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宮宴

幾日後,除夕當天,一大早洛珩便将宴席上穿戴的東西送了過來,衣服首飾,一應俱全,洛知卿方才接過,他又催着她換上,說是以防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能有時間來改。

洛知卿點頭應下,在依斓的幫助下更了衣。

鵝黃色的襦裙外籠了件妃色紗衣,整個人看着明亮又活潑,是屬于她這個年紀的顏色,洛知卿坐在銅鏡前,看着依斓熟練地給她挽了個流蘇髻,忍不住笑了下。

她從夢中醒來後,總覺得自己已然老了,但此時看着鏡中人的模樣,再看看周遭的人和物,才恍惚明白,為時未晚。

她才十五歲,過了年也才十六,也沒有走上成為金絲雀的道路。

一切尚是美好。

待最後一根嵌着紅寶石的金簪插|入發間,洛知卿從內間走出,站到洛珩面前,見那人面上的緊張終于松了開來,轉而變成了欣慰。

少女已然聘聘婷婷,他找了最好的布料、最好的裁縫,做出來的衣服也不及那人本身之美的十分之一,她端正地站在原地,便像一朵清雅的蓮,紅塵污濁不能染其分毫,但不經意間一瞥,又覺那人像豔麗的牡丹,天姿國色,擡眸一笑動京城。

這樣矛盾的存在,卻意外地融合在了這一個人的身上,任誰見了都只覺理所當然,不顯分毫怪異。

洛珩一面自豪一面欣慰,但這樣的情緒沒有一刻鐘,他又低落下來,兀自嘆了許久的氣。

洛知卿困惑不解,只當是這身衣服有什麽問題,她看了看身上,柔柔地問他道:“父親,您可是有什麽不滿意?”

洛珩搖搖頭,半晌,又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洛知卿笑了笑:“父親這是怎麽了?有什麽話您可直說,女兒沒什麽不能聽的。”

聽了這話,洛珩才看向她,擺擺手讓依瀾下去,等那人走後,才試探道:“京中才俊甚多,不知一一可有中意的?”

“......”洛知卿忍了忍,才沒有露出無奈神色,“沒有。”

按理來說,高門大戶的小姐十二三便能定親了,而後在家中待嫁,等到及笄便可出嫁,但洛珩因戰事的緣由領兵北上,又在出門前特意告知周氏不可獨斷洛知卿的婚姻大事,洛府老太太又是個不管事的,她的婚事也就一直沒有着落。

之前兩人關系僵硬洛珩不敢問,此時有了緩和又聊到了這個話題上,洛珩自然不能放過,勸道:“許是你近幾年不常出門,對那些個世家子弟也不了解,若是多出去走走,沒準便能找到心儀的了......”

說到這裏,他面色突然一緩,點頭道:“除夕宴來的都是朝中四品以上官員及其家眷,不如就趁這次為父幫你相看——”

洛珩的話說了一半,擡頭瞧見對方臉上複雜神色,忙打住,板着一張嚴肅地連找補道,“咳......不過我家一一這麽出衆,倒也不急,一切還是以你自己的想法為準,為父是不會多加幹涉的。”

頓了頓,他又皺眉道:“不過程西顧那樣狡詐的人,一一你還是少去接觸罷。”

他倒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嫁個光風霁月、才學淵博的人物,最好不入仕,能不必摻和到這灘渾水當中,夫妻琴瑟和鳴恩恩愛愛地幸福到老。

不過洛知卿此時所想卻與他完全不同。

她只覺一月之內有三人勸她遠離程西顧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人家好歹也是當朝二品大臣,是赫赫有名的“驚月将軍”,怎地就這樣招人嫌棄?

洛知卿不欲再聽洛珩談她的婚姻大事,便轉移話題道:“父親與娘親,當初是怎麽認識的?”

洛珩看她一眼,眉間帶了些愁緒,低聲道:“一一,你娘當年與你講過的……”

洛知卿心知自己忘性大,此時也不以為意,颔首道:“忘了。”

洛珩瞧着她似乎有些無奈,只好垂下眼,慢慢道:“你娘與我,是在北城認識的。”

他似乎陷入了回憶,眼中神色溫軟開來,漸漸染上懷念的情緒,“那時,抗擊北狄的軍隊剛叫起洛家軍的名號,我被提了職,守一個小城,那個城就叫‘北城’。”他說着,看向她緩緩笑了起來,面上的情緒平和而溫柔,“忘了是第幾次守城戰了,我們明明都已打得北狄丢盔棄甲,卻不料北狄殺了個回馬槍,趁我們松懈時帶着大軍又打了回來,那一戰因倉皇迎戰,死傷很多,我幾乎半條命都丢了,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裏。”

洛知卿聽着,适時接道:“是娘親?”

“是。”洛珩點頭,“是她。軍中大夫不夠,她是北城的一名醫女,自願到軍中給戰士們治傷,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我迷迷糊糊醒來,見到她的第一眼。”

他仍笑着,眸光卻慢慢垂了下來,眼眶在悄然中紅了,“她煮着藥,哼唱着一首北城的歌謠,側臉在日光中如朝霞映雪,美得驚心動魄,然後她看到我醒了,轉過臉來對我說,說......”

他喉間哽咽,想深吸口氣壓下那份激動,無奈眼中有霧氣彌漫,眼眶越來越紅,再難出聲。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時少女轉過頭來,一雙杏眸彎着,像含了兩汪潭水,在日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然後她說:

“将軍,我等你好久啦!”

她等他醒來,等他守護這座城,等他保家衛國,他知道她話中的意思的,可他還是抑制不住地,心動了。

其後求娶,成婚,生子,順利得讓他以為是上天注定,卻萬萬沒想到......會是如今這樣的結果。

是他的錯。

是他違背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所以他留不住她。

其後漫長一生,都是他的贖罪罷了。

洛知卿看着對面那個男人。

他捂着臉,沒有哭聲傳來,但呼吸聲也幾不可聞。他靜靜地坐在原地,仿佛天地偌大,只他一人深陷一隅,而帶他踏入這片荒蕪之地的人早已離去,徒留他孤寂地停在原地。

洛知卿落下眼簾,與此同時,一滴淚倏忽而下,她突然發覺往日心中驅散不去的怨恨再也尋不到一絲一毫,只剩恻隐。

他若當真是個忘恩負義、抛妻棄子的負心漢便罷了,可那荒唐的殢雨尤雲不過是他毫不知情的一場意外,即使這個意外導致了最令人難堪與心碎的結果,可她恨了這麽多年,他一個人贖了這麽些年,也該夠了。

這是她的父親,但她好像,從未盡過子女的義務。

“父親......”洛知卿擡眸看他,在一片靜默的空氣中,輕聲道,“對不起。”

她恍惚想起夢中洛珩的死訊傳來時,她在病榻上哭得不能自已,她想,她對不起她娘,她其實根本不能将洛珩當做仇人一輩子怨下去,因為他們之間,除了薛秋時的死亡之外,還有血濃于水的愛啊!

她恨得太累了,已經不想再繼續了,她能不能請娘親原諒——原諒她不想在失去娘親之後,也連父親也失去,她其實也想做個有父親的孩子。

“對不起……”

阿娘。

洛珩終于動了,他保持着捂臉的動作,揉了揉眼睛,片刻後放下手朝她笑了下:“不怪你,是我仍不能穩住情緒。”

洛知卿才想這人應是将她的道歉當做方才提起這個話題的歉意了,她也不解釋,只笑了笑,神色溫和。

洛珩嘆息一聲,搖搖頭道:“人老了,就是傷懷。行了,不聊了,你再看看有什麽準備的,晚上我們一同入宮。”

話音一落,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洛知卿輕聲應了,行禮恭送。

竹樓外腳步聲漸漸遠去,火塘內燃燒的聲音便在這間客室逐漸放大,“噼啪”脆響,如同窗外青竹折斷在耳畔。

洛知卿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了窗邊矮幾上的那盤蜜餞上,突然緩緩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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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晚上時間到了,洛知卿與洛長墨便跟着洛珩進宮去。

洛家的馬車駛到宮門口的時候,已有好多馬車已經到了,洛知卿掀了車簾子,只見遠處宮道縱深,四周十數量形形色色的馬車停在宮道門口,雖被宮人盡力領着協調驅趕,但被厚重的宮牆圍着,仍舊感受到一股擁擠壓抑的氛圍。

心裏異樣的感覺升起,她一時有些迷惘,目光落在虛空一點,手習慣地向下搭,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馬車。

“是文相和劉禦史家的馬車。”

身旁的聲音一響,洛知卿扭頭看去,這才發現她以為搭着的丫鬟根本不是丫鬟,而是洛長墨。

“怎麽?”看着她驚訝的表情,洛長墨問道。

洛知卿收回手,向後瞥了一眼,看見了這次帶來的依瀾和弄舟二人,“沒什麽,大哥怎麽在我這裏?”

她以為洛長墨會跟在洛珩身邊寒暄各位大臣呢。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洛長墨笑笑,“父親哪裏需要寒暄旁人。”

洛知卿想想也是,以洛珩如今的身份,只有旁人巴結他的份。

“再說,我的身份也不宜與誰走得過近。”

洛長墨現任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一向保持中立,從不參與黨争,他自然也一道免了上趕着與旁人客套寒暄的必要。

不過洛知卿聽了這話,思緒一轉,卻是問道:“大哥,這朝中與你一般的都有什麽人?”

洛長墨觑了她一眼:“你只想知道有什麽人?怕是連官職也想打聽罷!”

洛知卿自上次在寒泉寺接觸過程西顧後,便開始有意無意地打聽朝中的事,不過之前與洛珩心懷芥蒂,洛長墨又太忙,縱然知曉了點,卻始終不夠全面,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她也不願意輕易放過。

因此縱然言外之意被他點點明,她也不覺得有何尴尬,面紗之後的嘴角帶着笑,溫溫柔柔地看着他。

洛長墨對于洛知卿的請求從未拒絕過,此刻也不例外,“朝中中立的一品大臣除了父親,便是右相文渚,此外,六部中的吏部、禮部尚書以及大理寺等五衙門也從未參與過任何黨争。”

洛知卿聽得仔細,正要點頭,卻聽那人又道:“據我了解如此。”

她擡頭看去,眸光詫異,不過看到那人似笑非笑的神色時,腦海中一想,便有些明白了。

朝中局勢看上去顯而易見,無怪乎太子與二皇子兩黨相争,但在朝廷這個渾濁的大染缸內,人心是最難猜測的東西。

誰又知曉此刻與你并肩戰鬥的人,下一刻會否倒戈相向呢?

在塵埃落定之前,誰也不能确信,自己對一切了如指掌。

兩人說着,已經走到了洛珩身後,洛知卿看着前方不遠處的兩輛馬車前方挂着的牌子,這才想起來方才洛長墨的話。

“沒想到文相與劉禦史到得這樣早。”

大魏宴席傳統,位高權重的沒什麽顧慮,晚到才便于彰顯其身份,朝中的大臣都愛面子,自然希望自己壓軸,來的越晚越好。

只是她沒想到位列三公的兩位大臣竟是絲毫不在意此。

“文相是純臣,忠于聖上,對于外物沒那麽看重,至于劉禦史……”

洛知卿正專心聽着洛長墨壓低聲音的話,冷不丁聽前面的洛珩接道:“他是個馬屁精。”

洛知卿洛長墨兩人同時怔了怔,緊接着,洛長墨彎唇一笑,洛知卿卻仍舊困惑:“父親此話何解?”

她話音一落下,洛珩還沒待開口,只見宮道外又駛進一輛馬車,離得近了,洛知卿才看清那輛馬車外挂着的牌子上,刻着一個“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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