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仙山

霧氣彌漫,海風濕漉,齊峻的衣袍一路走到海邊,便已有了幾分濕意。

海邊已經備了一艘大船,真明子已然等在船上,滿臉喜色地迎着敬安帝一行:“陛下福緣深厚,今日觀仙山有望了!”

敬安帝向前望了一眼,皺皺眉頭:“這樣大霧……”海上一片白茫茫,什麽都看不見,更別說什麽仙山了。

真明子卻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陛下莫急,待貧道作起法來,自能駛上仙路。”說罷将手一擺,“立香壇,開船!”

巨大的船帆升起,伴随着一陣輕微的搖動,大船收錨,船身離開碼頭,向海上駛去,後面,當地的官員們駕起十數條小船,遠遠跟随,并不敢太過靠近。

敬安帝和皇後并肩坐在甲板上的椅子裏,看着真明子在船頭設了香案爐鼎,裏頭燃着檀香,兩邊兩個小道童不停地向爐鼎裏放着符紙。真明子盤膝而坐,先是喃喃吟誦着什麽,漸漸就沒了聲音,仿佛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了。過了片刻,他忽然擡起一只手,指向側前方,一名道童忙高聲道:“仙路在左——”大船上的水手便吃力地拉動風帆轉向,調轉船頭向真明子手指的方向駛去。

齊峻站在皇後身後,冷眼看着真明子在那裏裝神弄鬼,輕輕冷笑了一聲。一旁站着的齊嶂卻笑吟吟轉頭問道:“大哥在笑什麽?”

自從在千秋節上被飛濺的碎瓷劃傷臉面,齊嶂除了新年向敬安帝和皇後拜年之外,還是頭一次這樣公開露面。那塊碎瓷在他眉峰上斜斜飛過,留下了一條寸長的疤痕,皮肉凸出,一直伸向印堂,雖然用了許多好藥,但據說是因為那個碎碗當時盛着什麽藥膳,藥湯滲入了傷口,因此仍舊留下了一條淺褐色的痕跡。偏偏本朝男子十五歲束發,講究露出額頭,因此這道傷痕根本無法遮掩,只能每日淺淺地敷上一層粉,但因為傷口收縮略略高起,正面看或者不顯,從側面卻看得清清楚楚,敷粉也無法完全遮住。

齊峻掃了一眼齊嶂的額頭,淡淡道:“二弟說什麽?我何曾笑過?”海風呼嘯,兩人說話都要略略提高聲音,齊峻并不相信齊嶂能聽見自己剛才的冷笑,只怕是又要出什麽妖蛾子了。

齊嶂卻只笑了笑:“是麽?那怕是我聽錯了。”便回過頭去專心致志地望着前方霧氣迷茫的海面,仿佛并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船在霧氣中行駛了很久,真明子幾次将手臂換了方向,水手們就得跟着轉換帆的方向,将大船調頭。這麽折騰了半天,連敬安帝都有些不耐煩了,轉頭對王瑾道:“去問問國師,這船還要開多久?”

王瑾還沒過去,真明子身邊的道童已經轉身向敬安帝行禮,脆生生地道:“回陛下的話,師父這是請下了真仙附體,為船指引海上仙山的方位,若是打擾了真仙,仙山也就去不得了。”

一番話把敬安帝的話又堵了回去。皇後不由得就輕輕撇了撇嘴,低聲道:“仙山仙山,船開了這半天,仙山到底在哪兒呢?”

皇後話音未落,另一個道童突然指着前方喊了起來:“仙山!是仙山!”

衆人急忙都擡頭看去,果然前方霧氣漸漸消散,隐隐有連綿的山巒顯現出來,看起來還有幾分模糊,但确實是山巒的模樣,若細看去,那山峰之間仿佛有無數的亭臺樓閣,似乎還有什麽在山間走動。敬安帝不由得站了起來:“果然是仙山?”

“恭喜陛下!”兩個道童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陛下福緣深厚,果然見到仙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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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雲霧散得更開,有陽光從雲層中漏下來,遠處的山峰看得更加清楚——山腳被雲氣托舉着,像是在半空中飄浮,陽光給那些樓臺都鑲了一層金,更加顯得金碧輝煌,美不勝收。敬安帝已經驚喜地走到了船頭上,連皇後都有些失态地站了起來:“這,這是什麽地方?”

“回娘娘的話,是仙山哪。”一個道童伶俐地答道,“海上有十洲,其中有一洲名方丈洲,在東海中心,正方形,邊長五千裏,是群龍所聚,有金玉琉璃之宮,群仙不升天者在此往來,耕田種芝草,就如凡間農夫種禾稼一般呢。”

“這麽說,這就是方丈洲了?”敬安帝極目望去,指着山中激動地道,“快看,那不是龍嗎?”

齊峻随他手指處看過去,果然那山巒之間似乎有些長長的東西掠過去,只是離得太遠,饒是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然而那山巒卻是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便是齊峻心性堅定,此時也有些驚疑,不由得轉頭去看知白,卻見知白凝目看了一會兒,微微搖了搖頭,臉上泛起幾分諷刺的笑意來,便知其中有些蹊跷,低聲問:“怎麽了?那不是仙山?是不是什麽妖異?”

“大哥!”齊嶂卻提高聲音喝斷了知白将要出口的回答,“舉頭三尺有神明,何況仙山在前,大哥切莫如此不敬,免得仙人怪罪,倒礙了父皇——”

他話猶未了,真明子忽然全身一震,噴出一口血來,仰天栽倒,驚得兩個小道童失聲驚呼。敬安帝此時已顧不得別人,只指着前方連聲道:“快開船,快開過去!”

水手們不敢怠慢,連忙扯起滿帆沖着那雲中山巒行駛過去,可是借着海風一直行駛了半個時辰,那山巒仍舊在遠處,絲毫也沒有接近。不僅如此,那山巒反而漸漸地模糊起來,最後竟像煙雲一般消散了。

敬安帝怔怔地站在船頭,手緊握着船舷,牙咬得格格作響,半晌才猛地轉過身來,大吼道:“這是怎麽回事!”

真明子仍舊躺在甲板上不省人事,兩個道童圍着他驚惶失措,見敬安帝喝問,連忙都跪下道:“不知為什麽,請來的仙人突然憤而離去,連師父都受了傷,那通往仙山的路無人指引,自然也就斷了。這,這是仙人發怒,将仙山遮住了!”

“仙人為何會突然離去?”敬安帝眼看仙山近在咫尺,卻又忽然消失,簡直恨得無可如何,一肚子氣無處發洩,憋得太陽穴附近青筋暴跳,若不是還要留着兩個道童問話,就要一腳踢上去。

兩個道童不敢說話,只是砰砰地磕頭,其中一個膽子大點的,悄悄就向齊峻看了過去,口中嗫嚅道:“大約……大約總是有人沖犯罷……”

敬安帝的目光跟着就向齊峻轉了過去,齊嶂就站在齊峻旁邊,連忙撩衣跪倒:“父皇,大哥只是無意失言,并非有意得罪仙人,父皇千萬不要怪罪大哥!”

“二弟這話說得實在蹊跷。”齊峻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吃了一驚,但齊嶂一開口,他反而鎮定了——什麽仙山,什麽仙人指路,分明就是裝神弄鬼,等着在這兒給他挖陷阱呢!

“我且不知我何處失言,倒要煩二弟替我請罪?父皇這裏才問,二弟就急着把罪名扣到我頭上了?二弟對我這個兄長,還真是關切呢。”

敬安帝一肚子的火氣,被齊峻這樣一說又有幾分疑惑。兩個兒子彼此間有些矛盾他自是知道的,故而一時之間不知是信還是不信。然而仙山明明看見了卻又消失卻是事實,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只得厲聲道:“快将國師救醒!”轉眼看見知白默然地站在一邊,猛然想起這裏還有一位仙師,便強壓火氣道:“秀明仙師看,這是怎麽回事?”

知白目光在真明子身上打了個轉,又轉眼過去看了看齊嶂,沉吟不語。

齊峻的心陡然提到了喉嚨口——知白曾說過齊嶂才是身有龍氣的那一個,若依他的說法,将來這大位必然是齊嶂的,如果這時候他倒戈齊嶂,那麽……

真明子就在這時候悠悠醒轉,咳嗽一聲,又吐了一口血出來。敬安帝立時顧不上知白,快步走了過去:“國師,這是怎麽回事?”

真明子苦笑一下,目光若有若無地向齊峻看了一眼,勉強掙紮着要站起身來:“陛下萬勿着急。得見仙山,便是陛下與仙山有緣,雖然——不過是一挫折耳。貧道願為陛下去海上尋覓仙山!”

“去海上尋覓?”敬安帝皺起眉頭,“朕不能親臨仙山,便是覓着又有何用?”

“陛下有所不知。”真明子抹去嘴角血漬,侃侃而談,“這仙山之上種有靈芝瑤草,有一種名為不死草,食之可得長生。陛下一國之君日理萬機,自不可随意棄了臣民出外求仙,貧道願為陛下去海上求這不死之草,讓陛下長生不老。”

敬安帝怦然心動。做皇帝的,權勢尊榮已達極致,所求的無非便是長命百歲。如今仙山已在眼前卻又無路可通,他心中的懊惱憤怒實在已達頂點,若不是齊峻是一國儲君,說不定方才就要叫人将他拖了下去斬首洩憤。此刻聽真明子所說,這長生竟還有一線機會,不由得追問道:“仙山近在咫尺,朕都不能登上,莫不是福緣淺薄之故?若是如此,這海上尋覓豈不更是虛無缥缈?”

真明子搖頭道:“陛下此次未能登上仙山,依貧道看,并非陛下福緣不夠,而是——事出有因,也算陛下的一劫。天意究竟何如,貧道雖修道多年,也不能完全參透,只是願為陛下出海尋覓,若陛下真有福緣,貧道定能攜仙草而歸。”

敬安帝思索片刻,終于道:“這海上仙山缥缈難及,國師——怕是需一條大船罷……”這意思,便是已同意了。

真明子立掌道:“無量壽佛,仙山雖缥缈,有緣人可到。貧道确需一條大船,須裝載童男童女各一百人,另幹糧清水等,才好出海。”

他雖說是一條大船,但光童男童女就要二百人,加上随行的侍衛、仆役、水手,還有各樣器物食水,別說一條大船了,就是以敬安帝坐駕的規格,至少也得三五條船才裝得下。敬安帝也不由得有些沉吟:“童男童女何用?”

“童男童女乃清淨之身,正與仙山清淨之氣相合。”真明子不慌不忙,顯然是胸有成竹,“有道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大有利于覓到仙山。”

“胡言亂語!”齊峻終于忍不住了,“兩百童男童女,這是多少戶人家要骨肉分離?國師口口聲聲說尋覓仙山,若是尋不到,國師想來也不會回來了,那些童男童女呢?他們的父母親人呢?國師平日悲天憫人,怎的這時竟不恤人情了?”

真明子一臉的慈和:“殿下此言差矣。得見仙山,這些童男童女皆是借了陛下的福緣,乃是有些修道之人窮盡一生都難得之事,非有福者不得為之。殿下卻只看到了骨肉分離,也難怪今日——”後頭的話,他謹慎地收住了,但在場之人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因齊峻不敬神仙,眼裏只看到求仙的害處,才導致今日仙山出現又消失,令敬安帝失之交臂。

敬安帝面色鐵青。齊峻說百姓骨肉分離,豈不是置他這個天子于不義之地?何況他話裏分明是說真明子根本尋不到仙山,豈不是說他這個皇帝并無長生的緣分?他忍了又忍才沒有斥責齊峻,只冷着臉向真明子道:“既是如此,待回京之後——”

“陛下。”知白卻在這時候開了口,頓時衆人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敬安帝更是有幾分急切地道:“秀明仙師有何高見?”雖然仙山是他親眼所見,但真明子說出海求仙,聽起來總有些虛無,他心中也實在是沒有底氣,若是知白也說求仙有望,那他就踏實多了。

知白輕輕咳嗽了一聲:“方才依道童所說,那仙山應是方丈洲了?”

兩名道童看着他,神色中頗有些警惕。敬安帝微微皺眉:“仙師可是有什麽異議?”

“不。”知白笑了一笑:“海中确有十洲,方丈洲乃其中之一,也确如道童方才所述,是群龍所聚,有仙人種芝草。”

“這麽說——”敬安帝目光一厲,“朕果然是與仙山失之交臂了?”陰沉的眼神便向齊峻瞥了過去。

齊峻心中頓然一冷。知白此時倒戈,那他便只能一敗塗地了。即使真明子尋不到仙山,這罪名也必是落在他頭上。他還未及想完,知白已經含笑道:“貧道有一事不明,還得請教國師,方才國師說這方丈洲上有不死之草?但據貧道所知,不死草生于祖洲,葉似菰苗而叢生,一株可活一人。祖洲雖也在東海之中,但地方才五百裏,與方丈洲所差甚遠,亦無仙人聚于上種植。國師方才所言,貧道實在聽不明白啊。”

真明子的臉上不由得就有幾分尴尬。不死草确是生于祖洲,但方才那霧中仙山顯然有人物走動,又有龍形生物飛掠,實是稱為方丈洲更為确切。他為了勾起敬安帝的興趣,便随口說出了不死草,沒想到卻被知白當場說破,只得強辯道:“不死草确是生在祖洲,但方丈洲焉知無有?且方才陛下所見雖是方丈洲,但祖洲亦在東海之中,焉知陛下的仙緣應在哪一處仙山上呢?”

知白微微一哂。轉向敬安帝:“古書所載,海中有大貝,名為‘蜃’,蜃善吐氣幻化,能為山水,能為樓閣,亦能為人物。此物常浮出水面吐氣,遠望便如真山水一般,所謂海市蜃樓,即是此物。”

齊峻在一旁聽到此刻,心裏才陡然放松了下來,不管方才知白的沉默是打着什麽主意,但他現在說的這些話,等于是在暗示敬安帝,真明子方才是在騙人!

敬安帝聽得驚疑不定,不由得也将目光投向了真明子。齊嶂在旁笑道:“秀明仙師這番話,真是聞所未聞。若是照仙師這般說,方才那竟不是海上仙山了?”

知白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一笑:“貧道只是未曾聽說,祖洲不死草會生于方丈洲而已。也替國師擔憂,這樣分不清爽,怕是即使出海也難覓仙山哪。”他哪一句話也不說到實處,可是字字句句都在指着真明子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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