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重逢1
二十六日晚,自從雲烈帝重病卧床起就一直緊閉的都城大門在發出沉重的悶響後,緩緩開啓。三萬戎裝騎兵整齊有序的進入胤國的權力中樞玄朱城。他們行動迅速,寂靜無聲,身上發出駭人的寒意,街邊家家戶戶紛紛閉門關窗,往日喧嘩繁榮的城市一時間蕭瑟冷寂至極。
最後一絲日光緩緩隐沒在地平線下,天地之間陷入黑暗,稍後,街旁的燈燭亮了起來,點點燈火密密連成細線,縱橫交錯,仿佛蒼茫天地間的巨大棋盤。
宮城太和門處,肅立的衛士們竟仿佛對夜闖宮闱的騎兵們視而不見,任一撥又一撥的隊伍從各個宮門駛進宮城,往日裏安谧寂靜的宮城,這一夜,馬蹄聲久久回響。
天武軍右廂第四軍都指揮使吳克明來到崇政殿前時,一陣狂風猛的朝他卷來,狠狠扯開他的黑色大氅。
他步子邁得很大,步伐很快,沉重的腳步聲回響在空曠的偌大殿堂樓宇中,遠遠的散去。
蜿蜒的重檐歇垂脊上,騎風仙人和走獸們昂首而立,姿态各立。淡淡灑下的燈光,稍稍消散了濃重的黑暗,一個挺拔的白色身影站在穿花龍汶漢白玉欄杆後,負手而立,狂風卷着他的黑發高高揚起。
“末将見過王爺。”吳克明在距那人三步處行禮半跪,“禀王爺,殿前諸班值、步軍騎軍中,看到先皇遺诏的,大部分已經歸順。意欲抵抗的,也已全部關押在地牢。”
白衣人動也未動,隔了許久,才緩緩轉過身來。夜色中,他的眼瞳反着燭火,淡漠冷然,精致的五官交錯着陰影,卻異常的淩厲。
“很好。”他淡淡開了口,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又道,“派丁雲、何谷、許翟,分出三千人,去內城,将那些人的家眷都給我看好了。”
“末将遵命。”吳克明低聲應道,行禮起身,又如來時一般,急匆匆的走了。
夜色深沉,寒風呼嘯,然而,這個夜晚,注定和之前的無數個安谧的冬夜不同,注定将在史書上,擁有極其濃重的一筆。
時間是雲慶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寰夜王暮寒仲率三萬騎兵直入玄朱。如此行為,在烈帝剛剛駕崩的時候,若不想被稱為意欲謀反的逆賊,便需要一個合适正當的名號。
而烈帝遺诏,便是這個名號。
而本欲袖手旁觀,保持中立,不想摻入皇家帝位之争的上四軍将領,在看到烈帝數月前寫給暮寒仲的親筆信時,也紛紛出營宣誓效忠。
司皇寒宇、司皇寒煉,暗中勾結,荒淫無度,謀害烈帝,囹圄兄弟,不忠不孝,是為逆賊……數條滔天罪行,被寰夜王高聲宣讀于衆,群情激憤。
不過短短一日時間,玄朱朝勢再次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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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高照,當軟禁諸位親王的禁宮大門終于被緩緩打開。
肆意傾瀉的日光照在當前漫步而出的高大身影之上。逆光而立的男子高大英俊,沉着冷靜的雙眼中,絕對的威勢不可抵擋。
短短半日時間,便控制了偌大皇宮的寰夜王,以背後的絕對武力,站在了玄朱頂端的寰夜王,在看到男人後,深深的跪俯。
烈帝遺诏,立舜玉王司皇為新帝。
……
“寒仲。”
熟悉的男聲響起在身後,同時,一件帶着體溫的柔軟的厚實長袍便落在了白衣男子身上。
巫烨從沉思中驚醒,扭頭看向走到自己身邊,和他并肩而立的男人:“三哥。”
“在看什麽?”司皇寒鴻也學着他剛才的樣子仰頭望向夜空,那裏沒有圓月,也沒有璀璨的群星,只是黑茫茫的一片。
“……”巫烨沒有回答,只是緊了緊身上的大氅,低頭說道,“這個時辰,三哥不是應該在府裏休息的麽?……你在宮裏這麽久,嫂子怕是擔心壞了。”
司皇寒鴻無奈的輕笑出聲,他的笑容很溫和,卻帶着淡淡的幾分苦澀與自嘲。他的目光轉到身旁自己弟弟身上,同樣的答非所問:“又一次麻煩你了。若非寒仲你……我司皇寒鴻這次……”
“三哥。”清冷的嗓音突然嚴肅了起來,巫烨擡頭回視:“承諾是需要遵守的。既然做出承諾,我便一定會做到。”
“……”司皇寒鴻怔了一下,他張了張唇,欲說些什麽,卻最終只是默默的收回目光,不再出聲。
「三哥……相信我,終有一日,你會站在萬人之上,君臨天下。」
月光下,是眼前青年堅定的雙眸。
他看着巫烨瘦削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心裏有一絲淡淡的情緒滑過,卻說不上是什麽。逝去的歲月依稀在眼前一幕幕浮現,仿佛不久前,這個弟弟還帶着眼淚撲倒在他的懷裏,一眨眼,他就已經長為俊美的青年。
不僅不再需要他的保護,反而成了最後關頭時,他所能相信的依靠。
他低嘆了口氣,伸出手臂,一把摟住巫烨的肩膀。
巫烨回頭看他一眼,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慢慢笑了。
兩人在黑夜中靜立,各自帶着各自的心思。巫烨依舊仰着頭,目光穿透了天際,落向不知名的何處。
司皇寒鴻側目看向眼前的青年,他身上仿佛帶着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這樣默默的看着,心裏翻湧的情緒便漸漸的歸于平靜。
“三哥,夜深了,你回府去休息罷。過幾日的登基大典,可需要充足的體力。”
收回目光,巫烨突然開口,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漆黑的雙眸,含着暖意注視着面前挺拔高大的男人。
司皇寒鴻點點頭,收回手臂,就欲轉身前,卻想起什麽,停住了腳步:“寒仲,你跟我一起回府吧。”
巫烨搖搖頭。
“你氣色很不好。”司皇寒鴻這才開始端詳弟弟的面孔,雙眉一皺,便要強硬的将人拉走,“這裏有他們在,你就放心吧。走吧,跟三哥回府。”
巫烨輕輕掙開他的手臂,雙目盯着他,低低的嘆氣:“三哥先回去吧。我……想再靜靜。”
再靜靜?
靜什麽?
司皇寒鴻終有滿腹疑問,卻在面前青年轉頭垂眸,不經意間露出的幾絲深深的疲憊下,放棄了再勸的打算,一個人出宮回府休息。
他的背後,黑暗中的那抹白色,依然挺直着腰背,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前,擡頭望着天際,任冷風揚起衣衫與長發,也一動不動。
無盡黑暗中,一波一波的疼痛從全身上下襲來,永無止盡,他仿佛置身地獄的烈火之中,顫動呻吟,無法逃脫,只能承受。
忽的,一陣清涼如潮水一般,将他全身包裹其中,疼痛慢慢的散去,他破碎的身體一片片重新拼合,聚攏回一絲意識,一個稱呼含在口中,似乎很重要,可他卻忘得一幹二淨。
恍惚間,有人在撫摸着他的額頭,無比溫柔。意識迷離中,一雙含着淡淡笑意的雙眸浮現。
——主上!
那個稱呼終于被吐出。巨大的喜悅狂湧而過,他跪立起來,掙紮着就要去摸索那個人。然而卻意外的徒勞無功,觸手皆是虛無。
突地,冰涼的寒意直侵入骨。他低頭,愕然發現,不知何時,血紅的水已經淹到他的胸膛,不遠處一個人影飄浮在水中。
身體不受控制的朝那邊走去,然後停步。
一張慘白的臉孔半浸在血色的水中,雙眼大睜,似乎充滿了不甘,血紅的液體從他眼眶、鼻孔、耳孔、嘴唇中流出,原本俊美的面孔凄慘詭異,萬分猙獰。
——主上?!
茫然無措将他貫穿,一顆心如墜冰窖,他想要再靠前一步,卻發現身體根本動彈不了。全身上下沉重如山。
就在這時,水中漂浮的人,猛然間坐了起來,空洞的大眼直視過來,血珠一滴滴的從眼角流出,蒼白的雙唇忽的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嘴唇無聲翕動。
是、你、害、死、了、我!
呃啊啊啊啊———!
——是他,是他害死了主上!
他跌倒在地,無聲的哀嚎,無盡的痛苦之下,他終于睜開雙眼……
“啊!——”
正在給他換上額上毛巾的任秋忽的大叫一聲,啪的一聲,巾帕掉落在地。
任赫正端着湯藥走進,被他一吓,差點就将藥灑出去。
“鬼嚎什麽?!”任赫不由氣不打一處來,重重的将藥碗放到床前的桌子上,冷聲道。
“他、他、他……醒、醒……!”任秋一手指向床上的男人,一邊瞪着大眼,一副害怕之極的模樣。
任赫低哼一聲,人醒了有必要吓成這樣麽?一邊想着,一邊走到床沿,擡眼便去看床上躺着的人。
結果只一眼,就渾身僵硬如鐵,幾乎連呼吸都要停了。
那睜開的雙眼,不帶一絲感情,沒有焦點,然而從那黑不見底的眸子中傳出的無盡殺氣,已不是兩個少年可以抵抗。
正在外面一間房中喝茶翻書的任宗錦幾乎同時便感到了那忽然而起的冷意,眼神一沉,朝裏面房間疾步而入。
一步入房內,那激昂的冷然殺意便讓他身子一怔,瞬間臉色大變。
他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大步走到床前展臂将任秋任赫兩人護在身後,沉氣凝神,暗運真氣,神經緊繃到極致,警戒着床上那人接下來的舉動。
然而,幾瞬過後,男人卻慢慢閉上了雙眼,又昏了過去。
任宗錦等了許久,才放松身體,深深吐一口氣,轉身拍了拍兩個明顯還處于巨大的驚恐中不能回神的少年腦袋。
兩個少年即刻像找到依附的小鳥般緊緊偎到他懷裏,顫抖了半天,才慢慢平靜下來。
“秋兒,怎麽回事?”任宗錦少有的冷了聲音。
任秋心有餘悸,說自己按照任宗錦吩咐,給那人用冰水敷額降溫,并未多做什麽。
任宗錦聽他這樣說,又思忖了一會,心中大致有了一個解釋。
習武之人中,武藝精進者,皆可輕易辨別每個人身上的氣息。然而重傷之下,意識未完全清醒之時,依然能散出如此駭人殺意的……江湖之中,十分少見。只有那些游走在生死邊緣的殺手刺客……
想着想着,他臉色越來越沉重……
事情似乎正在超出他的預料。
“任公子。”
宛若黃莺出谷的悅耳嗓音突然從外間傳來,三人愕然。
任宗錦收斂思緒,稍稍安撫了受驚的兩人,便整衣朝外走去。
只見圓桌之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個身着淺黃衣衫的妙齡女子,站立在一側。見他走來,恭敬行禮:“閣主邀您上門一敘。”說罷,轉身伸手,做出個請的姿勢。
任宗錦在玄朱等了許久,等的便是這一刻,頓時面上掩蓋不住的喜悅:“麻煩姑娘稍等。”
然後又走進去交待了任秋任赫一些事情後,很快又走出:“請姑娘帶路吧。”
黃衣女子不言不語,微點了頭。
她帶着任宗錦很快出了有客居,穿過幾條街道,走進玄朱最為有名的青樓,徑直朝着後堂走去,又踏上樓梯,最終在一間樓閣的二層上的一間房間停下了腳步。
“閣主就在裏面,任公子請進。”這是今晚女子說的第二句話。
任宗錦不動聲色的暗暗打量周圍,在門前停了幾瞬後,推門而入。
一個女子,一身紫衣,如瀑黑發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脖頸。聽到聲響,她轉頭看向來人。
并未如任宗錦所想的那般絕色,然而隐藏在柔弱外表下,自內而出的那股氣勢,卻讓人無法将之看輕。
——這便是無羁樓樓主東卿顏麽?!
任宗錦緩步向前,俊雅面孔上,一派平靜無波。
“喂,你說,這人到底是做什麽的啊?”
藥喂過了,傷藥上過了,巾帕換過了,突然之間,任秋便閑下來了。他撐着下巴,倚靠在窗下小榻上,遠遠的朝床上昏睡的男人看去,拖長了聲音問。
然而屋子內另一個人卻不做任何回應,只是靠在矮幾的另一邊踏上,閉着雙眼。
任秋耐着性子等了一會,見對面人還是沒有理自己的意圖,當下皺起眉頭:“喂!你聾啦?我問你話呢!”
任赫連眼皮動都不動一下。
任秋不幹了,刷的一下直起身子,上身撐在榻上矮幾上,整個人湊到任赫面前,放開嗓子喊道:“喂!”
任赫猛地睜眼,冷哼了一聲。
“不是聾子嘛——”任秋擠眉弄眼,雙眼發亮,繼續興趣勃勃的問,“诶,你說他會不是什麽殺手之類的?看起來武功似乎很好的樣子……”
“第一,我不叫喂,也不叫诶。”任赫盯着任秋,一字一句,冷道。
“第二,殺手和武功很好沒有必然聯系。”
“第三,你不僅很吵,也很無聊。”
說完,便抱起雙臂,移開目光,閉目養神。
“……”任秋似乎是沒料到對方如此反應,楞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然而他卻對任赫明顯的暗示視而不見,繼續锲而不舍。他往前又湊了幾寸,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喂,少爺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麽?”
再次睜開雙眼,任赫看到的便是任秋小狗一般閃亮的緊緊盯着自己的大眼。
他有些無奈,又有些頭疼:“少爺什麽都沒說。”
“這個人不管是殺手或是別的什麽身份,和我們都無關。我們救了他,他傷好了走人,這就行了。”
“可是……”
任秋又朝另一邊瞅去:“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身份,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聽到這句話後的一剎那,任赫幾乎想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什麽直覺?!難道就是因為這個東西,他才被折磨了一晚麽?!
但是,下一刻,兩人都楞住了。幾瞬過後,兩人幾乎同時刷的一聲從塌上跳起,幾步竄出房間,來到外間。
寒風随着敞開的大門湧入,屋內的燭火随風無力的搖擺。數十個黑衣男子分成兩排,齊齊站在大門兩側,遮擋了大部分的燈光,明滅交錯之中,數十個人竟沒有一點聲息,渾身散出的陰冷氣息,宛若鬼魅。
一個白衣青年從門外緩步而入,長發随風而起,俊美容顏冷漠如冰。他身姿挺拔,即使稍顯瘦削,也一絲一毫無損于那渾然天成的優雅雍容。
“你們是何人?!”任赫背上冷汗直流,卻還是一個箭步沖到青年身前,冷聲大喝,“擅闖別人住處,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