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意外
大雪紛紛揚揚,連下了兩日。
子時,玄朱宮中皇帝寝宮崇德殿一片忙亂。皇帝病情突然加劇,吐血不止,數次昏迷。
太醫、侍女進進出出,上下一片忙亂,司皇寒宇坐在司皇雲逸床前,目光盯着那昏迷中人好長一會,才有些失魂落魄的轉向身後站着的少年:“寒煉,父皇這次看上去……”不太妙啊……話未說完,少年就已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和明顯擔憂不已的司皇寒宇不同,司皇寒煉表現的太過淡然與平靜,他只是輕掃了一眼床上的人,嗯了一聲:“應是熬不過今夜了。”
“!”司皇寒宇身體一顫,怔怔的呆在那裏,半晌,才低低的開口,“……真的麽?”
此刻聽他這樣斷言,司皇寒宇下意識的不想去相信,然而長久以往形成的,對于這個弟弟所說的話那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又讓他不得不去承認這個事實——司皇雲逸撐不了多少時候了。
司皇寒煉将身旁人面孔上的失措和驚恐視為無物,只是看了司皇寒宇一眼,就轉身離去,吩咐相關的準備事項。
當第一道曙光射出雲層時,司皇雲逸睜開了雙眼。他不再咳嗽,雙眼有神,面色十分平靜。
“父皇。”少年湊近低聲說道,散下的長發遮擋了身旁人的視線,“答應孩兒那件事。”
司皇雲逸忽然笑了:“晚了。”
司皇寒煉目光一滞,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父皇您說什麽?”
“晚了就是晚了,寒煉。”躺靠在床上的人淡淡笑着,那是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
“……”司皇寒煉靜靜盯着他看了許久,忽的起身,一甩長袖疾步出了內室。
寅時,沉重的鐘聲響起,一聲一聲,從宮城深處傳到玄朱外城。
十一月二十四日,雲烈帝司皇雲逸駕崩,時年四十七。百日國喪,禁挂紅、禁宴樂、禁喜慶,違者重罪!
雲烈帝生前未立太子,死後帝位懸空,和碩王司皇寒宇得武晉王一派支持,對帝位勢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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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早在半個月前,皇位的其他争奪者就都被軟禁在禁宮深處。
十一月二十四日未時。
大雪飄飛,平原上,一支三萬人左右的騎軍正在冒雪前行。
軍隊的中央,一輛寬大的素色馬車疾馳在內。
一只色如白玉的手掀開車簾,車內的白衣青年遠目眺望。
大雪覆蓋了遼闊的大地,白皚皚的一片延伸到天地盡頭。鐵甲騎兵們彙成長長的蛇形,在狂風大雪中前行。
“主上。”車內另一男子皺眉輕喚。
“好啦好啦,我知道。”裹在厚厚的幾層錦被中,懷中抱着暖爐白衣青年無奈的放下車簾,稍有些郁悶扭頭的答道。轉向男子的,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修長上揚的眉,溫潤漆黑的雙眸,以及帶着一絲無奈笑容的薄唇,正是趕往玄朱的巫烨。
西倚雷低嘆一口氣:“主上身體現在不比以前,還是注意些好。若是染上風寒,可就麻煩了。”
這一月多來,巫烨多次毒發,內力也一分分減弱,同時随之而來的,還有體質的急劇下降。以前幾年幾年都不生病的人,這些日子來,幾乎将各種小病得了個遍。幸虧有倚雷在旁,才沒鬧出什麽亂子。
這些日子以來,眼看着眼前的人一日一日衰弱下去,西倚雷等人心急如焚。早前當暗衛們帶回南嘯桓留下的信息後,他本欲立刻帶人去追,卻被攔了下來。
「這樣貿然前去,只會打草驚蛇。」巫烨淡淡說着,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主上!嘯桓落在武晉王手裏,只怕兇多吉少!我們晚去一時,他就……」他咬牙握拳,低吼道。這是他第一次在巫烨面前如此失禮,那時的他,腦海中只有南嘯桓的安危。
「我知道。」
「那您……?!」
「既然司皇寒煉沒有一開始就動手,那麽嘯桓短時間內是不會有性命危險。……近日大戰在前,營救一事,還得從長計議。」
「主上!」
巫烨一眼掃過,緊皺眉頭,還欲再說什麽的人立刻噤聲,只是身體還在不住的顫抖,顯然情緒激動之極。
巫烨起身,朝前走了幾步,才緩緩回眼。那眼神,西倚雷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冷到極點,只一眼,就讓人失去所有話語。
直到幾日後閃騎突襲,攻占了漠北燕州,巫烨才單獨召見他,将一張無羁樓裏傳遞消息專用的紙片遞給他。
那之後,暮雲蕭留守漠北,他跟着巫烨,沿着西邊防線一路朝玄朱前行。而跟随身側的騎兵從初始的三百,到了現今的三萬。
“将軍,前面就是集鳳鎮了。”遠遠一個騎兵從對首逆行而來,靠近馬車低聲詢問着車內的巫烨。
集鳳鎮距玄朱大約一百餘裏路,全隊快馬而行,只需大半日就可入京。然而此刻天色已晚,不說将士們趕了一日路,就是到了玄朱,也不見得能輕易入城。林昊軒拿不定主意,因此才來詢問主将命令。
“繼續趕路!天黑前,在玄京北郊五十裏處紮營。”
“末将遵命。”林昊軒抱拳應道,一抽馬鞭,掉頭朝前奔去,“全速行軍!”
……
這場從午夜開始下的鵝毛大雪,在天黑時終于慢慢小了下來。
騎兵們在京外一處矮山前紮營休息。
他們走的不是官道,加之又是嚴寒冬日山野之地,寒風中根本見不到一個人影。趕了一日路的騎兵們也少幾分一路行來的謹慎,吃完晚飯後也不回營,一個個紮堆圍在篝火前大聲交談。
玄京近在眼前,一想到他們此行的目的,衆人不禁有些興奮。
就連巫烨,也禁不住內心翻湧而上的一絲顫栗。
風雪咆哮,刮過他的臉頰,馬蹄深深沒入厚雪之中,又飛快的揚起,留下一行蹄印。
營地的喧嚣終于消失,他拉住缰繩,坐下馬匹嘶鳴一聲,停下腳步。
巫烨放眼望去,只見遠處天地蒼茫,巍峨沉寂,風雪交雜。
整個世界一片雪白,寂靜無聲之處,他一人孑然獨立。
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寞忽然重重向他猛然襲來,在他胸中澎湃升騰。一瞬間,眼前的景色朦胧交錯,恍惚之中,他又看到了滿眼綠意。
“主上——!”
寒風中,有人策馬迎風冒雪奔來。
馬上的身體一顫,白衣青年緩緩回首,雙眸中晃過一絲喜悅,嘴角也不由展開溫暖的笑容。
然而當來人漸漸近了時,巫烨卻怔住了。
“可找到您了。”西倚雷喘着粗氣上前,将手中的貂皮大氅遞給巫烨。
巫烨只是靜靜的看着他。
“怎麽了,主上?”他疑惑問道。
巫烨搖搖頭,将大氅披上,轉身掉馬朝營地走去。
深夜。
玄朱內城,武晉王府的牌匾在雪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屬光澤。
精致的雕花大門輕敞,府內大堂之上,角落的青銅燭臺之上燭火搖曳。
垂地紗帳随風輕輕搖晃,四角的雕花金爐香煙缭繞,中央地面上,鋪着大片雪白的地毯,上面擺放了一張紅木矮案,矮案上點着蠟燭,數封信件疊放在一角,除此之外,只有一把玉壺以及一只薄胎的青花瓷杯。
司皇寒煉身着紅衣,躺靠在一個紅衣少年腿上,正閑閑看着手中信紙。
另一個少年跪在矮案前,向瓷杯裏斟着琥珀色的酒水。
忽然,司皇寒煉起身,将手中紙頁放到矮案上,柔聲對兩個少年道:“下去吧。”
少年将酒杯遞到司皇寒煉面前。司皇寒煉挑眉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兩個少年這才行禮緩緩退下。
“閣下潛入我王府,此時此刻若不現身,還待何時?”司皇寒煉一人默默坐了半晌,忽的開口。
“呵,寒煉,真是許久不見啊……”
飄揚紗帳後,一個瘦削的身影忽然出現,一步步走進。
那是個俊美無雙的青年,即使臉色一片蒼白,看起來無比虛弱,也掩不去渾然天成的雍容之氣。他嘴角翹着一絲淡淡的弧度,漆黑的雙眸中卻帶着完全的冷意,明明對着眼前的少年,卻仿佛是在看一件死物。
“暮寒仲?!”司皇寒煉一驚,似是沒料到來人會是巫烨。
“沒料到我會來?”巫烨挑眉,在矮案前坐下。
司皇寒煉很快恢複過來,起身走到巫烨身旁坐下,挂上無比純真的笑容道:“是。……不知寒仲哥哥深夜來訪,卻是有何要事?”
巫烨扭頭輕瞥,嘴角弧度帶上幾分譏诮不屑:“何必如此裝模作樣?你做了什麽,不是該比我更清楚麽?”
司皇寒煉瞳孔猛縮。
下一刻,他彎起嘴角,便朝巫烨伸出纖若無骨的玉手,同時整個身體也斜着貼了上去:“嘻嘻,寒仲哥哥……寒煉可真不知道你在打什麽啞謎……”
紅唇貼到巫烨耳邊。
“不過,也沒關系,外面寒風凜冽,寒仲哥哥既然來了……今夜……便留下罷……”
巫烨身子猛地一動,電光火石間,只聽哐啷一聲,被大力推出的少年撞翻了矮案,玉壺滾落,酒水灑落一地。
司皇寒煉疼的彎起腰背,一柄極薄的匕首跌落在他的腳邊。
巫烨在他面前蹲下,撿起匕首轉了轉,眸色一沉,忽的一聲,看也不看的揚手朝一角扔去。
“嘭”!匕首深深紮入一旁柱子之中。
巫烨伸出左手,扼住了司皇寒煉咽喉。
“……司皇寒煉。”他冷冷笑着,黑眸中殺機驟起,“還記得上一次,我是怎麽說的?”
司皇寒煉精致的面容漲成青紫,眼中露出恐懼。
“本念着你我兄弟情義,饒你一回。卻沒想到你如此不知好歹。”
冰冷的話語帶着深深的寒意從身體各個毛孔滲入,司皇寒煉痛苦的睜開雙眼,艱難的擠出幾個字:“……南……嘯……桓……”
這三個字斷斷續續,聲音微弱,落在巫烨耳裏,卻不亞于一擊雷電。
巫烨松開雙手,雙眉間一片寒霜。
司皇寒煉從地上掙紮而起,捂着胸口,大口喘了許久,才起身說道:“跟我走。”
巫烨眼神一動,沒有說話,起身整了整衣服,跟在司皇寒煉身後出了門。
武晉王府衛士不多,大堂附近五十丈內更是一人也無。這也是巫烨能夠輕易潛入的原因之一。
兩人在回廊上穿梭回轉,司皇寒煉突然在一扇門前停住腳步:“就是這裏。”
推門而入,巫烨發現這裏是一處書房,沒有燭火,隐約可見裏面豎立的書架以及各種古董玉器。
司皇寒煉邁步進入,在多寶格前駐足,彎身用手摸索着什麽。
忽然一陣喀拉喀拉機關轉動聲從身後傳來,巫烨長眉一揚,回身看去,只見書架正在緩緩自動移開。
他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浮上幾絲喜悅。那一瞬間,他忘卻了背後的少年,滿腦都是許久不見的另一張面孔。
然而剛欲邁步向前,左胸陡然傳來一陣劇痛。
司皇寒煉手中拿着的匕首,已深深沒入巫烨身體之中。
巫烨回頭,目光森冷,一動不動的緊盯着司皇寒煉。
“王爺!”
侍衛們忙亂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向這間書房湧來。司皇寒煉猛地抽出匕首,伸出舌頭輕輕舔舐刃上的鮮血。
“寒仲哥哥……你可真是太不小心了點呢。”
他咯咯笑出聲來,黑影閃着磷光飛舞在他的身側。
然而他只笑了幾聲,便忽的的止了笑容,眼中不可控制的閃現幾絲恐慌:“——你為什麽笑?!你……”
巫烨勾起嘴角,笑得十分愉悅。
“呃啊——!”忽的,門外突然嘈雜起來,慘叫不斷。
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響徹四周:“将這些逆賊統統拿下!”
“傻弟弟。”巫烨輕吐一口氣,擡眼朝他看去,“你畢竟還是太嫩……記住,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
“将軍!”
“主上!”
大群的衛士朝房間沖來,一馬當先的,是一群身着黑衣的暗衛。他們奔入房內,将兩人團團圍住,後來趕到的鐵甲衛士則張弓搭箭的守在外圍。
“……不可能!你麾下人馬分明還在漠北,你哪來的人?!”
認出那些騎兵佩戴在肩上的配飾,司皇寒煉不敢置信的大瞪着雙眼。入他王府不難,可短短時間內将那些人擺平,暮寒仲帶來的人馬絕不止眼前看到這些……思索着可能,司皇寒煉只覺背上冷汗涔涔,精致的面孔上滿是驚恐。
巫烨揮揮手,四個暗衛将他圍起,綁住。
另一些人從腰間拿出小瓶,拔開瓶塞,幾只血紅的大蜂嗡嗡飛出,沿着書架後洞開的密道而去。當前的幾人急忙跟上,走了進去。
眼看着司皇寒煉就要被人拖下,巫烨突地開口:“等等!”
此刻司皇寒煉已經恢複了過來,面無表情看着朝他走來的人,然而還未待他猜測眼前人的用意,一陣冷風随着快速放大的拳頭,朝他呼嘯而來。
“嘭!”的一聲,巫烨一拳狠狠砸向司皇寒煉臉龐。
受不住沖力,司皇寒煉往後急退了一步,整個人幾乎完全倒在身後暗衛身上。
“把他帶下去!”深吸一口氣,再長長吐出,巫烨轉身朝密道內走去。
“主上!”
密道不長,縱深向下,拐了幾個彎後,巫烨走入了一間石室。
早些時候下來的暗衛們立在室中那張大床前,一個個臉色十分沉重,面前,幾只血蜂嗡嗡叫着,不斷的往返于他們所處的這間和另一道門後的小室。
巫烨心中一驚,猛然快步直直走入前方那扇門中。
一進去,巫烨就整個人楞在了那裏。
眼前,一個巨大的木架臨牆而立,牆角有一個櫥櫃,又有幾個石臺,上面随意擺着各式各樣不知名的器具,其中一個上面則堆滿了各類鞭子。
這些都不足以使巫烨吃驚。真正讓他呆愣在那裏的,是那濺在木架上、染紅了地面的血跡。以及扔在木架下面,沾滿紅色血污的鐵鏈。
“……不是用鑰匙打開的……”燕三從身後走來,低聲說道,“……閣主,已經不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