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恭王

這聲音很是熟悉,洛知卿看了眼房門,輕聲對宇文煥道:“王家公子,王蕭。”

話落,又擡手指了下窗外,而後迅速将帶來的帷帽戴上,遮住了面容。

宇文煥一下子便将那人的模樣與聲音對上號了,不過他仍是皺了下眉。

王家除王蕭這個奇葩外大多從文,而從不涉及朝政的他更是與王家沒有交集,此時這位王家公子的邀請似乎有些突兀。

他皺着眉看了洛知卿一眼,但對方神色隐藏在帷帽之後,看不清楚。

突兀歸突兀,人家都敲門了他總不好連見都不見,遂揚聲道:“進來。”

門被推開,王蕭帶着笑意走了進來,在房間中部停了下來,與兩人保持适當的距離,而後扶手行了個禮,“七殿下。”

宇文煥毫不客氣地打量了他幾眼,緩緩道:“王公子。”

洛知卿既帶了帷帽,便是不準備洩露身份的意思,王蕭的目光沒有向這面落過,只對着宇文煥笑道:“相逢即是有緣,不知下官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七殿下喝一杯?”

下官?

洛知卿心道,看來對于王家公子與鴉林軍副将的身份來說,王蕭更喜歡後者。

都吃過飯了還喝什麽酒,宇文煥正要回絕,餘光中對面那人突然伸手摸了下帷帽的邊緣,到嘴邊的話音一頓,他洩氣道:“好罷,你帶路。”

臨走之前,低聲對洛知卿道了句“等我回來”,又帶走了外間的丫鬟仆從,這才跟着王蕭離開了房間。

宇文煥走後,又等了片刻,洛知卿這才聽到門外一陣敲門的聲音,只有三下,很輕,卻足夠她聽得清楚。

不等她回應,一道人影便閃了進來,金冠墨發,正是方才樓上樓下打過招呼的程西顧,只是此時他脫下了那件狐裘,玄色長衫更顯深沉穩重。

看見洛知卿的第一眼,那人微擡的眉梢下,雙眼蘊着冷意,吐出的話語尾音上揚,語氣卻有幾分壓迫,“洛大小姐?”

洛知卿将帷帽取下來,鬓發被這番動作帶得微亂,但卻如同埋藏許久的明珠被拭去灰塵,照得整個房間都明亮起來。

程西顧眼中的冷意慢慢化開。

“侯爺安好。”洛知卿起身行禮,才到一半卻被對方擺手制止,而後那人無視了桌子上的殘局,拉出了沒用過的椅子坐到一旁,開門見山道:“洛大小姐,我來找你要問題的答案。”

他坐的位置離桌子有幾分距離,但方向卻是正對着如今站着的洛知卿,為表示尊重,她便将原本的椅子換了個方向,保持了如今兩人面對面的模樣。

不過等到坐下之後,她才後知後覺,如今的場面,好似有種“促膝長談”的意味。

神色不動地抛開那些雜亂的想法,洛知卿笑道:“侯爺何必如此着急?”

程西顧笑了下,“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于你的回答。”

洛知卿心思微動。

她原本以為這個問題只是兩人之間的閑聊,此時聽到對方的話才隐約覺察到,似乎并非那麽簡單。

沒有再浪費時間猶豫,她開口道:“若侯爺曾說的話為真,那麽我想,我會做一個自由的人罷。”

程西顧曾說,她有選擇。

若她有的話,再不願重蹈夢中覆轍,困于一方天地了。

程西顧擡眉:“何謂自由之人?”

“如魚入水,鳥歸天。”洛知卿道。

程西顧:“但岸邊有人垂釣,林中有人狩獵。”

“所以,若是自由能再加一層保障便好了。”她說到此處,似是想到了什麽,彎唇一笑,“最好世上刀槍入庫,海晏河清,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我走過五湖四海,得見太平盛世。”

少女的話語明明沒有過多修飾,只是平鋪直敘,但柔和輕緩的聲調在此刻聽來卻格外撩人。

這間雅室中唯一的聽者,心跳莫名快了些許。

見程西顧沒有回應,洛知卿看過去,笑問道:“侯爺覺得我的答案可是異想天開?”

“不。”程西顧搖頭,緩緩開口,“我同你一樣,希望天下大治,弊絕風清。”

他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我也希望你終如你所說一般,得逍遙自在。”

洛知卿一怔,并非因對方的話,而是他的神情。

那神情中一如初見那般飽含了太多情緒,像是愧疚,又像是欣喜,她看不懂,卻能夠感受到他說出這些話時的認真與鄭重。

這情形讓她困惑,但對方明顯沒有想要作出解答的意思,在她愣神間,那人已換了副平靜神色,啓唇道:“洛大小姐不想疑惑我為何如此着急麽?”

洛知卿眨了眨眼:“為何?”

程西顧卻沒有正面作答,只道:“你可還記得在定執房中發現的那半截箭羽?”

洛知卿點頭。

甚為少見的三色箭羽,未曾在當下三路軍隊中出現,這人當時還懷疑過或許屬于恭王那支軍隊所有。

“那枚箭羽,确實屬于恭王。”程西顧道,“我回府之後想了許久,才想起我曾在鴉林軍中見過這種三色箭羽,只不過當時只随意看了一眼,未曾放在心上。”

洛知卿汗顏,這位侯爺随意看得一眼都比她要努力記住的東西記得牢固。

畢竟洛大小姐的記性是出了名的不好,聽過、做過的事情隔兩日就忘,倒也并非忘的徹底,只是留在了記憶深處,若無人提醒,她是很難想得起來的。幸而在竹樓的日子沒人打擾,才能讓她反複鞏固琴棋書畫,不至于連做世家小姐的基礎都忘掉。

在她沉默的時候,程西顧卻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我十歲時入鴉林軍,雖然只是打雜,不過閑時還是能進入主将帳中,聽我父親排兵布陣,對我講行軍打仗之法......”

“有一次我在進帳時,父親與恭王正在争論,手上便拿着一枚擁有三色箭羽的箭矢,”程西顧淡淡蹙眉,像是在回憶,“我進去時恭王口中說的大致是‘有了它,我們的軍隊将如虎添翼,攻城一事必然事半功倍’。”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擡手抵住下颌,困惑不解:“不過一枚箭矢罷了,為何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洛知卿本以為接下來只用聽對方講便罷了,萬萬沒想到還有提問,沉思片刻,她道:“除了于攻城一事事半功倍,這三色箭羽恐怕也有弊端,且這弊端定然大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不然以程将軍與恭王的性子,不該于帳中吵起來的。”

聞言,程西顧看了她一眼,指尖輕點下颌,薄唇突然彎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竟了解我父親何種性子?”

洛知卿:“?”

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方向不對,程西顧輕咳一聲,正色道:“當年的争論具體內容不得而知,而我此時想說的重點也并非其內容,而是這次争論發生的時間。”

他道:“乃是元景二十五年。”

洛知卿不免一驚。

也就是說,在這次争論發生後的不久,恭王便病逝了?

這未免太過巧合。

程西顧微微放松了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他望向窗外難得的豔陽天,眼中卻沉下了一層暗色:“你恐怕不知,當年恭王病死西燕一事其實另有隐情。”

洛知卿眉頭緩緩皺了起來,未曾言語。

“元景十四年,當今陛下即位後提拔我父為将攻打西燕,又将正愁沒處安放的親弟弟恭王放其旁邊,撥了一隊兵馬,任命偏将,令其監軍。”他說到此處,朝着她笑了下,笑容很淡,帶了絲微不可察的嘲諷,“不過這監軍的真實目的你應當能猜出來。”

程西顧沒等她的回答,繼續道:“但恭王在軍中甚為勤懇,便是我父都曾私下與我可惜其人‘溫善不争,卻生而為錯’,陛下自然得不到任何把柄。而在元景二十五年到來的時候,世人知曉,他病死了。”

“但事實究竟如何?”他轉過頭來,“前一日尚且能與同袍談天說地的人,第二日便呼吸斷絕,若此種狀況尚能解釋為急病故去,但當我偷入營帳卻發現其屍體已成青黑,這又作何解釋?”

洛知卿皺眉:“中毒?”

“不知。”程西顧雙腿交疊,兩手交疊支着下颌,“父親将消息封鎖了,沒過多久,陛下派人将屍體收斂送京,恭王身死的消息這才傳了出去,但我也是後來接了爵位才發現,那日收斂的人,似乎出自大理寺。”

即使他再見對方時,對方已是一具屍體了。

洛知卿一愣,這倒是與先前從洛長墨口中得到的消息對上了。

但她并未說出口,只是道:“侯爺與我說了這麽多,似乎也并沒有回答,你因何着急。”

程西顧意味深長地看着她。

洛知卿被他看得心裏發毛,不由道:“侯爺有話不妨直說。”

程西顧聞言笑了一下:“我如今已經很少有話直說了。”

頓了頓,他道:“我希望洛大小姐能幫我查到大理寺內有關恭王的案宗。”

洛知卿眼皮一跳。

這還不叫直說?

她笑得禮貌而疏離,緩緩問道:“這便是侯爺的‘與己方便’?”

程西顧不置可否:“你也可視作如此。”

洛知卿奇道:“侯爺是否忘了我的身份?”

“洛家洛大将軍嫡女,洛少卿之妹,京城美人排行榜榜首。”程西顧彎了下唇,“忘了誰怕是都忘不了洛大小姐的。”

前面的話聽着尚算正經,直到“排行榜”幾字出來的時候,洛知卿臉上終于浮上了抹緋紅,有些難為情。

她掩飾性的抿了下唇,語氣仍是淡淡的:“侯爺既知我身份,便知即便我與我父親關系不好,卻也算是站了洛家的陣營,與侯爺對立,又怎麽會幫您呢?”

“但此事與陣營無關,只與大魏百姓有關。”程西顧正色,不等洛知卿有何反應,他繼續道,“半年前,我從埋在南疆的探子口中得知,南疆正在密謀某件大事,這件事若成,大魏盡入南疆之手,只是未曾得知這件事為何,那名探子便消失了。之後不久,大魏內部便開始頻繁出現南疆人活動的蹤跡,我從南境一路追查,至寒泉寺後線索消失,如今得知這寺廟與已逝恭王有聯系,我不可能放棄這條線索。”

聽他說到此處,洛知卿也沒時間去想對方為何如此坦然相告,只順着他的話思考下去,問道:“南疆可是出了何事?”

程西顧眼中浮現出一抹欣賞:“三月前,南疆女帝病重。”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因此,才導致了南疆計劃的加快,南疆女帝怕是想在所剩不多的時日中拿下大魏。

南疆與大魏對戰多年,國雖不大,但勝在其國中人皆擅長巫毒控蠱之術,易守難攻,因而這麽多年大魏依舊未能如攻破西燕一般攻破疆國城牆。

若是南疆人下決心在大魏內部攪起渾水,雖不能借此滅國,卻定然消耗國力,而北狄向來虎視眈眈,若聞此事,定然橫插一腳,那時大魏危矣。

洛知卿沉默下來。

她其實心中已然有了決定。

政事或許可以成為兩人不可合作的緣由,但在國家存亡這樣的立場上,她沒辦法拒絕。

只是,為何選擇她,而非身份更為方便的洛長墨呢?

這樣想着,她便也問出了口,卻沒想到那人聞言一聲嗤笑,果斷回道:“洛少卿不會答應的。”

洛知卿雖然心底困惑,卻能明顯感到這人應當不願多加解釋了,便熄了追問的念頭。

下一瞬,那人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擡步向窗邊走來。

與此同時,洛知卿也擡起了頭,向窗外看去。

京城內街巷繁多,并不複雜卻能在最大程度上将人口分流,即使在年節時分,規矩、習慣與官兵的巡邏也能讓節日過得熱鬧而不雜亂,因此很少會出現嘈雜擁擠的情況。

而一旦出現了,便意味着有大事發生——比如許久未見的大将軍,歸京了。

層層疊疊的人群在開道士兵的控制下慢慢分開,那一隊兵馬終于在遠遠旁觀的人眼中,變得清晰起來。

鵝黃色的旌旗上血紅的“洛”字随着風張揚地飄蕩,那馬上的将軍一身銀色铠甲,如冬日堆積的雪,耀眼得刺目,令人心間泛冷,但他偏偏是笑着的,溫和得過分,一下子便中和了那種徹骨的冷意,即使即将步入不惑之年,卻仍舊難掩氣質上的霁月清風與儒雅風流。

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了,自夢中逝去,從她以為永別之日算起,恍惚好似差了一生。

再見她才明了,怨存在,但原來,想念亦存在。

眼眶瞬間紅了,在她險些控制不住情緒時,程西顧道:“看來我該走了。”

而後說走便走,在洛知卿将目光從窗外收回的時候,那人的身影已經移到了門邊,長長的馬尾一晃,似乎下一刻便能如來時一般,閃出門外。

“侯爺!”

洛知卿起身,下意識喚出聲去,在那人微微停頓的一瞬間問出了從方才起便一直存于心中的問題:

“為何直到如今才去細究呢?您明明早已起疑了,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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