赤|裸|裸地、帶着毫不掩飾的欲|望,只可惜礙于身份,他不敢對她做什麽,洛知卿便只當身邊站了條惡犬,無視便好。
但那日許是聽到了傳聞,府中相遇,對方破天荒地開口道了句:
“大姐果真人間絕色,怪不得那些男的都想‘瑤臺月下逢’,怕是都想嘗嘗這月下仙子是個什麽滋味罷?”
他話音一落,便要大笑,冷不丁眼前人影一閃,被人當胸一踹,整個人向後飛去,摔在地上,傷勢頗重。
那是洛長墨第一次對洛長清動手,即使他因此受了周氏蠻不講理的家法處置,又因被罰帶着傷跪祠堂而耽誤了進學,對方要的認錯,他一聲未給,若非洛知卿與周氏承諾今後不會參與此類宴席,洛長墨也許會因此落下病根。
那這又是何必?
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洛知卿再次搖了搖頭,什麽話都沒說。
他們都試過了向後退,将一身鋒芒盡斂,只做個普普通通、不受寵的世家子弟,可直到對方的屈辱迎面而來,他們才恍然驚覺,原來根本無路可退。
周圍的喧鬧已經又提升了一個層次,兩人沒時間糾結方才的事,一同向外看去,只見方才還只能聽見聲音的人群,此刻已然顯露出了立着的旌旗,人群伴着軍隊,緩緩向門邊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