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攝魂

旁人不再提齊嶂的面相,齊峻卻觑了個空子,将座椅稍稍向後一挪,移到了知白身邊,壓低聲音沉聲問:“你方才說什麽周身龍氣護持,是什麽意思?”他可記得清清楚楚,知白曾說過他是沒有龍氣的,而龍子鳳孫們,只有能登上大寶的才會有龍氣,這就是說,齊嶂才是命定的新君不成?這事實在太大,饒是他也耐不到千秋節後再來問了。

知白支吾了一下,在齊峻嚴厲的目光下只能耷拉下腦袋。看他這樣子,齊峻只覺得眼前微微一黑,這麽多年來他的努力似乎在這一瞬都化為了泡影,四周的一切都仿佛變得很遠,什麽都聽不見看不見了。

不過也只是片刻的工夫,齊峻就用力一甩頭,擺脫了身周那絕望的薄霧。他說過,自己的命,不由天定,即便天命不予,他也要搏上一搏!

“那你說二弟月滿則虧,那一厄又是什麽?”

“這……實在不好說。”知白往齊嶂的方向看了一眼,“以二皇子的面相而言,是圓滿無缺之福。只是這世上再無圓滿無缺之事,以理而言,必有一厄。這一厄若是過了,則是真圓滿,若是不過,或者命數有變也未可知。”

兩人說話的工夫,後頭的皇子皇女們已經給皇後拜完了壽,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兒,最小的不過是乳母抱着磕個頭罷了,随即就是歡宴歌舞了。只聽絲竹聲起,一排穿着闊袖窄腰舞服的女子,從大殿側門魚貫而入,翩翩起舞。

“國師向娘娘獻吉祥舞。”司禮的中人高聲說道,衆人的目光頓時就落到了這隊舞姬身上,片刻之後,驚嘆聲此起彼伏,有些年輕的嫔妃沉不住氣,竟然用手指着隊伍中間的一個舞姬議論起來。

齊峻也轉眼看了過去。真明子為給皇後獻歌舞專門制作了一個木頭偶人,這事兒已經是宮中皆知,但即使如此,齊峻也要仔細看了一會兒才從隊伍中找出了那個偶人。

這偶人跟真人一般大小,臉面上用彩漆塗畫着眉眼,頭上的發髻用染黑的絲線攢成,還與舞姬們一樣戴了金簪宮花,身上穿着鮮豔的闊袖窄腰舞服,與其餘十二個舞姬竟是一模一樣。最令人驚嘆的是這偶人舉手投足靈活無比,揮袖擺腰不細看幾乎與真人無異,若不是手中多持了一朵蓮花,只怕一時還很難分辨出來。難怪衆人都啧啧贊嘆,這樣靈活的偶人,宮中還從未見過。

齊峻正微微皺眉,卻聽身邊知白咝地吸了口氣,喃喃地說:“攝魂!”

這兩個字他說得細如蚊蚋,大殿中又滿是絲竹之聲,若非齊峻就坐在他身邊,大約也不會聽見:“什麽魂?可是這些舞姬有什麽蹊跷?”

“是偶人。”知白緊緊盯着翩翩起舞的假人,“這偶人上附着個魂魄,且怨氣不小呢。”

“魂魄?”齊峻不由得焦急起來,只恨自己什麽也看不出來。

知白想了想,嘆了口氣,很心疼地咬破了自己食指,在齊峻眉心處劃了一下,然後立刻把手指含進嘴裏,含糊地道:“殿下再看。”

齊峻只覺眼前仿佛一亮,定睛看去,大殿之內的景物似乎都比方才清晰了,唯獨那偶人面目倒模糊起來。再細看時,并不是偶人面目模糊,而是其上隐隐浮着一層黑氣,仿佛另有一張女子的臉在那木頭臉面上若隐若現,才使得偶人的面目反看不清楚了。齊峻窮極目力看去,覺得那若隐若現的臉好似有些眼熟,尤其是那驚駭怨恨的神色。

“是她!”齊峻脫口而出。那張臉,竟是從陌巷井中撈起來的宮女的面孔。齊峻在一剎那間想通了許多事:宮女根本不是自盡,而是被人沉入井中淹死的,魂魄卻被拘到了這偶人身上;而這個偶人是要在皇後面前獻舞的,也就是說,到時候,它會離皇後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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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來一個魂魄放在偶人身上,再送到皇後面前,這是要做什麽?齊峻到底是在宮中長大,片刻之間就想到了最可能的利害關系:宮女被處死,可能是有人打着皇後的名頭;身懷龍種,卻被皇後因妒恨而活活溺死,宮女心中怎能無怨恨?那麽,假如有人将她的魂魄送到皇後面前,她會做什麽?聯想到宮中關于皇後是不祥之人的傳言,齊峻眼色黑沉,漸漸聚起一股殺氣來——葉貴妃和真明子,這是處心積慮要置皇後于死地啊!才出紫辰殿,就在衆目睽睽之下陡然瘋狂——齊峻聽說過民間走舍的傳聞,從前他大多嗤之以鼻,但現在……

“這偶人手裏還拿着一朵蓮花,”到了此時,齊峻的聲音反而越發冷靜下來,“我瞧着那蓮花像是中空的,似乎有機關可以打開?”

知白眯着眼睛瞧了瞧:“機關之術我并不懂,但這蓮花中空是真,裏頭靈氣充溢——啊,是星鐵!”

“果然如此。”這四個字齊峻是從牙縫裏一個個擠出來的。真明子打的果然是這個主意,獻舞及末,蓮花突然打開,将星鐵奉獻在皇後面前,此時偶人上的魂魄撲到皇後身上,衆目睽睽之下,所有內外命婦皇子皇女們都能看見,祥瑞呈上,皇後反而颠狂,這便是牢牢給皇後釘上了“不祥之人”、與星鐵沖犯的罪名啊!

“怎麽辦!”齊峻一把抓住知白的手。事涉鬼神,饒是他再焦急也毫無辦法。此時此地,能挽救這一切的也只有知白了。

知白嘆了口氣:“此魂魄陽壽未盡便被殺死,怨氣極深。”他神色中透出些無奈來,“到底是為了什麽,這樣的殺害人命,逆天而行……”

這時候舞姬們已經舞到了皇後面前,倏然向中間一聚,将那偶人擁在中間。那偶人胸腔裏竟發出聲音來:“恭祝娘娘千秋,祥瑞百年。”聲音婉轉清脆,與活人一般無二,同時右手向前一送,一直執在手中的那枝蓮花不知牽動了什麽機關,木頭雕成的花瓣猛然張開,露出中間的花心,翡翠做成的花心上,正嵌着那塊星鐵,一直送到皇後面前。

所有的人都驚訝于這偶人與真人一般的聲音,唯有齊峻和知白看得清楚,原本浮動在偶人面孔上的那張臉猛然向前一沖,一個模糊的黑色人影從偶人身上脫出,直撲皇後。齊峻甚至看得清那張臉上的仇恨,還有大仇就要得報的快意,以及露出唇外的、白慘慘的一排牙齒!

“母後!”齊峻失聲叫了出來,但那偶人離皇後太久,黑色人影撲得又太快,即使這時候他沖上去都已經來不及了。而皇後全無所覺,反而因為他的驚呼正要轉過頭來。

知白突然撮起嘴唇,對着前方吹了口氣。他就坐在皇後側後方,這一口氣吹出去,齊峻隐約看見一道白氣像靈蛇一樣蹿出去,正正撞上了那條黑色的影子。

只是一口氣而已,甚至沒人注意到知白這個小動作,可是那條黑影卻像被開水潑上的雪人一樣,從被白氣撞到的胸前開始,迅速化為烏有,齊峻隐約還聽見了一聲凄厲的尖叫。而與此同時,那偶人撲通一聲向前栽倒,手裏的木頭蓮花摔在地上,只聽當啷啷一陣響,翡翠花心摔了個粉碎,星鐵從花心裏掉出來,一路直滾到了皇後腳下。而那偶人也不知是撞到了哪裏,關節處崩崩連聲,用來絞結的牛筋紛紛崩斷,木頭做的手臂從兩肩脫落下來,最後連腦袋都一歪,從脖子上滾了下來。

就是因為做得實在太逼真,以至于這腦袋滾落下來的情形極其駭人,一名宮女正端着茶走過來,這腦袋就滴溜溜滾到她的腳下,驚得她一聲尖叫,整個人都往後跌了出去。偏她後面就是葉貴妃的席位,旁邊坐的就是齊嶂。只聽桌椅傾倒杯盤落地,一片混亂之中齊嶂猛地捂住了臉——他想過來護住葉貴妃,卻被濺起的碎瓷片劃傷了額頭。

這一片大亂之中只有皇後幸運地沒有被吓着。她聽見齊峻的失聲驚呼就回頭,及至見兒子并無什麽事,再轉過頭來,偶人已經分崩離析,連腦袋都不知所蹤了。皇後茫然地低頭看看,彎下腰從腳邊将星鐵撿了起來,又茫然地看向敬安帝:“皇上,這,這是怎麽回事?”

皇後的千秋節出了大事!國師制作出來為皇後獻舞的偶人突然失靈仆倒,禦前失儀且不說,不知國師怎麽想的,居然将祥瑞星鐵放在偶人手中,以致星鐵跌落,險些就将天降祥瑞摔壞了!這兩條罪加在一起得有多嚴重,若不是國師,換了其他人說不定早就推出去問斬了!同時,前些日子宮裏關于皇後是不祥之人的傳言煙消雲散,衆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見皇後親手拾起了星鐵,根本沒有半點異樣,哪裏是什麽“與祥瑞沖犯”?那造謠之人,真是居心叵測!

“貴妃娘娘病了。”馮恩來向齊峻報信的時候嘴角都忍不住地要往上翹,“頭暈目眩,禦醫診脈說是內虛,要好生休息,萬不可勞心動氣。”所以這宮務自然是不能再打理了。

“國師自承唐突祥瑞,閉關沐浴,要齋戒九九八十一天向上天請罪。”說到這個,馮恩心情就更愉快了,“觀星臺再有二十餘日就要落成,看來,國師是趕不及送星鐵入觀星臺了。”國師趕不及,那麽奉送祥瑞移入新殿的事自然有更合适的人來做,譬如說知白。

“皇上要為知白道長上尊號為秀明仙師呢。”說到最後,馮恩的嘴終于忍不住咧開了,“皇上說,娘娘千秋節卻受了驚,叫六局那邊送了好些東西來,還說娘娘這個千秋節沒過好,過些日子要再擇地開宴替娘娘慶祝。又說這件事是葉貴妃辦得不好,罰了她三個月的月例。”

齊峻唇角不由得也微微彎了起來。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有他最清楚,葉貴妃和真明子這一次,可算得上是偷雞不着蝕把米。敬安帝篤信鬼神,寵愛葉貴妃,可并不代表他就能容許有人以此為借口來欺騙他。葉貴妃這一病,宮裏誰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可是她若不病,就會被明白地褫奪協理六宮之權,那臉比現在丢得還要厲害!

“這樣,他們總能老實幾日了罷。”齊峻的笑容才浮上來就又凝住了,“北宮那邊,太傅誇贊了二皇弟的文章。”葉貴妃雖暫時被壓下了風頭,可還有一個齊嶂呢!

“二皇子如今也在養傷呢。”馮恩的嘴角也不由得抽了抽,“聽禦醫說,只怕是要留下疤痕了,只不知會不會破相。”齊嶂不是素來以斯文俊秀自得麽,若是破了相,看他還得意不得意!不過看太傅那樣賣力,千秋節才過就找着機會在敬安帝面前誇贊齊嶂,估摸着這次葉氏一黨跟頭是栽得有些狠了。

“說起來,知白道長真是料事如神。”雖然知道這些話不該自己說,馮恩仍舊忍不住要贊嘆,“才說二皇子福氣太滿了目下就有一厄,這就吃了虧……”雖然只是傷了臉面,但也足夠證明知白的未蔔先知了。

齊峻卻歡喜不起來。知白可也說過,齊嶂才是身有龍氣的那個皇子呢。

“他——知白道長在做什麽?”打千秋節那天回來他就一頭紮進了聽玉閣,這幾天好像都沒出來過。

“道長要了香燭,似乎在誦經。”

“誦經?”齊峻挑了挑眉,“這倒稀罕了。我去瞧瞧。”

知白還真是在誦經。屋裏點着香燭,輕煙缭繞,而他難得地垂目端坐,神色莊嚴,連齊峻進來都沒有擡眼看看。齊峻也不打擾他,只管在一邊站着,等他誦完經才問:“念的是什麽?”

“元始天尊祭度血湖真經。”知白站起身來,看着眼前祭桌上的東西,“她也并非自己有心作惡,只是屈死的一股冤氣罷了,當時原該收了她們母子,淨化之後送去轉世,只可惜來不及了,所以念幾卷經文,免得兩個殘魂在世間受苦。”

齊峻也看過去,桌子上除了香燭之外,還放着一個紙剪的小人,只是剪得歪歪扭扭很不成個樣子,臉上畫的那眉眼也難看得很,胸前用墨寫着生辰八字,肚子上還畫了一個奇怪的圖案,看起來既像顆果實,又像個蜷曲的嬰兒:“這是——招魂?”

知白嘆了口氣:“魂魄已然不全,招不來了,只是以物聚靈,免得這幾卷經的功德又被別的孤魂野鬼搶了去。”

齊峻看着這個難看的小紙人,還有上頭蚯蚓爬一樣的筆跡,不由得想起真明子那個宛如真人一般的木偶,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你連寫字也不曾學過?”

知白抓了抓耳朵:“師父又不曾仔細教導過,會寫符也就是了……”

齊峻的嘴角又抽了抽:“從前也罷了,既進了宮,少不得這些都要學起來,我替你尋幾位師傅來。”敬安帝雅好詩書,真明子也能書善畫,當初能投敬安帝的契,這也是一大助力。

知白頓時有些苦了臉。齊峻又抛出一個誘餌:“觀星臺就要落成,到時就該由你去供奉星鐵,将來就是有些法事怕也要在觀星臺做。你連字都不會寫,将來這法事怕是做出來都不好看相。”

“我能去供奉星鐵了?”知白頓時眼睛一亮,想了想又問,“這麽說,陛下也會常去觀星臺?”

齊峻看他這副貪心不足的小樣兒就有些牙癢,不答他的話反問道:“你那日一口氣就吹散了那個魂魄,可是個什麽道理?”

知白沒有得到齊峻肯定的答案,有些遺憾,但想到馬上就能去供奉星鐵,又高興起來,随口答道:“鬼為陰,生人為陽,以陽氣克陰氣,猶如對症下藥,自然有效。不過似這樣的幽怨魂魄,普通陽氣便不大有用,我用的是罡氣,修煉而得,自丹田吐出,比之普通呼吸陽氣更烈,別說這樣的鬼魂,便是積年厲鬼也是一口氣而已。”說到後頭,不免有又些自得之意,搖頭晃腦起來。

齊峻看着不覺又有些牙癢,哼了一聲冷冷道:“明日起就将書畫學起來罷,若學得不好,仔細挨手板子!”不理知白的一臉苦相,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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