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搶親船
韓慕之聽了王老三的話,直覺這其中有些蹊跷,不禁問道:“他有什麽煩心事?”
“想來大人您也知道,如今這世道,男女嫁娶都愛講究個攀比。下聘時男方要準備重金作彩禮,否則婚姻不成;女子過門時一定要帶豐厚嫁妝,否則在夫家就擡不起頭來。所以不光是富戶缙紳争相鬥富,就連小戶人家,也多有為了給兒子娶妻、女兒辦嫁妝,傾家蕩産在所不惜的。”那王老三跪在堂下道,“這馮家二郎,去年就已經和本縣某家通了媒妁,結婚已久,可惜女家的兄嫂為了索要彩禮,遲遲不肯讓小姑去夫家。馮家為了這事,備了好幾次禮過河去女家讨人,都沒成功,真是傷透了腦筋。”
近年來民間因為嫁娶喪葬越來越奢侈,滋生出許多問題,韓慕之自然也知道。比如日前劫持羅疏的白螞蟻搶親船,就是一例。這類惡徒專為無錢娶妻的光棍或者鳏夫搶親,因此尤其愛抓剛剛守寡的婦人,逼其再嫁,以此從中獲利。只是馮家二郎遇到的這件麻煩事,與玄清道士的死是否有關,卻又不得而知了。
馮家住在河西,捕快一來一回時間便耽擱到了晚上,韓慕之索性退了堂,命皂隸将王老三和馮二郎分開收監,案子留待明日再審。
次日一早升堂,當韓慕之第一眼看見被皂隸押入堂中的馮二郎時,心中便忍不住懷疑自己查案查錯了方向——眼前這人長相清秀、舉止斯文,因為被關押了一夜而面露驚怯,實在不像是一個能和命案挂鈎的人。
可如今擺在面前的線索,只有這一條還可以勉強往下走,他只得一拍醒木,望着堂下問道:“堂下可是河西馮铨?”
馮二郎跪在地上,顫着聲應道:“回大人的話,小人正是馮铨。”
韓慕之聽了他的回答,便又問道:“好,我且問你,數日前你為何向王老三包船?”
馮铨一聽韓慕之問起包船的事,面色頓時又白了三分,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小人包王老三的船,是為了給客人送磨好的面粉……”
他這副期期艾艾的模樣,一看便知是在撒謊。韓慕之眉心一皺,并沒急着戳穿他,而是換了句話問他:“你送面粉的這段時間,船上有沒有發生什麽不尋常的事?”
“沒有,小人送好面粉,就将船還給了王老三。”馮铨故作鎮定地回答完,卻不自覺地擡起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韓慕之聽着他心虛的語調,不由冷笑了一聲,問跪在馮铨身旁的王老三道:“馮铨說他包你的船,是為了送面粉,這話是真是假?”
王老三聞言一愣,下一刻便為自己叫起屈來:“大人明察,他包了小人的船,小人又沒跟着,哪能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哦,是嗎?你再仔細想一想呢?”韓慕之盯着他慢條斯理地說。
王老三接收到韓慕之的暗示,心知再推脫下去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拿出吃奶的勁兒死命回憶,愁眉苦臉了半天,終于醍醐灌頂地揚聲道:“啊,小人想起來了!往日馮家如果包小人的船運面粉,還船的時候,艙裏總會落不少白面,小人還得替他們清掃清掃。可是這次船還回來的時候,艙裏是幹幹淨淨的,可見馮二郎是在撒謊!”
跪在一旁的馮铨一聽這話,渾身立刻發起抖來。這時堂上的韓慕之也将醒木一拍,厲聲喝道:“馮铨,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欺瞞本官!那一日你到底為何包船,還不快從實招來?!”
馮铨這時低着頭跪在地上,黑亮的眼睛裏因為恐懼而湧出淚來,卻倔強地死咬着嘴唇不再開口。
……
“唉,又是一個打不服的……”縣衙二堂裏,陳梅卿接過門子遞來的熱茶,啜了一口慢悠悠地感慨,“近來世道真古怪,連屈打成招都不管用了。”
坐在一旁的韓慕之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不悅道:“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我是在屈打成招?”
“不敢不敢,”陳梅卿趕緊谄笑了兩聲,回過頭去問羅疏,“這事你怎麽看?”
羅疏聽得陳梅卿問話,便放下茶盞答道:“大人問案時我在僻靜處看着,倒覺得那馮铨不像是惡人。只是他情願受刑,也不肯說出包船的原因,可見其中內情就算與這樁溺死案無關,也必定是難以啓齒的。”
上座的韓慕之聽了她的話,點點頭道:“你同我想的一樣,只是如何讓他開口,卻是個難題。我在堂上用刑也撬不開他的嘴,若他吃軟不吃硬,或許你可以去試一試。”
羅疏聞言微微苦笑了一下,搖頭道:“只怕難。他若打定主意不開口,用刑尚且不管用,三言兩語又豈能打動他?”
韓慕之聽了羅疏的話,也覺得這件事太過棘手,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這時羅疏見他為難,抿着唇想了想,還是開口應承了下來:“大人您也無需太為難,不管那馮铨肯不肯開口,小的先去牢中拿些軟話試探他,就算他嘴裏不說,臉上的表情神态多少也會洩露痕跡,說不定就有收獲。”
一旁的陳梅卿一聽她肯去牢中協助破案,忙不疊催促道:“如此甚好!你快去吧,這案子能不能告破可全靠你了!”
“梅卿,”這時韓慕之在一旁忍不住皺着眉打斷他,轉過臉徑自對羅疏道,“辛苦你先去牢中走一趟,有沒有收獲不重要,若發現什麽,就回來對我說。”
“是。”羅疏在韓慕之的目光下低頭應了一聲,便告辭出了二堂。
她獨自一人向監牢走去,一路回憶着韓慕之看自己的眼神,嘴角不禁便浮起一絲愉悅的笑意——這麽多年察言觀色練出的本領,一個人對她好不好,喜不喜歡她,她已是一望便知。但凡男女之情,失去朦胧和猜測也許會有些無趣,可是毫無懸念也有毫無懸念的好處,尤其是當那個人自己也很有好感的時候,提前嘗到快樂總好過患得患失的相思。
此時已挨過三十大板的馮铨正俯卧在牢房裏,上過藥的傷口還是疼得鑽心。他一向為人老實,從小到大也沒吃過這等苦頭,再加上滿腹心事,真是內煎外熬苦不堪言,淚水禁不住便順着眼角滾滾地往下淌。
這時羅疏悄悄走到牢房門口,隔着木欄靜靜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打破沉默開口道:“很疼吧?”
淚流滿面的馮铨沒有理會她,兀自低着頭沉默着,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肯合作。于是羅疏便倚着牢門席地而坐,放低了姿态繼續和他說話:“一看就知道你是沒有吃過苦的人,這樣犧牲自己,一定是為了保護什麽吧?”
她用柔和的語調與馮铨交心,卻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可就在她說完這句話的一剎那,牢中人的眼淚忽然湧得更兇,竟連眉頭也狠狠蹙起來,神色中滿是被人道中心事的委屈。
“你若一直這樣不開口,等明天上了堂,要受的罪可就遠遠不止三十大板了。”羅疏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在離去前不無惋惜地丢下了一句,“唉,只可惜你一心一意地保護人,可誰又來保護你呢?”
說罷她徑自轉身離開,還沒走出兩丈遠,就聽見牢中的馮铨痛哭失聲。
翌日韓慕之再度升堂提審馮铨,不料還沒等到用刑,那馮铨便已哭着開口認了罪:“小人有罪,小人什麽都招了……小人包船是為了搶親,誰知卻搶到一個光着身子的男人!小人也吓了好大一跳,還沒和他說上話,他就搶着跳了船!當時因為天黑,我們一船人打着燈籠在水上照了半天,也沒找到人,不知他是死是活。哪知沒過兩天就聽說河裏發現了屍體,那個人小人我不認識,實在不知道死的是誰……”
韓慕之聽了他泣不成聲的供認,心下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于是輕快地一拍醒木,開口道:“你先別慌,待我細細問你——你一介良家子弟,卻為何要搶親?搶的又是誰家?”
馮铨聽了韓慕之的疑問,立刻又委屈地流了兩包眼淚,哽咽道:“小人一家都是本分人,若不是被逼急了,哪會做下這樣的醜事?小人去年和對岸的梅家結親,娶了他家的姑娘紅英做妻子,哪知紅英的兄嫂貪圖彩禮,遲遲不肯讓紅英過門。小人我與紅英情投意合,她也深恨兄嫂貪得無厭,因此暗中與我約定好日期,讓我帶着人上門搶親,到時她與我裏應外合,跟着我回家後,便是她兄嫂也不好過問了……”
韓慕之聽了他的供詞,卻又疑惑道:“既然你和她情投意合,又約好了搶親,怎麽會搶了一個男人上船?”
“小人我也想不通啊!”馮铨扯着袖子擦了擦眼淚,吸着鼻子道,“那天我們一行人撞開她家的院子,一路沖進她住的廂房,就看見床上一個人躲在被子裏。我就猜想雖然她答應與我裏應外合,但到底姑娘家羞怯,肯定不願在這麽多生人面前露面,所以才會躲在被子裏。何況她一個姑娘家,腳又小,哪能跟着我們一起跑?于是我們幾個人就合力扛了被子出門,中途被子裏的人一聲沒吭,我也就沒起疑。直到後來上了船,我拿出酒菜想給紅英壓壓驚,被子裏的人卻始終不肯露出臉來,我只當是紅英在和我鬧着玩,便撲上去用力扯那被子,哪知就在争搶之間,被子裏面竟然跳出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我一時吓傻了,只來得及眼睜睜看着他沖出船艙,跳進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