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清虛觀
齊夢麟從小在錦繡堆裏長大,雖然最喜歡聽各類驚悚命案,卻純屬葉公好龍。這次在河邊發現屍體,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死人,真是活生生吓掉他半條命。
他縮在被窩裏足足躺了兩天,才将自己受傷的心靈安撫平定,當驚駭淡去,一顆為怪力亂神而活的心便又蠢蠢欲動起來,忍不住還是打發連書在縣衙裏打聽命案的消息。
“公子,那個淹死的人身份已經查到啦!”連書一邊端着熱乎乎的壓驚湯走進廂房,一邊興致勃勃地禀告齊夢麟。
“哦?這麽快就查到了?”齊夢麟一聽這話就來了精神,哪還用喝什麽壓驚湯,立刻就生龍活虎地從被窩裏爬出來,“快說,那人是誰?”
“那人是城東清虛觀的道士,剛剛道觀裏來人認屍,把他給認出來了!”連書一臉震驚地告訴齊夢麟,兩只眼睜得溜圓,“公子您說怪不怪,一個道士,怎麽會光溜溜地死在水裏呀?”
“這我哪會知道?八成是他下水洗澡,結果一不小心淹死了。”齊夢麟摸着下巴猜測,想了想又問,“那刑房的人怎麽說?”
“刑房的人都去清虛觀查案了。”連書回答。
齊夢麟一聽縣衙裏的人已經去了清虛觀,頓時心癢難耐道:“走,咱們也上清虛觀瞧瞧熱鬧去。”
“不行啊公子,您才受了驚吓,怎麽能亂跑?”連書聞言立刻搖頭,好心勸道,“公子您應該好好休養才對!”
“蠢!”齊夢麟對着連書的腦門拍了一記,不以為然道,“我去清虛觀,正好驅邪壓驚請道符,怎麽能算亂跑?快伺候我穿衣!”
論起胡攪蠻纏,連書哪裏敵得過自家公子,當下也只好撅着嘴就範。
城東清虛觀裏,一名道士領着陳梅卿和羅疏走進一間廂房,指着通鋪上的一套鋪蓋,口中介紹道:“兩位大人,這就是玄清的床鋪了。”
陳梅卿聞言點點頭,令道士出門回避,自己則上前翻起枕席來。他的手柔軟而有力,一寸寸地摸過被褥,細細檢查,最後又抱起枕頭往枕心裏摸,片刻後方才一松眉頭,開口道:“有了。”
說着他便将枕心裏的東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嘴裏念念有詞道:“手帕、銀戒指、一束頭發,東西真不少,也不知道是一個人的,還是幾個人的?”
羅疏站在一旁微微笑道:“東西不算多,也沒有重複,估計是一個人的。看樣子東西也不值錢,他的相好是個小戶人家。”
陳梅卿一聽這話頓時樂了,故意抛了個媚眼促狹她:“在你看來肯定不值錢,你倒說說,你都收了多少好東西?”
羅疏抿着嘴笑了笑,沒有答他。
陳梅卿便袖了這幾樣東西,與羅疏一起走出廂房,站在門口詢問那道士:“你們天天和玄清住在一起,當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麽?”
那道士立刻苦起一張臉,眼巴巴望着陳梅卿道:“回大人的話,小道委實不知,絕不敢欺瞞大人。那玄清平時性格內向,寡言少語,與他同鋪的人都不熱絡。他素日的形跡也沒什麽可疑的地方,只是每月偶爾有一兩天不回房睡覺,我們問他去向,他卻從來沒肯說過。”
一旁的羅疏聽着他的描述,冷不丁開口問道:“那玄清水性如何?”
小道士聽了羅疏的問話,愣了一愣,老實答道:“他不會水的,夏天大家去塘裏洗澡的時候,他都在岸邊看着。”
羅疏聞言點點頭,與陳梅卿對視了一眼,二人便向道士告辭,雙雙往道觀外走。
一路上那陳梅卿便皺着眉道:“雖說發現了他有私情的物證,卻未必與他的死有直接關系。何況那些東西都是稀松平常的物件,又沒有字跡,想憑此找到他的姘頭,我看也難……”
羅疏也同意陳梅卿的說法,卻又補充道:“那玄清不會水,卻赤身裸體地溺死,而且全身皮膚沒有一點傷痕,可見落水前并沒掙紮,這一點就很可疑。我看他溺死的時候多半是夜間,才會沒人發現他呼救。”
“會不會他根本就沒有呼救,是自殺?”陳梅卿問。
羅疏搖搖頭道:“自殺的話,光赤身裸體這點就說不過去,我覺得多半是失足……”
她話音未落,這時就聽身後忽然冒出一句:“依我看,那道士八成是被人下了藥,迷暈了丢水裏的吧?”
羅疏和陳梅卿聽見身後有人說話,立刻轉過身去,就看見齊夢麟穿着一身錦繡春衫,正領着連書吊兒郎當地向他們走來。
陳梅卿不由笑道:“喲,這是什麽好風,把咱們的齊小衙內吹到清虛觀來了?前天您吓得不輕,如今身體可好些了?”
“這不就是還沒大好,才上道觀裏求個平安的嘛,”齊夢麟說着便拎起了手中一串花花綠綠的平安符,送到羅疏和陳梅卿眼前晃了晃,又笑道,“好歹我也是發現了屍體的大功臣,你們查案,也帶我聽一個?”
“查案非同兒戲,齊公子您想聽故事,還是等案子了結以後再說吧。”羅疏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冷冷道,“就剛剛您的猜測而言,因為屍體胃中有水藻,所以可以确定他落水的時候神智清醒,這一點,仵作一開始檢查屍體的時候就會排查清楚,倒不勞齊公子您費心提點。”
齊夢麟碰了一鼻子灰,曉得羅疏不待見自己,不由嘿嘿幹笑了一聲,自我解嘲道:“我也是好心想幫忙嘛……”
為了避免尴尬,這時一旁的陳梅卿悄悄扯了扯羅疏的袖子,提醒她不要咄咄逼人。于是羅疏的臉上便也堆起敷衍的笑意,徑自點頭道:“也是,齊公子您對下藥好像很有研究,也難怪會這樣猜。您這份好心,羅疏心領了。”
她話中有話地譏刺齊夢麟,原本有意将他惹惱。哪知我們的齊小衙內一向沒臉沒皮,被她這一提點,倒想起那一天她在河邊脫下靴子,露出的一雙小腳來,頓時傻站在那裏陷入遐想,連面前的人告辭離去都不知。
這時連書見陳縣丞和羅都頭已經雙雙走遠,而自己的公子還在原地呆若木雞地傻站着,不由納悶地摸了摸齊夢麟的額頭,問道:“公子,您怎麽了?”
“啊,沒什麽……”這時齊夢麟猛然回過神,咽了口唾沫,開始發自肺腑地對自家書童感慨起來,“我忽然發現,自從到了臨汾,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連書一聽公子如此慰問自己,以為他終于發現了自己的一片苦心,頓時鼻子一酸,眼眶發紅道:“公子您知道就好!連書對公子您從來都是一片忠肝義膽,天地可鑒哪……”
“嗯,你這一片心我都知道,”齊夢麟摸摸連書的腦袋,決定好好犒勞他一番,“走,咱們找家妓院,我請你喝花酒去。”
“咦?”
……
在回縣衙的路上,陳梅卿想着羅疏和齊夢麟說話時的态度,始終覺得其中有些古怪,便忍不住問道:“那齊小衙內和你打過交道?我看你對他的态度,很不尋常。”
羅疏聽陳梅卿有此一問,不覺笑道:“我就猜到,你肯定憋不住要問。”
“我當然要問,”陳梅卿這時索性咧開嘴笑了,在陽光下花沐春風一般,望着羅疏道,“咱們的小錦囊兒,何曾對人那麽不客氣過?我猜那小衙內一定是得罪你了!”
羅疏斜睨了陳梅卿一眼,拿嬉皮笑臉的他沒辦法:“他呀?同陳大官人您一樣,一頭歪腦筋、滿肚花花腸,竟然拿了一卷《金-瓶-梅》來招我,如今出了鳴珂坊,這樣的人我可不想沾惹。”
“哎,此言差矣。”那陳梅卿挨了羅疏的戲谑,卻越發笑得得意,“我輩多情,在外能行俠仗義,閨闱內可托付終身,正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也!就譬如我,不是救你脫離苦海了嗎?你不記我的恩,反倒來數落我,真是好沒良心的人!”
羅疏聽他嘴裏沒個正經,不由笑着白了他一眼,言歸正傳道:“此刻時間還早,我想去河邊轉轉,你先回縣衙吧。”
陳梅卿一聽她說起正事,臉上不禁也嚴肅起來,急切問道:“你心裏可是已經有了主意?”
羅疏搖搖頭道:“就是因為沒什麽主意,才想去走一走。既然屍體是在水裏發現的,我就想去河邊碰碰運氣。”
陳梅卿熟知羅疏的性子,她若沒有十全把握,自己再打聽也問不出三成,便點頭應允了她的要求,徑自領着一班捕快,與她在河道旁分道揚镳。
羅疏便獨自一人沿着縣中河道往下游走,一路望着河中來來回回的船只,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這時午後的陽光甚烈,各家婦人都三三兩兩成群結隊,有說有笑地往河邊去洗衣服。羅疏的目光不禁落在這些穿紅着綠的婦人們身上,正在沉吟間,注意力卻忽然被一道形單影只的黑色身影吸引了過去。
那顯然是一位已經摘了孝,決定一輩子守寡的少婦,因此才會用一身黑色來武裝自己。只見她面色蒼白,微微蹙起的眉頭間帶着一股決然的執着,似乎近來的生活并不順遂。
羅疏不禁心想:也許是她還沒有孩子,所以夫家的親族希望她改嫁,這樣才好瓜分她丈夫留下的遺産。不過看這樣子,目前應該還沒有人能夠說動她。
她一邊想一邊望着那寡婦的背影,這時就見那婦人已經端着木盆緩緩走下了河道邊的臺階,蹲下身開始洗起衣服來。
碧綠的河水随着她浣衣的動作,一圈一圈蕩漾着漣漪,漣漪蕩到遠處時,便被航船推出的水波撞散。
這時一艘木船無聲地向河道邊緩緩靠近,似乎正在挑選着合适的埠頭停靠,就見那艘船越靠越近,岸邊洗衣的婦人卻根本沒有在意,只顧一心一意地埋頭洗着衣服。
倒是不遠處的羅疏覺得不妥,以為是船夫喝了酒,不禁仔細往那船上瞥了一眼,下一瞬卻倏然臉色一變,高喊了一聲:“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