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登月

這一番唇槍舌劍之後,沒有人能證明方才那仙山究竟是真是假,只看敬安帝究竟是信或不信。齊嶂臉上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淡淡道:“難道仙師是說,父皇福緣不足,不得見真正的仙山麽?”

齊峻剛剛放松的心又是一緊。齊嶂倒不愧是太傅誇贊的學生,心思清楚舌鋒犀利,繞開知白對真明子的質疑不提,輕輕一句就将話頭轉到了敬安帝身上。不必說,敬安帝自然最恨有人說自己福緣不夠的,此時此刻,恐怕敬安帝更希望自己剛才看見的是真的仙山。

知白卻嘻嘻一笑:“二殿下這話,真教貧道難以回答。便是禹帝有飛升之緣,也未到過海上十洲。陛下若無福緣,星鐵豈會從天而降?可若事事都以陛下有福緣為借口,那升仙谷之事怕是就要天下處處皆有了。”

這話說得犀利,敬安帝的臉色便陰沉了下來。若不是因為齊嶂是他素來心愛的兒子,恐怕就要出言責罵。齊嶂卻是話頭一轉,道:“這世間自然少不了追名逐利之人,僞造祥瑞也是有的。只是方才仙師說什麽海市蜃樓,卻實在教人疑惑,若真是海中大貝吐氣幻化,何以早不吐氣遲不吐氣,偏偏在國師作法出海之後吐氣呢?”

這也是敬安帝心裏還有疑惑的地方,或者說,是他還抱着一絲希望,希望自己有仙緣,剛才看見的是真的仙山。齊嶂察顏觀色,續道:“是以,依兒臣看來,并非父皇福緣不足,而是國師修行不到,若是方才再堅持一時半刻,說不定已然能到仙山了。”

齊峻不由得瞧了齊嶂一眼,這貶低真明子的修行,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真明子咳嗽了一聲,苦笑道:“還是貧道無能,不能輔陛下登上仙山,此刻也難自明了。”神情悵然道,“若是有修行超過貧道之人,也許今日陛下便能成行。”

齊嶂便轉眼向知白看了過去:“秀明仙師曾為母後延壽,神術驚人,又是修行五六百年之人,想必道行更為深厚。且仙師對海上十洲了如指掌,可能為父皇作一指引?”他神态誠懇,看起來真像是個為父親的心願而放下身段求人的孝子。

齊峻卻在心中不停地冷笑。怪道齊嶂肯貶低真明子,原來是要逼着知白去尋這勞什子的仙山呢!若是知白說自己尋不到,則他并不比真明子強,敬安帝心中也會不滿;若知白應承了,就得離開皇宮,到時候宮中只剩下真明子,依然是他們的天下。什麽長虹貫紫微,什麽東巡,什麽祭天勒石,如此的大動幹戈,原來都是為了将知白擠出皇宮!

知白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沉吟了片刻方道:“陛下的福緣不在海上,求之無益。”

敬安帝的臉色頓時更加難看起來,齊嶂卻是一臉憾然:“原來仙師也無能為力?”說得像是十分惋惜,齊峻卻硬是從裏頭聽出了幾分諷刺。

知白卻恍若未覺,掐指算了算便道:“今日是二月十五,恰逢月圓之夜,陛下若是得閑,晚間可願去月宮閑走幾步?”

這話一說出來,衆人嘩然,連齊嶂都瞪大了眼睛有幾分失态地看着知白。去月宮閑走幾步,這樣的話在知白嘴裏說出來,竟然像吃白菜一般容易。敬安帝的聲音都有幾分發顫:“月宮?仙師能帶朕去月宮一行?”

知白欠欠身:“陛下福緣,至月宮一行不難,只是能否真入廣寒清虛府,能否得見仙人,卻不是貧道可預知之事了。”

齊嶂冷笑道:“不入廣寒清虛之府,不見仙人,如何算得入月宮?”

知白笑眯眯地并不動氣:“算與不算,自是陛下出游之後說了才作數。二殿下未曾親至月宮,還是莫要妄做評論的好,以免觸怒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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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安帝此時也顧不上聽齊嶂說些什麽了。知白說得有理,到底是不是進了月宮,他一游之後不就明白了麽?忙問道:“仙師,可要如何準備?”

“只是去月宮一行,并不必準備什麽。”知白一臉的漫不經心,“陛下今夜歇息之前只消備上三炷清香,貧道自然會來接引。”

“歇息?”敬安帝面有疑色,“難道是在夢中……”

“自然。肉身凡胎重逾千鈞,不必說陛下,便是貧道修行數百年,尚未能舉這皮囊飛升,自然只能在夢中送陛下登月了。”

敬安帝不由得有些猶豫。人對夢裏的事,總是有些不太信任的,何況夢中登月……誰能肯定是不是真的登月了?敬安帝目光掠過站在一邊的兩個兒子,心中微微一動:“仙師,可能再多攜幾人登月?”

知白一怔:“這——若是陛下要備足儀仗,那貧道實在無能為力。”

“不,朕想,帶嶂——兩個皇兒同行。”知白是齊峻帶來的,只怕會沆瀣一氣,還是帶着齊嶂更能做個證,只是登月這種遇仙之事,只帶齊嶂同行也未免太着痕跡,索性兩個都帶上,別人也就說不出什麽。

知白仔細将齊嶂打量了幾眼,微微皺眉:“兩位皇子借着陛下福緣入月倒也未為不可,只是月中清寒,陛下自有福緣自然無畏,兩位皇子只怕——”

齊嶂立時便道:“父皇出游,兒臣自然該随侍于側,兒臣願一同前往。”

他都這麽說了,齊峻豈能落後?少不得也要立時表表忠心要一同前往。知白眉頭微皺,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

此時濃霧漸漸散去,日上中天,大船繞來繞去,原來離海岸并不甚遠,便掉頭返航。敬安帝思及夜間便可登月,真是喜不自勝,恨不得天立刻就黑,興奮地去沐浴更衣了,連真明子受傷該召禦醫都沒有過問。這裏齊峻送皇後回了房中,便去了知白處,進門便見知白皺着個眉頭坐在那裏發呆。齊峻此刻心情舒暢,走過去含笑道:“又神游什麽呢?”

知白擡頭看了他一眼,嘆道:“殿下來了。”

齊峻笑吟吟随手扯了張椅子坐下:“今日在船上不是默不作聲麽,怎麽突然又将國師駁得啞口無言了?”這确實是他很想知道的答案。明明當時齊嶂一派占了上風,若是知白順勢倒戈,自然也是在齊嶂面前賣了個好。雖然他曾對知白說過,齊嶂一派必不能容他,但事實上,倘若知白肯倒向齊嶂,葉氏也不會拒絕再多一條臂膀。

知白又嘆了口氣:“今日國師所說,要為陛下去海上求仙,殿下看,國師可是真的想去求仙?”

“求什麽仙!”齊峻冷笑一聲,“三五艘大船,童男童女,水手侍衛,必然還要帶上無數金銀,足夠他随便去什麽地方逍遙了!”他眼神明亮犀利,“真明子這是想逃,在宮中,他是有些坐不住了!”上回千秋節發生的事,已經讓敬安帝對真明子有些疏遠,真明子自覺不安,也想借着這個機會打退堂鼓了。

知白卻沒有細聽他的後半句話,只是嘆息着道:“一句求仙,就讓數百戶人家骨肉分離……殿下說得對,國師雖自有果報,可是我卻不能看着他造下這些罪孽。”

齊峻又驚又喜:“你想通了?”知白入京是為了星鐵,等到進宮之後與葉氏一派為敵也是不甚情願,若不是他威逼利誘雙管齊下,只怕知白寧願縮在觀星臺裏抱着星鐵過安生日子。如今他自己想通了,自然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怎能不讓齊峻驚喜?

“只是——”知白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也看到了,我若要阻止這些人骨肉分離,就要送陛下去月宮一游。”

“怎麽?”齊峻沒明白他的意思,“這也是有損修為之事?星鐵不能彌補麽?”

“我并非此意。”知白的眉頭仍舊緊緊皺着,“前因而後果,我不坐視國師出海,才有陛下去月宮一行。欲壞他人之果,已變今日之因,遂有後日之果。殿下随陛下登月,只怕未必是好事。”

齊峻被他因因果果的又繞糊塗了,只聽明白了最後一句話,便道:“齊嶂若去,我不能不随行,否則又不知他要對父皇說些什麽,恐怕還會對你不利。此時勝券已在望,萬不能功虧一篑!不過是去月宮,難道還有什麽險厄不成?”

知白擡頭看着他,嘆了口氣:“我看不清楚。殿下命數已起變化,未來已非我能知了。”

齊峻站了起來,挺直身子傲然道:“我早說過,我命由我不由天!無論未來有何變化,我既作了,便能承擔!”

知白坐在椅子上,仰頭看着齊峻。過了年,齊峻已然一十九歲,正是将由少年而至青年之時,少年人的鋒芒還在眉宇之間逼人地閃爍,青年人的堅定便已漸漸從目光中浮現了出來。本朝的水德實在并不适宜他,連同那純黑的衣袍都似是一種束縛,齊峻本人便似是一簇火苗,無時無刻不在燃燒和躍動,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着逼人的熱量。這份咄咄逼人,其實是為一個慣做上位者的父親所不喜的——沒有一個皇帝會喜歡有人正在逼近他的寶座,哪怕是未來的儲君。

“殿下,這大位——”知白話說一半,又壓住了。

但齊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大位,我非得不可!若不得大位,我與母後俱無生路。但若得此大位,我治國理民,必勝于齊嶂!”

知白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慢慢低下了頭。

這一夜行宮之內其實沒有人睡得好。敬安帝與兩位皇子的住處被重重侍衛保護,固然有無數人因關切着皇帝今夜是否能夢游月宮而不能成眠,當事人自己,也一樣是緊張興奮不已。

齊峻初時還怕自己會難以入眠,誰知和衣而卧才片刻,便聽見外頭知白連聲喚他,急忙起身開門出去。才跨出門檻,便見面前一望無際竟是波濤萬頃,知白便立在沙灘上點手招呼他。齊峻連忙回頭,只見行宮的花園房屋都無影無蹤,自己哪裏還是站在卧房的門口,竟是不知何時已立在海岸之上,這才猛然醒悟:“這,這是已在夢中?”

“正是。”知白微微一笑,“三人同卧,想不到倒是殿下入夢最快。哦,陛下也到了。”

齊峻回頭看去,果然是敬安帝漫步而來,邊走邊環視周圍,滿面訝然之色,見了知白和齊峻站在前方,開口便道:“仙師,這——這便是夢中?”

“是。”知白含笑問道,“陛下可有什麽感覺?”

“感覺?”敬安帝活動一下手腳,“似是——輕快了許多。”他身子已經淘虛,雖然平日裏藥膳金丹進補,看起來像是十分強健,但行走之間總有些滞澀之感,雖不足為外人道,卻是自己有所感覺。然而此刻他行走之時,舉手投足都全不着力,如同禦風而行一般,飄飄然有淩雲之感,不由得大為驚異,轉向齊峻,“峻兒有何感覺?”

齊峻躬身道:“覺得像是在飄行一般,似乎足不履地。”

“對對,正是如此!”敬安帝驚喜莫名,連連在海岸上來回走了幾趟,才想起來問道,“嶂兒為何還未到?”

知白嘆了口氣:“二殿下尚未能入睡,貧道喚不到他。”

敬安帝眉頭一皺:“朕與峻兒都已到了,為何偏他這般晚?”

知白幹咳了一聲:“這——陛下心思純淨,故而易于入夢……”

齊峻略略一怔,看了知白一眼。知白這話聽起來像是捧着敬安帝,實則是擡高齊峻,貶低了齊嶂,尤其白日裏還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仙山出現,知白在這時候說齊嶂心思不夠純淨,很難不讓人引起各種聯想。說起來,知白還真是頭一次這樣陰葉氏一黨的人。

敬安帝的眉頭也皺緊了些,他一心想快去月宮,便有些等得不耐煩起來,又踱步片刻,仍不見齊嶂前來,便沒了耐心,決然道:“既是如此,想來是嶂兒無此緣分,我們走罷。”

齊峻心中也不由得一喜。敬安帝素來說齊嶂“頗肖于朕”,如今在求仙這事上竟說齊嶂沒有緣分,這可是難得之事了。

知白臉上神色不變,點頭道:“想必二殿下日後自有緣分。此時月已近中天,确是不宜再拖延,陛下請随貧道來吧。”

敬安帝跟着他,見是一直踏着沙灘向海邊走,不由得詫異道:“仙師這是去何處?”

知白笑了一聲,已經走到水邊,随手拔下頭上發簪向空中一抛。他自入宮後,敬安帝見他衣食簡樸,委實沒什麽可賞賜的,便賜了他一根白玉簪子。這簪子倒是好東西,羊脂白玉質地無瑕,還是前朝的古物,知白得了之後頗為心愛,一直用着。此時一抛出去,簪子在月光下翻轉,閃過一道銀光,這銀光原是一線,一閃之後迅速拉長變寬,轉眼之間,一道白玉橋梁憑空出現,如長虹一般,一頭垂到知白腳下,另一頭直伸入夜空,遠遠望去,竟似是通往中天那一輪圓月的!

敬安帝驚喜莫名,半晌才能說出話來:“這,這是——仙師真是神術!”顯然這道白玉橋梁,就是通向月宮的路了。

“陛下請。”知白舉步踏上玉橋,衣袂在風中輕輕飄過,微一欠身,說不出的仙風道骨飄逸脫俗。敬安帝雖然見過他為皇後延壽的神術,但因之後知白再未做過什麽異于常人之舉,并不似真明子時常故弄玄虛,故而雖然給了個仙師的封號,心中卻一直不曾真正将知白當作什麽神人,直到此時才覺得敬畏莫名,破天荒地竟不敢走到他前頭去:“還請仙師引路。”

玉橋十分寬闊,便是三人并行也足夠,只是兩邊并無欄杆,待走到半空中,往下俯視便是黑沉沉的波濤,便是齊峻也有幾分頭暈,只得規規矩矩走在橋梁正中,不敢再往下看。

這橋看着極長,但真走起來卻也很快,三人默默走了盞茶時分,便覺得那一輪圓月變大了許多,仿佛近在咫尺的模樣。月光如銀,燦爛不可名狀,遠遠瞧着還覺柔和,走得近了竟也有些似日光一般令人不敢逼視。不過若眯着眼睛看過去,便隐隐可見那一團銀光後頭仿佛是有無數亭臺樓閣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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