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辰
宮女的身孕倒是很快就查明了,敬事房那裏有記錄,敬安帝數月前曾在酒醉後于禦花園邊上的暖閣裏小憩,恰好這宮女當時在打掃暖閣,敬安帝一時心血來潮,就寵幸了她。事後敬安帝自己都沒在意,還是王瑾去說了一聲。
因為敬安帝寵幸過的宮女不在少數,多半都是興之所至,過後就扔到腦後,因此敬事房也沒當回事,還是王瑾想起來去查,才翻到了這宮女的承恩日期,稍稍一對,最後得出結論,這宮女應該确實是身懷龍種。
“那她就更沒有自盡的理由。”齊峻聽完馮恩的話,咬着牙冷笑了一聲,“所以一切都歸結到宮中有邪祟之物上了?”因為死了這個宮女,宮中對邪祟之說更信得多了,若不是邪祟附身,明明是一步登天的日子,為何卻要自盡呢?
“就不曾查出別的線索?”
馮恩知道他問的是什麽:“那宮女身上無傷,确系淹死。陌巷夜靜,若是被人強行扔入井中,總有人會聽到動靜,若說是先塞住了口才入井,嘴角該有傷痕才是,但——”總之這宮女身上半點傷痕也無,委實不像是被人弄死的。
知白無聊地坐在一邊翻着一卷《北鬥經》,聞言接口道:“倒也不無可能。這皇宮中看似金碧輝煌,其實枉死孤魂不少,陰氣頗重。除了真龍天子有龍氣相護,其餘——”
“住口!”齊峻聽見龍氣就煩,回頭橫了他一眼,“什麽邪祟之物,分明是有人不願讓這宮女産下龍種,所以将她弄死了!”順便,還可以誣蔑一下皇後,“哼,葉貴妃不是總理宮務麽,就是這樣理事的?”
“葉貴妃見失了龍胎,已經去向皇上請罪,并要交出金印了。”
“什麽?”齊峻不由得挑起了眉,“她要交出金印?”總理宮務當然也得有個印鑒,若是皇後理事,則大事用皇後玉玺,小事用金印;若是貴妃理事,則有用貴妃寶印的,也有用金印的。葉貴妃協同皇後理事多年,她為人乖覺不留口實,雖是理事也不用自己的貴妃寶印,皆用金印,如今要把金印交出來,這是打算連宮務都交出來?
“父皇答應了?後日可就是千秋節了。”這時候葉貴妃把手一撒,難道是讓皇後的千秋節放羊不成?果然,就算請罪,她也要鬧一鬧皇後,給皇後添點堵!
“皇上原本是不答應的,可是葉貴妃哭得不行,說皇上至今子嗣不豐,如今沒了一個,就是她的大罪,她才接手宮務這些日子就出了岔子,若是不懲治——也無法向皇後娘娘和,和殿下您交待。幸而千秋節的事一直有殿下協理,如今萬事已備,就交給殿下也放心。”
齊峻冷笑。這又是借機在敬安帝面前給他們母子上眼藥了,如此一來,可不既顯得葉貴妃嚴于律己,又顯得他們母子苛以待人麽,便是皇後再想按宮規追究葉貴妃也是不能了。而葉貴妃這麽在敬安帝面前哭一場,那就什麽罪都不會有了,更不會有處罰。說起來,在這一點上葉貴妃實在極是高明,自打她當初剛入王府,敬安帝就總覺得她嬌弱柔順,時時的怕她被正妃欺侮,哪怕如今她寵冠後宮甚至與皇後平分宮權,敬安帝總當她是只任人欺淩的小綿羊,連帶她生的兩個兒子,也活像是被齊峻這個太子欺壓慣了似的。
“皇上就說,貴妃管理宮務也辛苦了,歇幾日也好。連金印都還暫時放在她宮中,只是将這幾日的宮務暫交了賢妃娘娘打理。”馮恩深深垂下頭去,也覺得無力。葉貴妃是敬安帝心上的人,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敬安帝就吃她這一套,別人實在是無能為力。賢妃娘娘雖然是個妃位,卻是個無寵的,平日裏影子一樣不惹眼,這樣的人來打理宮務,還不就是個依樣畫葫蘆。
“先過了母後的千秋吧。”齊峻有些疲倦地擡手捏了捏眉心,“國師的禮物——”
“是,據說是個偶人,能演歌舞的。”馮恩連忙把打聽來的消息報告上來,“國師要的木料彩漆就是用來做這偶人的,如今宮裏都知道了,頗有些人等着瞧新鮮呢。”
“能演歌舞的偶人?國師什麽時候又懂機關之術了?”齊峻頓時懷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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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請了禦作坊的匠人來幫忙,做得跟真人一般。但據那匠人說,他也不知其中的機關如何能讓偶人自行歌舞起來。”
“偶人……”齊峻沉吟着皺眉。他絕不相信真明子會為了皇後的生辰細心準備賀禮,這偶人必定有蹊跷,只是他想不明白會有什麽蹊跷。這麽想着,他轉眼看了知白一眼。
知白被他剛才一吼就縮進了椅子裏,還拿經書擋住了自己的臉,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滴溜溜地轉,見齊峻看過來,才小心翼翼地道:“物可以形借神,做得越似人形之物,越易成精。或者攝孤魂附上,自行歌舞也未為不可,不過究竟如何,還要看看才知道。”他倒乖覺,齊峻一個眼神就知道是想問什麽。
“既是如此,到千秋節那一日,你與我一同去給母後拜壽。”齊峻迅速做了決定,到了那日,他作為皇長子,又是中宮嫡出,自然是第一個給皇後拜壽的,然後就會随侍在皇後身邊。知白跟着他,也就可以守在皇後身邊,即使真明子要動什麽手腳,有知白在總是好些。
有知白在,總是好些?驀然發覺自己的心思,齊峻不由得又看了知白一眼,心情頗為複雜。這小子實在不值得信任,可如今這局面,他手掬月光、為皇後延壽,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神乎其神。若不倚重他,還有誰可用呢?
“千秋節那日,母後必然是在父皇身邊,你跟着我,必然也能見到父皇。”齊峻放緩了聲音,看着知白眼睛一亮,又莫名地有些不悅,“別整天無所事事,出家人,每天連經文都不念麽!”
知白對着他底氣就有些不足,縮了縮脖子才道:“經文都記在心裏了,若是口頭禪,便是念上一萬遍也無用。”
“都記在心裏了?”齊峻随手抓過他手中的經卷,随便翻了一頁,“北辰垂象,後面是什麽?”
“北辰垂象,而衆星拱之,為造化之樞機,作人神之主宰……”知白連想都沒想,張口就來,“……有回死注生之功,有消災度厄之力……”
“行了行了。”齊峻被他連珠炮一樣的背誦聽得心煩,甩手把經卷又扔回他懷裏,“誦經不是出家人的功課麽,你不誦經,每天都做些什麽?”
“從前沩山禪師問弟子仰山,‘經書之中,有多少是佛說的,多少是魔說的?’”知白接住經書,難得認真地回答,“仰山答,‘統統是魔說的。’拘于文字,佛經也是文字魔。誦讀經書,最忌生搬硬套。譬如《參同契》,本是以煉丹為譬,宣講修行之法,卻被現在的人拿來當做煉金石的法子,搞出什麽金丹來,還自以為得了長生修煉之法,卻不知以血肉之軀食金石之物,根本不能消化容納,日久只會傷損,哪裏會助生呢。”
“這話……禦醫也曾說過……”齊峻不由得想起了那忠心卻遭貶的老禦醫,“那父皇——”
“修道,雖是逆天之事,卻不可逆天而行。醫者所言,皆是自然養身之道,”知白說起這些來倒是頭頭是道,神采飛揚,全然不是那個滿嘴謊話的騙子模樣,“修道先要強身,若身不強則神不守,神不守則不能凝,猶如以沙築塔,必不能高。修道之事,如同逆水行舟,更要順應風勢以借其力。所謂天道無為,順天而行,以無為而有為,才是大道……”
“罷了罷了。”齊峻聽着他又往不說人話的路子上去了,趕緊打斷,“你不是道人麽,如何還學佛?”
“佛道其實本是同源,不過表象略有不同。”知白撓撓頭,“我師父就是個和尚,我做道人,不過是不想剃頭罷了。”
齊峻頗為無語地看着他:“為何?”
“剃了頭會很難看的吧……”知白幹笑了一聲,“反正我師父的禿腦袋是不好看。”
齊峻更無語了,半晌才說:“其實你剃了光頭也未必難看。”人生得好,就是腦袋光禿禿的也一樣好看,在這一點上,知白頗有優勢。
“是嗎?”知白嘿嘿笑了兩聲,似乎有幾分沾沾自喜,“殿下過獎了,不過一具臭皮囊而已,到底是凡心未去,還未修成白骨觀。”
齊峻頭疼地再次打斷他:“這些話,你留着去跟父皇說吧。”這種雲山霧罩不像人話的言論,宮裏只有敬安帝愛聽。
知白的話又被堵了回去,有些怏怏的。齊峻哭笑不得:“你一個出家人,怎這樣多話?”他生在宮中,敬安帝嚴厲有餘慈愛不足,便是說話也多是政事,略多說些便是教訓他的話了;皇後倒是慈愛,可是除了問些起居之事,也說不出別的來;至于下頭的宮人侍衛們,在他面前更是戰戰兢兢,哪敢多說一半個字。似知白這種,明明懼着他,卻還時常滔滔不絕的,實在還是平生所見的頭一個,齊峻雖然時有厭煩,可也覺得新鮮。
知白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并不像生氣的模樣,便低下頭嘟哝了一句:“自師父去後,有三年沒人跟我說過話了。”
這話說得有點可憐巴巴的,齊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知白的頭發細而軟,烏黑光潤,摸起來如同上好的軟緞,齊峻摸了一下便又摸了第二下,看他擡起頭來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想起來這小子就是頂着這麽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送他去喂蛇的,頓時把手一收,沉着臉道:“宮裏不是讓你說話的地方,出了我這東宮,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自己心裏先好生想想。回聽玉閣去吧,後日一早我派人來接你。”
千秋節與萬壽節的慶典一樣,都在明和大殿舉行,只是皇上的萬壽節還要先接受百官朝賀,千秋節免去了這一項,只由外命婦和妃嫔們共同朝賀皇後,再由皇子皇女們獻禮也就是了。
雖然在紫辰殿內等于被軟禁了些日子,但有齊峻在側侍奉,皇後心情依舊極好,今日穿着玄色繡金鳳的禮服,頭戴累絲金鳳冠,鳳口中銜着的明珠有指肚大小,晶瑩圓潤,垂在眉心,越發映得皇後面頰紅潤,氣色極佳,怎麽看,都不像是剛剛重病痊愈的人。
內外命婦們一起叩首,恭祝皇後千秋,之後皇子皇女們列成一排,依次上前獻上為皇後備的生辰禮。齊峻是第一個,獻了自己手制的一串珊瑚念珠。
說來也可憐,雖是國之儲君,齊峻手裏能動用的銀兩卻極為有限,這串珊瑚念珠,還是他用了自己宮裏的一盆珊瑚盆景,花了數月時間一顆顆打磨出來的。好在那盆景顏色正紅,打磨成念珠十分好看,因是兒子手制,皇後更是欣喜不已,接過來就直接戴在了自己手上。
齊峻是嫡長子,獻過了賀禮,順勢就站到了皇後身邊,當然,帶着知白。
知白也有一份禮——齊峻這串念珠,是他親自念了九十九遍《清靜經》加持的,齊峻一加說明,別說皇後高興,就是敬安帝也微微動容,親自叫人為知白在齊峻身後設了一個座位。
齊峻之後,就是齊嶂上前獻禮。齊嶂這些日子據說都在自己宮中閉門不出,此時呈上了一百零八卷《北鬥經》,說是親手抄寫的。皇後看見《北鬥經》,就想起葉貴妃在道觀裏跌的那一跤,臉色頓時不大好看,只懶懶叫宮女接了。齊峻正取了個柑子用小刀削皮,便聽背後知白小聲向馮恩打聽:“這是哪位皇子?”
“問這個做什麽?”齊峻回頭看了一眼。
知白立刻就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沒什麽……”
敬安帝卻聽見了,含笑回頭道:“真人尚未見過,這是朕的二皇兒,一直在閉門為皇後千秋節抄寫經書。”
“二皇子,面相是有福之人。”知白點點頭。在別人面前,他還真是能端起一副仙風道骨的架子,不過他這一句話,卻讓在場衆人神色各異。
“哦?”敬安帝來了興趣,“國師也曾說過這話,原來真人也是這般看法?”
皇後臉上的笑容已經維持不住了。龍子鳳孫,那還不是有福氣嗎?真明子當初是特特地說齊嶂有大福,都已經是皇子了,再有大福,除了太極殿上那把寶座,還能是什麽?如今知白也這麽說,難道這大位将來就是齊嶂的了嗎?
知白對着齊嶂又仔細看了幾眼:“二皇子一生富足,只是今年有一厄,若能過得去,此後一帆風順、心想事成。”
葉貴妃前兩日雖是閉宮思過,今日皇後千秋她卻不能不出現,此刻坐在下首席上,聽見知白這樣說,不由得也顧不上裝溫柔沉默了,開口便問道:“真人所說有一厄是什麽?可有解法?”說着,還特意瞥了一眼皇後和齊峻,壓低了聲音像是自語地道,“國師怎的從未曾說過……”
齊峻不由得暗暗冷笑。葉貴妃這是暗指知白的話是皇後教唆的?
知白搖了搖頭:“二皇子的福氣太滿了,所謂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二皇子周身龍氣護持,按說是無厄無災的,但就因太有福了,反而成厄。至于這一厄應在何處,貧道才疏學淺,尚不能斷定。”
這番話說得實在不能讓人滿意,別說葉貴妃露出了冷笑的神氣,就是敬安帝也皺起了眉,只是不好說什麽。還是旁邊的中人王瑾有眼力,忙傳後面的幾位皇子皇女上前獻禮,才算将這事掀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