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瑤池
宮中張姓大臣不少,但敢這麽晚才到的,除了三公其一的左相,洛知卿不做他想。
那馬車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侍衛在旁邊掀了簾子,扶着一人走了下來。
除夕宴雖然是君臣同樂的宴席,但畢竟辦于宮牆之內,也算隆重的場合,因此入宴的官員無一不是穿着常服,因而洛知卿看見一個紫色的圓滾滾身影從馬車上砸下來時并沒有過多在意,只是下一瞬她便驚訝地發現,那人竟是未束革帶。
大魏民風尚算開放,男女同席便是其深刻體現,而還能體現這一特點的便是先帝規定,宮中宴席時臣子可只穿常服束革帶,不必搭配同批幞頭以及革履。
但她沒想到,這位張相已經狂傲到連革帶都不屑于束了麽?
而更令她驚訝的是,洛珩見此,竟是嗤笑了一聲。
來不及詢問,她的視線方才從那人身上收回來,方才還在遠處的左相已不知何時到了近前,她連忙與洛長墨一道向對方行禮。
“真是好久都不見洛大将軍了,”張荃合袖一揖,圓乎乎的臉上帶笑,“看來北境的風霜也沒能影響到洛大将軍的精神氣啊,依舊是如此器宇不凡、威風凜凜。”
洛珩敷衍地扶了扶手,“北境,自然比不上京城養人。”
他的目光在那人圓到根本無法束帶的肚腩上停留片刻,意思不言而喻,張荃臉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了,但顧忌着洛珩如今的能力,還是保持着面上的客氣。
......不過也懶得多說便是了。
“時候不早了,大将軍,不如我們先進去?”
洛珩颔首,卻道:“張相請,這宮道狹窄,怕是不便同行。”
洛知卿眼見張荃臉上的肉抖了抖,像是被氣得很了,不過那人沉默片刻,還是硬扯出了一個笑,慢慢道:“那便多謝大将軍了。”
語畢,他猛地甩開身旁欲攙扶的宮人,健步如飛地沿着宮道向裏走去了,不像要去參加宴席,倒像是要去尋仇的。
洛知卿一時有些欽佩,如今這個世道,靈活的胖子可是太少了。
等張荃走得遠了,洛珩才說了聲“走”,帶着兩人一同向裏面走去。
宮道狹窄,冷風在其中橫沖直撞,穿透了披着狐裘的身體。宮人持着晃晃悠悠的燈籠在前方引路,昏黃的燈光只照亮身前一隅,起不到絲毫慰藉的作用。
臉上的刺痛感如約而至,洛知卿忍住想要擡手觸碰的想法,打算尋個話題來轉移注意力。
“父親似乎對于張相,很是不喜?”
洛珩步伐照常,冷哼一聲:“色|欲熏心之輩!”
洛知卿微微疑惑。
她确實聽說張荃妻妾衆多,不過京城妻妾成群也并非罕見,況且就連皇帝都有後宮佳麗三千,洛珩為何會獨獨對他介意至此?
不過那人只說了這句後便沒有下文,洛知卿便知曉洛珩這是并不打算再解釋下去了,遂不再問,轉而對洛長墨悄聲道:“大哥,方才父親評價劉禦史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洛長墨道,“三公爬到那麽高的位置總有些自己的方法,若說文渚靠能力,張荃靠關系,那麽劉璞存靠得便是拍馬屁。”
他笑了笑:“劉禦史此人,文思敏捷,才華橫溢,深谙巧言令色之道,給他一張嘴,他便能誇遍京城所有人,且,不會重複。”
洛知卿覺得有趣,又想到方才的張荃,問道:“比之張大人如何?”
“勝之甚遠。”洛長墨道,“張荃與劉濮存不同,他是因為一直試圖拉攏父親才以笑臉迎人,但對太子一黨可沒那麽好脾氣了。而劉濮存,縱然身為太子一黨,對旁的同僚也一視同仁,明面上,從未聽說過他得罪過什麽人。”
洛知卿“咦”了一聲,“他不是禦史嗎?當朝彈劾應當少不了結仇結怨罷?”
洛長墨看她一笑,還未來得及回答,前方的洛珩突然接了話:“因為被他彈劾過的,都已不算是人了。”
洛知卿一怔,緊接着便反應過來了。
原來這位劉禦史,還是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斬草除根的人啊。
洛知卿對今日這場除夕宴本無甚情緒,此時聽了這些話,倒是對參宴者好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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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道走到頭,便由宮人領着向東穿過德清門,向內廷而去。
大魏皇宮的宴殿名為瑤池,神話傳說中瑤池本是西王母所居美池,位于昆侖山上,純潔無瑕,日月映照,瑰麗絢爛。
但洛知卿從記憶裏挖出數年前參加除夕宴的所見,估摸着皇帝取“瑤池”一名應當不是因為宴殿外那個能冒熱氣的水池子,而是癡心妄想于那些神者仙者的萬年壽命。
畢竟對于當權者而言,他們取得這份權力的路太難走了,如今歷盡千辛萬苦方才坐上這個位子,又怎舍得擁有幾十年便送人呢?
巴不得如旁人祝壽時所言——壽與天齊。
眼見前方不遠處便是瑤池宮,洛長墨卻突然敏銳地感覺到身旁的人身形一頓,整個人好似顫了一下,他立刻轉頭問道,“怎麽了?”
洛知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看向他的時候眼中似有迷茫神色,“嗯?什麽怎麽了?”
洛長墨皺眉,“你方才......”
他想将方才所見說出來,但見她這模樣又懷疑方才所見是不是他的錯覺,想了想便将後半句話咽了回去,轉而奇怪道:“怎麽今日戴了面紗?”
還将頭發分出一縷在額前留了個頭簾?
洛知卿猜到他想問的後半句話,只是笑笑:“想戴便帶了,平日裏出門也會戴着帷帽。”
洛長墨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沒想到旁的理由也就不再問了。
說了這兩句話,三人已經到了宴殿之外。
這宴殿的院子果然如洛知卿所記的那般,有個水池立在中間,那水池下面不知有什麽,本是寒冬臘月的天,水池上卻冒出了白霧,持續不斷的白霧向外擴散,飄在池子周圍,再加上院子裏到處擺放着籠罩月白色燈罩的宮燈,光芒灑在霧氣上,絢爛多彩,倒真有些仙境的模樣。
不過雖然看着像是仙境,卻沒有神話中四季如春的本事,因而美則美矣,卻少有人于院中停留,洛家三人也是如此,随意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向殿內走去。
相比于院內的素色淡雅,瑤池殿卻如同撥雲見日,燈火通明。金色的殿柱上雕刻龍鳳飛雲,被燈光照着,那金色猶如發了光,更顯殿宇富麗堂皇,殿內兩列按官職品級擺放着不同的案幾,案桌之後又有數個小幾,是專門為大臣家屬備置的,左文右武,泾渭分明。
被宴請的大臣幾乎都到了,此時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互相道着恭維話,洛知卿目光一掃,便看見個相比于其他“恭維圈”來說大了不少的圈子。
而那圈中心站着的人,一身紫色常服,腰束金革帶,襯得他身姿颀長,風姿特秀,貴氣風流,而那人偏偏又用紫金冠高束長發,金面紅絲抹額齊眉而過,刻意留出的抹額底端在腦後與長發糾纏在一起,于這一身的貴氣中又添了些許活潑。
不知身旁的王蕭說了什麽,他側過身,對着那人笑了一下,劍眉入鬓,星眸微彎,翩翩公子一瞬變成了少年郎。
洛知卿看着他,卻心道,沒想到這位驚月将軍還挺白的,不然紫色金色相配便是落了俗套,顯得膚色發黑了。
許是她的點評意味太過濃重,那位“白”侯爺終于在百忙之中瞥過來一眼,目光精準地與她對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正在洛知卿想對他點頭以示禮節的時候,哪知下一瞬,那人面上的笑意便淡了,更甚至皺了下眉。
洛知卿不明所以,與此同時,身後的依瀾道:“小姐,我幫你把狐裘去了罷。”
宮中的殿宇大多建了“地火”,殿內雖見不着碳火火盆,溫度卻不那些官宦家中低多少,且更加整潔幹淨。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依瀾看着自家小姐的面紗都濕了有一半了。
這麽稍一打岔,等洛知卿再看過去的時候,那邊程西顧已經收回了目光,與周圍的人繼續說說笑笑了。
洛知卿頓了下,搖頭:“不必,我自己來。”
說着,便擡手将胸前的系帶解開,狐裘從身上滑落,被依瀾抱了個滿懷。
洛知卿擡手摸到面紗邊,輕微地動了動,有涼風竄進,一下子減弱了了面上的悶熱與刺痛感,令她舒服了不少。
“父親,周大人過來了。”洛長墨道。
洛知卿不動聲色地将手放下,将注意力放到了來人的身上。
周大人是大理寺卿周榕,雖是個老頭,但并不算瘦小,一身紫色常服罩着,精神頭很是不錯。
“大将軍。”他垂袖行禮。
“周大人。”洛珩回禮,相較于面對張荃那種嘲諷,此刻對着周榕,他态度明顯好上太多,“犬子在大理寺當值,還要多謝周大人照顧。”
周榕一笑,“哪裏,遂安穎悟絕倫且沉穩持重,是幫了我大忙了。”
遂安是洛長墨的字,是他成年加冠那日,從北境收到的快信上洛珩親自提筆取的,他說洛長墨的幼年過得太過孤苦艱難,而他将洛長墨帶入洛府,卻又并未盡到該盡的責任,反而帶入了另一個狼窩,他只盼他以後的生活能入這世上的普通人一般,雖非高官厚祿,卻能順遂安穩。
兩人寒暄片刻,便聽得周榕問道:“大将軍,此次返京,可知何時再去北境?”
他用的是“知”而非“打算”“計劃”等詞,洛珩一聽,便知這話裏有別的意思了,他先讓洛長墨帶着洛知卿入座,等他二人走了,這才問道:“周大人想說什麽?”
周榕沒回話,倒是先嘆了口氣,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大将軍與我是立場相同,我也不瞞着你。”
他話音頓了頓,低聲道:“我看吶,這京城怕是要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