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祭龍神
“好麽,我一片好心好意,你們倆倒沆瀣一氣,把我給坑了!”陳梅卿崩潰地癱在官帽椅上,用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哀怨瞪視着韓慕之和羅疏,“你們當白螞蟻是那麽好抓的?這幫人行蹤無定,詭計多端,只怕三班的衙役還沒出縣衙,就已經打草驚蛇。”
“那就想個辦法,将他們一網打盡。”韓慕之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
“嗬,你說得倒輕巧,”陳梅卿鼻子裏哼了一聲,對韓慕之天真的想法嗤之以鼻,“你知道那幫人拐了婦人之後,為了脫罪會幹什麽?他們往往會先找自己人假扮買主,對那被拐的婦人噓寒問暖,和顏悅色地誘她說出自己的來歷。一旦婦人說出自己是被拐來的,這幫人便會立即沖出來将她打個半死,如此反複兩三次,直到那婦人再也不敢說出真相,他們才将她交給真正的買主。我這番話的意思也就是說,你們甭指望會有被拐的婦人替你們做人證,去指認那幫惡棍。”
“我可以做人證,”這時羅疏在一旁開了口,面色冰冷地低聲道,“至少當初抓我的那一幫人,我都認得。”
“那也只能抓到一條船上的人,還有別的白螞蟻呢?”陳梅卿随即反問。
這時只聽“叮”地一聲瓷器清響,韓慕之在上座放下茶盞,盯着陳梅卿緩緩開口:“梅卿,白螞蟻的惡行你既然一清二楚,那麽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姓甚名誰,難道你就一點也打聽不到?”
陳梅卿聞言一怔,下一刻便也重重地将茶盞往桌上一掼,一張臉被羞怒染得緋紅:“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這些事我也是東拼西湊聽來的,難道你還要懷疑我因為私心,知情不報?”
“好了,你是怎樣的人我還會不清楚,怎麽會去懷疑你?”韓慕之見陳梅卿如此暴躁,知道他心中堵得慌,不由出聲安撫了兩句,才接着往下說道,“指望一時半刻能将臨汾的惡徒連根拔起,那是癡人說夢,我看倒不妨殺一儆百,順藤摸瓜。既然目前的線索只能抓到一船人,我心裏倒有一個法子,能讓他們自投羅網……”
第二天縣城裏便傳開消息,因為臨汾一帶連月未雨,縣令已下令十日後在城隍廟率領僚屬祭祀求雨。
這求雨的消息一傳開,縣中各家各戶便開始忙碌起來。行市裏的屠宰鋪子全都暫時關門歇業,縣民們灑掃街道,各家都在門首設起香案,供上了龍神的牌位。
按照舊俗,祭龍神需要縣令先期前往城隍廟,拈阄選出祭祀所用神水的取水地點,之後由僧道出城取水迎龍神,縣令和僚屬則素服步行到城外,将神水迎入城中,供奉進城隍廟中的求雨壇裏。因此大家都在等待縣令的示下,好知道自己到了那天該去哪裏看熱鬧。
哪知這一次求雨,縣令竟拈出了一個怪阄——迎龍神的取水地點竟然是在汾河的河心。于是縣令示下,為了方便當日取水,縣衙特撥出賞銀五十兩,征用民船十條、船夫四十人。
這白花花的五十兩賞銀憑空從天而降,誰能不心動?于是有船的人家紛紛前往縣衙應征,儀門外整天人頭攢動,讓負責登記接待的陳梅卿忙得暈頭轉向。
與此同時,羅疏則一直躲在儀門的花窗後面靜靜觀察,直到一張噩夢中的面孔跳入她的眼簾,她才臉色煞白地往茶壺裏撒了一包鹽,悄悄喊來負責茶水的門子,令他去給陳梅卿添茶。
這廂陳梅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暴突了眼珠憋緊雙唇,硬生生咽下了嘴裏死鹹的茶水,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龇牙咧嘴地瞪着前來應征的船夫苦笑道:“你那條船……幾成新哪?”
那船夫睜眼說瞎話地谄笑道:“小人那條船十成新,老爺您放心,到時候小人再在船上紮些彩絹,一準精神漂亮,用來取水迎龍神,那是再合适不過了。”
陳梅卿聞言便點了點頭,又問道:“你那條船上,原先有幾個人?”
“算上小人,總共四個。”船夫點頭哈腰地笑道,同時一只手也不失時機地摸到桌子底下,将一枚一兩重的銀錠扔進了陳梅卿的兩腿之間,沉甸甸地陷在他的衣擺裏。
陳梅卿不動聲色地收下這錠銀子,見那船夫肯出手賄賂,便知道收網的時機已到。
“不錯,事事如意,這數目挺吉利,你的船我們征用了。”于是他在小冊子上裝模作樣地畫了一個小圈,又對那船夫叮囑道,“不過茲事體大,取水那天,你船上的人員我們都要征用,記得穿齊整些,最好是一色衣裳,明白嗎?”
“明白明白,老爺若願意用小人的船,回頭小人就去成衣店裏置辦四套新衣裳,絕不敢折了老爺的顏面。”船夫以為是自己的賄賂奏了效,暗想優渥的賞銀唾手可得,一張笑臉越發眉飛色舞。
“嗯。”陳梅卿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又記錄了船夫的姓名,一邊令他按手印畫押,一邊面帶難色地抱怨,“我這裏要征用四十人,哪知前來應征的不是歪瓜裂棗,就是七老八十,沒幾個能讓我看上眼的——我看你這人模樣倒還算齊整,有合适的人引薦沒有?”
那船夫剛畫完押,此刻聽見陳梅卿如此說,心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連忙笑着接話道:“老爺您若信得過小人,就把這樁事交給小人去辦,別說四十個人,就是四百個人也能給老爺湊出來。”
“這事你當真有把握?”陳梅卿見那船夫忙不疊地點頭,不覺嗤笑了一聲,順水推舟道,“既然如此,我就把這件事交給你去辦,你湊齊人數後還到這裏來,由我登記姓名,事後也方便給你們發賞錢。只是這件事務必三日內辦妥,不然我可過期不候哪!”
那船夫立刻喜不自禁地應承下來,謝了恩之後才樂颠颠地離開。
轉眼便到了求雨這天,一大早韓慕之便換上一身素服,召集了衙中所有的隸卒随自己步行到城外,守株待兔地看着四十個身材魁梧、穿一色新衣的男人,在一衆僧道的簇擁下捧着神水遠遠走來。
這幾十個人,此刻臉上的橫肉堆滿了喜色,從青天白日裏望去,卻仍然散發着一股無形的戾氣,令人不自覺地想要畏避。也正是這幫人,幾日前當韓慕之得到了他們的名單,暗中查訪之後,已确定他們與當初劫持羅疏的白螞蟻乃是一丘之貉。
這時韓慕之的唇角若有似無地彎了彎,一直等到那幫人走到自己面前,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諸位多有辛苦,本官安排了幾桌水酒,祭祀結束後,一定要去喝上幾杯。”
“多謝老爺!”那幫人聽了韓慕之的話,連忙異口同聲地跪地謝恩。
之後的一切便按部就班地進行,韓慕之将神水迎入城中,供奉進城隍廟的求雨壇裏,一絲不茍地二跪六叩,完成了求雨的所有儀式。
四十只白螞蟻渾然不覺地鑽進了韓慕之布下的天羅地網,一路跟随他進了縣衙,有說有笑地圍着桌子喝酒吃菜,只等着官差給自己發賞銀。
四桌酒席,正正好坐四十個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酒過三巡之後,終于有一人嘴裏一邊嚼着肉,一邊在熱火朝天的劃拳聲裏疑惑地問道:“光把我們丢在這裏喝酒,怎麽不見一個長官過來相陪?”
他這一問,這時衆人才終于發覺不對勁,廳中一時安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觑,片刻後才有一人将酒杯往地上一砸,扯着嗓子叫道:“快走,這銀子不要了,只怕不對!”
衆人這才如夢方醒,立刻丢下杯盤奪路而逃。沖在前面的人合力将廳門推開,一只腳才剛剛跨到門外,就看見幾十個捕快已迎面排開了陣勢,正手持兵器枷鎖,只等着甕中捉鼈。
“媽的!咱們被那臭當官的給算計了!”為首的白螞蟻喝叫了一聲,伸手摸到衣下的匕首,兩只眼已瞪得通紅,“橫豎是死,不如拼了!”
話音未落,他的腹中卻忽然傳來一陣絞痛,跟在他身後的人也有發作得快的,此時已抱着肚子呻吟了兩聲,便哼哼着跪在了地上。
這時捕快才紛紛上前,毫不費力地将被藥倒的白螞蟻一個個拿下。衆人皆知已着了韓慕之的道,有那幾個逞強的便惡從膽邊生,一邊受綁一邊叫嚣道:“當官的明人做暗事,算什麽英雄好漢!我們兄弟也不是好欺負的,今日逮了我們,看你明天還能不能做太平官……”
此時韓慕之正在外圍監視白螞蟻落網,聽見了這幫人的叫嚣,不覺冷笑了一聲,吩咐身旁的陳梅卿道:“這幾天從平陽衛調些兵,全城戒嚴,既然開了個好頭,沒道理不趁熱打鐵。”
陳梅卿聽他如此決定,不由望天長嘆道:“我就知道,指望你見好就收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這一天過後,臨汾城內風聲鶴唳,韓慕之的批捕令就像初春的第一聲驚雷,令蟄伏在幽暗處的蠹民緩緩騷動起來。幾日後風聲漸緊,流言仿佛漫延的潮水,在口口相傳中堆疊成不安的浪花,将黑暗的戾氣越推越高。
“聽我那衙門裏的兄弟說,縣太爺已經發話了,這次是要斬草除根!”
“聽說還要從太原那兒調兵過來,看來是動真格的。”
“再遲一步,我看死的不光是白螞蟻,誰都躲不掉……”
這天傍晚,陳梅卿捂着鼻子從烏煙瘴氣的牢房裏逃出來,疾步跑到二堂找韓慕之發牢騷:“如今牢裏已經爆滿了,再逮下去,人往哪兒擱?”
“擱不下,就調到平陽府的地牢去。”韓慕之氣定神閑地回答,一邊整理公文,一邊自信滿滿地微笑道,“如今供詞瓜連蔓引,勢頭正好,我還不想收手。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快發落一批犯人,地方就騰出來了……”
“你這樣子,怎麽讓我放心哪?”陳梅卿痛心疾首地跌在椅子裏,揮揮手攆開門子,自認為再好的茶也清不了他的心頭火。
韓慕之總覺得陳梅卿擔心過度,顯然是杞人憂天,沒好氣地問道:“如今街頭天天都有士兵巡邏,你到底有什麽好擔心的,難道還怕他們造反不成?”
陳梅卿愁眉苦臉地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揉着太陽穴,語重心長道:“我是擔心你不知道這裏的民風彪悍,以為臨汾人各個都像我一樣,是好相與的……”
他還未将自己的擔憂盡數說完,這時羅疏已經沖到二堂下,面色蒼白地望着堂中喊道:“大人,縣衙外面有人鬧事,三班院的人這會兒都已經堵出去了,我這才急着來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