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吳狀元

為慎重起見,韓慕之即刻命皂隸前往壽陽縣查實此布告真僞,之後便接下狀子宣布退堂。

待到他退回二堂後,陳梅卿便也挾着去年呂萬昌殺人案的卷宗跨進了堂中,滿臉疑惑地望着韓慕之道:“這可邪門了,去年審定的案子,這會兒又被翻案。”

“畢竟人命關天,案犯一年數次翻供,一拖數年,也是常有的事,”韓慕之接過卷宗展開,沉吟了片刻,眸中難免也浮出一抹悵然之色,“難道真的是我審錯了?”

“馬天錦若真是被盜匪所殺,審錯也正常,”陳梅卿見韓慕之面色低落,不禁替他開解道,“這類盜匪臨時作案,根本沒有謀殺的動機,沒頭沒尾的一件命案,便是神仙也難下手。”

“可我看當初呂萬昌服罪時的态度,不像是無辜之人……”韓慕之說到這兒時目光一動,立刻吩咐門子道,“去請羅都頭來。”

這天一早呂淙在衙門外擊鼓鳴冤時,刑房的羅疏就已經聽到了風聲。因此大堂裏的情狀她也窺見了一二,此刻見韓慕之派人來請,她便立即動身往二堂去。進堂見過禮後,羅疏剛剛在下首落座,就聽韓慕之在上座問道:“早上呂淙替父翻案一事,你可知道?”

羅疏點頭應道:“這件事小人都已經聽說了。”

“你怎麽看?”韓慕之與羅疏交換着目光,為她眼中那一份從容所感,再開口時語氣也緩和了幾分,“當初你剛進縣衙時也曾去過死牢,見過那個呂萬昌,有沒有發現任何疑點?”

羅疏搖搖頭,如實答道:“當初小人拿卷宗裏的敘供問過呂萬昌,當時他言辭閃爍,情緒暴躁不安,在供認殺人一節時目露兇光,因此小人認定他是兇手無疑。”

韓慕之聞言點點頭道:“你與我想法一致,難不成我倆竟都錯了?”

這時羅疏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詢問一旁的陳梅卿道:“陳縣丞,您對臨汾最熟,敢問那個呂萬昌家世如何?”

“哦,他啊,”陳梅卿撇撇嘴,面帶輕蔑地回答,“他是本縣有名的富戶,犯事之前一直嚣張跋扈,雖然談不上惡霸,可也是個不好惹的家夥。”

羅疏便又問道:“那麽他與那個被殺的馬天錦,誰家更富裕?”

“那自然是呂家了,”陳梅卿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二人兩家相鄰,呂家的宅院明顯要氣派得多。”

“既然如此,那路過的盜匪為了劫財,為何要上馬家,而不去呂家呢?”羅疏笑着反問,見陳梅卿面露難色,也不刁難他,徑自往下道,“就算那兩個盜匪聽說過呂萬昌不好惹,寧可退而求其次。可硬要說殺人如麻的惡人會怕一個橫行的鄉紳,不也有些牽強?”

陳梅卿聽了羅熟的剖析,忽然有些峰回路轉地領悟過來:“也就是說,未必是那兩個盜賊殺了馬天錦?可是壽陽縣的布告又怎麽說?難不成是呂家買通了劫匪,讓他二人替呂萬昌頂缸?”

話一出口陳梅卿就覺得匪夷所思——殺人越貨的劫匪可不是貪圖恩惠的孱頭,哪有那麽容易被買通?

這時韓慕之卻在上座驀然發話道:“梅卿,務必派人徹查呂家那門壽陽縣的遠親,到底是個什麽人!”

“是,”陳梅卿雙眼一亮,立刻一口答應下來,随即飛快地起身往堂外走,“我這就去安排!”

陳梅卿離開之後,偌大的二堂中便只剩下韓慕之與羅疏兩人,這時韓慕之在上座望着羅疏,揉着眉心嘆了口氣道:“謝謝你,近來發生太多事,我已經有些亂了方寸。若不是有你點撥,這次我恐怕真的是要懷疑我自己了。”

“大人,你可不适合說這些喪氣話,”羅疏聽韓慕之直言不諱地表露疲憊,這時卻面色輕快地笑了一聲,“晉中自古民風剽悍,若是能輕而易舉就治理平定,這知縣也未免太好做,我看竟不用科舉取士了,倒不如每逢大比之年,全天下人一起抓阄賭官,倒也算得上是一場大比了。”

她的玩笑話果然令韓慕之忍俊不禁,不知不覺便松開了眉頭,嗤笑道:“你可真會安慰人。被你這麽一說,近來臨汾出的這些亂子,倒不是我能力不濟了?”

“本來就不是。”這時羅疏忽然語調一變,極為認真地接話,凝視着韓慕之微露詫異的雙眼,“大人,你還記得當日你在這裏說過的話嗎?你那時候說,既然做了臨汾的父母官,便要恪盡職守,豈能放任惡人為害鄉裏?你有一顆愛民如子的心,如此難能可貴,怎能為眼下一些挫折就氣餒?或許臨汾積重難返,又或許縣衙人心不齊,可總會有人對你忠心不二,例如陳縣丞,還有我……天下萬事總是風雲詭谲,只有抱定赤子之心的人才能走得長遠,所以請你不要改變初衷,繼續盡心庇佑臨汾的百姓吧。”

羅疏一口氣說完自己的心裏話,韓慕之在上座默默聽完,一時無法答言,只能與她四目相對,許久之後才啞聲道:“我明白了,謝謝你。”

這時堂中的氣氛帶着一種微妙的窒息,逼得人心也慌起來。于是羅疏起身告辭,在快要踏出二堂時,卻被韓慕之從身後叫住:“羅疏……”

她不禁回過頭,靜靜望着堂上目光深邃的韓慕之。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子,遇事不慌張,似乎對任何事都充滿了把握。”韓慕之笑了笑,目光中帶着一股欽佩之意,柔和了原本略嫌銳利的眼角與眉梢。

這時羅疏便也跟着笑了,坦蕩蕩地回答韓慕之道:“怎麽會呢,大人,我當然也會有沒把握的時候,那種如履薄冰的忐忑,我也怕的。”

羅疏直到退出二堂,一顆心才無法遏制地狂跳起來。她一路疾步前行,好讓微風驅散雙頰上不安的燥熱,一邊強自平複心跳,一邊卻不由自主地失了神。

他真是高看她了……她怎麽可能對任何事都充滿把握呢?

旁人口中再玲珑的心肝,也不過是一些自诩的小聰明,為了讓自己從泥潭中抽身,才一步一步去設立了一些小機關。然而她從沒有忘記,自己在命運面前是多麽的無力——就如描翠所言,她不過是一個女人,所以先天缺乏左右命運的力量,每逢關鍵時刻,她只能毫無把握地去賭。

而過去十七年自己最無把握的時刻,恰恰是與他最初的相逢。

那一次,當然不會是她第一次試圖擺脫命運,只是此前輸過多少次,已經不記得了。如果不是梳攏的日子越來越迫近,她絕不會如此異想天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買通了為破案物色粉頭的陳縣丞,直接去和冷眉峻眼的縣令談條件。

她用配合破案來要挾他,要他許諾替自己脫籍從良。那時候她鄙如微塵,他卻是一縣之主,大可以拒絕她的請求,只要她賣命,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沒把握的一場賭了,然而她竟贏了。

僅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他與別人不同,從沒有真正從骨子裏去低看她。無論這世界在她和他之間加諸了多少規矩方圓,在他被體統綱常澆鑄出的完美表象之下,都是一顆拳拳的、流動着熱血的心。

所以就是從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吧?

……

被韓慕之派往壽陽縣核實告示真僞的馬快,兩天後便快馬加鞭地趕回了臨汾,将确切消息帶給了韓慕之等人。

呂淙呈交的告示是真的,與壽陽縣衙張貼出的告示分毫不差、一字不假。

同時陳梅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捕快也有了回音,呂萬昌一家在壽陽縣根本沒有親戚,來回替他們奔走的,乃是本縣的吳狀元。

“哼,那吳狀元,就是一個訟棍。”陳梅卿冷笑着嘲諷道,“這狀元的‘狀’字,其實是告狀的狀。想不到呂家的人還真有些本事,竟然請動了吳狀元。”

“竟然是他,”韓慕之聽陳梅卿如此說,忽然也想起了這個人,“我記得剛剛上任時,你給過我一本名簿,上面除了記錄本縣的鄉紳,也列了一幫最奸險的人物,其中似乎就有他的名字。”

陳梅卿點點頭道:“就是他,這老家夥六十多了,還沒賺夠棺材本麽?”

這時一旁的羅疏忍不住問道:“這吳狀元到底有何厲害之處?”

“訟棍就是專門替人打官司,從中撈取好處的流氓,這你也是知道的。這幫人又分三六九等,名頭最響的那個才能得到‘狀元’的綽號,你說他厲害不厲害?”陳梅卿對羅疏道,“碰到這吳狀元,那真是随你犯了什麽罪,都能将黑的翻成白的,他多年前就因此賺了個盆滿缽滿,所以近些年出手越發隐晦,很多案子并不出面,非要壓個三五年,才能從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中得知當初他動了手腳。”

羅疏聞言奇道:“有什麽案子他動過手腳,陳縣丞能否說一件來聽聽?”

“就說上一任的彭縣令吧,你也知道他斷案心細如發,對不對?”陳梅卿見羅疏好奇,便打開了話匣子,将一樁奇事倒了出來,“四年前臨汾出過一樁人命案。某一家哥哥因為欠了賭債,屢屢問弟弟借錢,弟兄倆為此鬧翻。結果最後一次哥哥欠的數目太大,走投無路又去找弟弟借錢,被弟弟一家打出門去,于是萬念俱灰,竟趁夜在弟弟家門前吊死了。事後弟弟家人發現了屍體,怕承擔逼死哥哥的罪名,便趁着天黑無人發現屍體,跑去找吳狀元想辦法。當時吳狀元正忙着和人賭錢,收下了弟弟一家的幾百兩銀子作賭本,卻只說了一句:‘沒見我正忙着,我此刻哪有空幫你,你先回去把人解下來再說吧。’那弟弟一家便把屍體解下來放在門口,又回去找吳狀元想辦法,吳狀元卻一連賭了兩個時辰,眼看天就要亮了,那家人急得沒辦法,逼着吳狀元拿主意,結果吳狀元竟說:‘我現在也沒辦法,要不你們再把人挂回去吧。’把那家人氣得破口大罵,吳狀元才道:‘你們要是不想死,就聽我的,把人挂上後,閉門睡覺,有人敲門也別開,只等官差來叫。’那家人無法可想,只好又回去把屍體挂上。這時天也亮了,有行人發現了屍體,驚動了縣衙,官差來問時,那家人才開門,說這一夜閉門睡覺,沒聽見什麽動靜。這時彭縣令親自來現場驗勘屍體,便有素日與弟弟一家不睦的鄰人,向縣令告發昨日兄弟間有争執,是弟弟逼死了哥哥雲雲。結果彭縣令檢驗出哥哥脖子上有兩道勒痕,一道舊一道新,舊的那道致死,新的那道,是死後遭人搬動,第二次懸挂所致。于是判定是哥哥因欠債走投無路自殺,有人發現了哥哥的屍體,搬過來挂在弟弟家門口陷害。至于是誰陷害的,那自然就是與弟弟一家素有仇隙,向縣令舉報的鄰人咯,害得那鄰人以構陷罪受罰。當時這件案子了結後好幾年,一直無人知道真相,這也是近來才傳出風聲,據說是弟弟家的仆人酒醉後說出來的。你瞧瞧,那吳狀元前前後後只說了三句話,不費吹灰之力就賺了幾百兩銀子,又替人消了災,真是一字千金,倒比那欽點的狀元還神了。”

羅疏默默聽完陳梅卿這番話,低頭沉吟了片刻,才擡頭對堂中的韓慕之道:“大人,請您批張路引,讓小人往壽陽縣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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