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後果
好說歹說送走了皇後,齊峻斜靠着床榻,只覺得心口還在一陣陣翻騰,看了一眼坐在一邊若有所思的知白,強打精神問道:“當真是罡風入體的緣故?”敬安帝同樣是行走在玉橋上,為什麽他卻無事?
果然,知白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齊峻擺擺手,馮恩和文繡立刻帶着一幹宮婢中人退出了屋外,知白才道:“是玉屑飯的緣故。殿下無仙緣,昨夜那玉屑飯,實在不該強吞的。”
齊峻微有些不服氣:“那玉屑飯嗅起來如同馊壞——若無仙緣,何以齊嶂不能入月,我卻能?”
知白擡頭看了他片刻,緩緩道:“昨夜,我根本未曾去接引二殿下。”
“你——”齊峻有些驚詫。知白做事從來都是因勢利導,這樣明目張膽地做手腳,還是頭一回。
“為何?”
“二殿下,有仙緣。”知白斂起目光,“我怕你們同行,陛下會因此厭棄殿下,所以——卻未想到陛下福緣如此深厚,竟能得月中人得贈玉屑飯——唉,若是二殿下同去,殿下便可讓于他食,也不致如今日一般。”那樣的神物,齊峻若讓給齊嶂食用,便是兄弟友愛的鐵證,自然不會像今日一般,被神物沖得嘔逆不止,平白給人送了把柄,只怕反而更讓敬安帝對齊峻心有芥蒂了。
“我既無仙緣,為何能登月?”齊峻還是有些不大服氣。
“殿下是借了陛下的福分。”知白的回答有些無情,“陛下确有仙緣,那一日在海上,陛下所見的并非海市蜃樓,而确是方丈洲。”
齊峻大吃一驚:“但你明明說——”突然明白,真明子并不能請仙,不過是想拿着海市蜃樓來欺騙敬安帝,而知白明明知道那确實是海上仙山,卻趁勢說了謊話。真明子自以為得計,卻不知與真正的方丈洲失之交臂。
“那為何最後也未能登上仙山?”齊峻看着知白的表情,已經有了答案,“是——因為我?”
知白默默點了點頭。
齊峻靠在床頭,半晌,古怪地笑了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別的什麽:“原來國師說的也并不都是謊言。”真明子自入宮之後,沒少在敬安帝面前說他壞話,什麽命相不祥啊,什麽克及父母啊,什麽天命不永啊,搞了半天,原來這些中傷還真的說中了事實!
知白并不是很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只是道:“殿下,你仍要執着于大位麽?”
“什麽?”齊峻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自然!”
知白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殿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國師一黨想要誣蔑殿下,導致與真正的仙山失之交臂;我想阻止那些童男童女骨肉分離,就得送陛下去月宮;二殿下想用求仙來逼迫我,卻被我在夢中抛下,在陛下處也落了心思不純的嫌疑;而殿下你——我若無私心想讓殿下壓過二殿下,殿下也就不致在玉屑飯一事上為陛下所不喜。殿下請看,單單這些小事都是因果糾纏,往往出人意料之外,若是逆天而行,其後果——”
Advertisement
齊峻臉色陰沉地看着他:“你是說,讓我放棄大位?為什麽?就為了齊嶂身有龍氣?一樣都是皇子,我是中宮嫡長,他有什麽地方比我更強?是出身,還是才幹?”
知白嘆了口氣:“二殿下有天意眷顧。”
“狗屁!”齊峻難得地說了粗話,“天意是什麽?天意讓我降生于中宮,為嫡為長,難道就是為了讓我拱手把大位讓給他?他若得天意眷顧,為何不生于中宮?”
知白答不出來。齊峻微微挑起眉:“仙師不會是後悔了吧?”
“什麽?”知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怎麽,怎麽會……”
齊峻看了他一會兒,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仙師請自便,我得歇息一會兒。”
知白悄沒聲地出去了,片刻之後,馮恩同樣悄沒聲地進來,低聲道:“仙師回了自己房中,并不曾與人多說什麽。”
齊峻緊閉着嘴唇,壓抑着胸口的翻騰點了點頭。馮恩遲疑片刻,還是低聲道:“殿下,奴婢實在是——不大放心……倘若國師真有退意,那葉家對仙師……”有一個更好的來填補空缺,葉家只會樂見其成。
“如今,也只有他了。”齊峻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苦笑。當初是他把知白弄回來的,如今——這算是騎虎難下了麽?
“可若是仙師真的——”馮恩猶豫良久,做了個細微的手勢,“那時便是大患。”
随着他這個手勢,齊峻眼裏閃過一絲殺氣,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馮恩沉默地低着頭,等着他的命令。良久,齊峻緩緩又靠了回去:“是我将他帶進宮來,許以合作,若是出爾反爾,日後如何取信于人?”
馮恩略有些不以為然:“可是仙師從前對殿下——”他是齊峻的心腹中人,自然從侍衛那裏得知了知白在西南山裏幹的好事,說實在的,若不是知白一入宮就救了皇後,依他看,早就該碎屍萬段了。
齊峻默然良久,終于還是搖了搖頭:“雖說他是個混蛋,但——該是不會投到葉氏一邊去。”
馮恩很想說這可不一定,但齊峻已然做了決定,他也就無話可說,默默地又端了一杯熱茶來,讓齊峻暖一暖有些發涼的心口。
太子夜游月宮被罡風吹病,足足在行宮耽擱了兩日,才啓程往泰山去。但是私下裏,卻有隐隐約約的消息說,其實太子毫無福緣,才會見神物卻不得食之,甚至有人說,是太子沖犯仙山,才令敬安帝與方丈洲失之交臂,亦是因為太子之故,二皇子才不得同游月宮。
“這都是什麽人說的!”皇後在鳳辇之中,氣得臉色發白:“二皇子自己沒福緣不能登月,這也怪到峻兒頭上?那海上仙山,如何就是峻兒沖犯了?說不定是陛下自己沒有那個緣分!”
“娘娘!”大宮女芍藥吓得一抖,恨不得上去捂住皇後的嘴,“您——這若是被陛下聽見——”
皇後自知失言,忙住了口,怔了片刻,眼圈忽然紅了:“這朝堂裏,上上下下都是葉家的人,只可憐我的峻兒,那許多舅舅表兄,竟沒半個能幫上忙的。”
這話也一樣犯忌諱,芍藥真是對皇後毫無辦法,只得壓低了聲音道:“娘娘,這話也不能說啊!”什麽朝堂,什麽舅家,這是說皇帝任人唯親,還是中宮想依靠外戚啊?
“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峻兒要如何是好!”皇後越想越是難受,“我這個娘——是半點也無用,峻兒孤掌難鳴,究竟如何是好!”
雖說話不中聽,但卻是事實,芍藥尋思半晌,小聲道:“娘娘,殿下年将及冠,依奴婢的淺見,該選太子妃了。”盛朝對皇子們的婚齡并無什麽規定,普通都是十八歲後擇妃,只因去年事情太多,皇後竟也忘記了,此時被芍藥一提,頓時眼前一亮:“可不是!今年乃是小選之年,正該替峻兒仔細挑個太子妃,将來妻族也是個助力。”
娘娘啊,這話您在心裏說說也就是了,何必要說出口呢?芍藥一邊在心中嘆息,一邊慶幸鳳辇此時正在路上,皇後說話又素來低聲細氣,車輪辘辘,便是車外的中人侍衛也未必聽得清車裏說些什麽。不過對皇後的話,芍藥是贊同的,太子正應該挑個娘家有力的太子妃,才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因懷着這個心思,皇後對接下來的封禪祭天大典都有些敷衍了事,一心只盼着快些回宮,好提一提選秀的事。偏敬安帝食了玉屑飯之後身輕體健,游興極濃,足足在泰山盤桓了四五日,這才下令返京。不過禦駕尚未啓程,已有使者來報,東狄王聽聞天子在泰山祭天,特地派了皇子前來谒見。
東狄,是在盛朝國土東北邊半游牧半定居的民族,據說,他們的祖上與西北邊的羯奴同出一源,只是後來遷到了東邊。兩族有相似的風俗和生活習慣,只是羯奴更擅輕騎快馬作戰,而東狄這邊更喜重甲和戰車。不過,兩族的桀骜和好戰,倒不愧是一個祖宗,真是如出一轍。
東狄派來的是二王子,除了帶着二百精騎護衛之外,他還帶來了十只精心調教的獒犬,奉獻給敬安帝打獵用。
“果然是好犬!”敬安帝站在臺階上,看着那十頭碩大的犬只,點頭稱贊。
民間有雲,九犬一獒,謂獒犬難得。東狄國養獒犬頗有一套,送來的這十只獒犬個頭幾乎都有小牛犢大小,頭顱上鬣毛如獅子一般,由獒奴用鐵鏈牽着,偶爾有一只抖動一下身體,便拉得鐵鏈嘩嘩作響,聲勢驚人。
“這都是用一窩的小犬關禁起來,由其自相撕咬,直至剩下最後一只。”東狄二王子身材修長勁削,年紀不大,卻留了一臉的胡子,爽朗地笑着,“用此法選出來的,才是獒中之獒。待上了獵場,可鬥黑熊,陛下一用便知。”
敬安帝其實并不怎麽喜歡打獵,說老實話,看見這麽十頭小牛犢般的東西,他心裏也有些發虛,若是這些獒奴們手一滑沒有牽住……
“陛下請看,這一頭是鐵包金……”二王子居然還不算完,又走下臺階,指着幾頭獒挨個兒講解起來。
按說,東狄二王子走到獒犬面前,敬安帝也該跟過去看看才是,可是他看着那些龇起寸把長白牙的東西,實在不想過去,然而若是不去,未免示弱。四夷之中,東狄與羯奴最是不好對付,只因早年被先帝大軍鎮壓過,這些年才做出賓服之相,私下裏卻并不老實,時常明裏暗裏試探盛朝的虛實。若是當朝天子在東狄一個皇子面前示弱,恐怕盛朝威嚴都要被四夷所笑,甚至會誘發四夷的反心。
敬安帝正在遲疑,齊峻已經舉步走下臺階,含笑道:“鐵包金?倒是好名字,只是不知何以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馮恩腿都軟了。東狄二王子已經走到那獒犬身邊,齊峻居然也緊跟着他,不必獒奴松開鐵鏈,只要那獒犬往前蹿一步,就能咬到齊峻!他正要拼死跟過去,藍影一閃,知白居然也跟着齊峻走了過去。
東狄二王子看着齊峻過來,目光一閃便笑道:“這獒四只腳掌是黃褐之色,其餘毛皮皆是黑色,便如金外包鐵,故有此名。”說着,便彎腰下去捉起獒犬一只腳掌,“殿下請看。”
齊峻瞳孔微微一縮。那獒犬一只後腳被捉起,喉嚨裏已經發出嗚嗚的低聲,肩背處繃得極緊,随時都會發起攻擊。而他要俯身去看獒犬的腳掌,就等于将自己的喉嚨送到獒犬嘴邊去。不過他只遲疑了一瞬,便若無其事地跟着東狄二王子俯身下去,右手已借着衣擺的遮掩拔出了靴筒裏的匕首。
東狄二王子目光閃爍,手在獒犬腳掌上用力一捏,那獒犬咆哮一聲,偌大的身體猛地一動,腦袋倏地向着齊峻就轉了過來。馮恩一聲驚呼尚未出口,血光飛濺,齊峻的匕首已經從犬颌下狠狠劃過,獒犬粗大的脖頸幾乎被切斷一半,鮮血泉水一般噴了出來。
這一下子,旁邊的九條獒犬齊齊暴動。
東狄的二王子其實并沒打算讓這條鐵包金一口咬斷齊峻的咽喉。他這次來泰山是來拜谒敬安帝的,固然存着打探盛朝虛實甚至略加挑釁的心思,但讓自己送來的狗就在自己眼前把盛朝太子咬死,那可是立時就能讓東狄滅國的大罪。他捏獒犬的腳掌,只不過想讓獒犬咆哮一聲,狠狠地吓這位看起來膽子不小的太子一跳,如果能将他吓得屁滾尿流失了儀态,那就更達到了此行的目的。可是他實在沒想到,這位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反應敏捷,在獒犬剛張開嘴的時候就一刀幹淨利索地割斷了獒犬的脖子!
死一條獒犬沒什麽,可是這位太子殿下不該這麽血淋淋地、在其它九條獒犬面前宰了這一條。這十條獒犬都是特殊訓練過的,但是同伴的血讓它們瘋狂了起來,獒奴根本拉不住它們,九條獒犬同時甩脫了獒奴,沖着齊峻撲了上來。
“完了——”東狄二王子眼前幾乎一黑,喃喃地說了一句。九頭獒犬,連馴獒的獒師都不敢撄其鋒,何況他只是個根本沒馴過獒的、勉強被獒犬們承認的主子罷了。
皇後本來怕那些巨大的獒犬,站得遠遠的。剛才齊峻走下臺階她就想攔阻,只因怕在外邦客人面前失儀才強忍住了。此時見九條獒犬一起飛撲過去,皇後連叫聲都沒發出來,兩眼一翻就暈死了過去。
敬安帝面色慘變,雖然知道只怕來不及,仍舊揚起手準備喝令侍衛們上前救援,而齊峻的侍衛不必敬安帝發話就已經撲了上去。但是他們都離得太遠,且被九條獒犬和亂成一團的獒奴擋在外面,一切都來不及了。
齊峻也沒想到自己的舉動會帶來這樣的後果。他估摸到了東狄二王子的用意,所以想殺掉這條鐵包金立威,但是他沒想到一道血箭噴出去,會讓另外九條獒犬瘋狂。倉促之中,他只能握緊了匕首,用另一條手臂擋在咽喉之前,準備來一條殺一條,或者說,準備能把自己保成什麽樣就算什麽樣了。
在這千鈞一發之時,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他一直緊跟在齊峻身邊,在這一刻,他比其餘人離齊峻都近,這一步,就擋到了齊峻身前。雙手一張,九條咆哮着撲過來的獒犬竟然硬生生停住了前撲之勢,接着猛一扭頭,居然全部掉頭就跑,有兩條體形較小的,竟然還夾起了尾巴!
偌大的庭院之中,鴉雀無聲,只聽見獒犬心驚膽戰的嗚叫。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連齊峻在內,全部怔怔地看着站在那裏微微含笑的知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