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中

“那便是廣寒宮?”敬安帝到了此時,四周萬籁俱寂,說話聲音也不由得放得低了。

“并不是。”三人中唯有知白從容不迫,仿佛不是走在通往月宮的路上,而是走在皇宮的花園裏一般,“月中有八萬二千戶,那裏是他們居住之處,若說廣寒清虛之府,還在月中更上一重天。陛下今夜應能看到,但是否進得去,此時卻未可知。”

“月中有八萬二千戶?”敬安帝不由詫然,“只聽說月中有廣寒之宮,千年之桂,有素娥玉兔,以及斫桂之吳剛,何以還有八萬二千戶,難道全是素娥所禦的仙子不成?”

知白笑着搖了搖頭:“陛下不知,月乃七寶合成,其勢如丸,因為日影所灼,故而有由圓而缺之相。若任由日光灼之,便會銷蝕殆盡,故月中住有八萬二千戶,操斧斤修之,便有自缺而圓之相。今夜十五,月相至圓,便是這八萬二千戶勞作完畢,自十六至三十日,便是休憩之時,則月受日影所灼,又要自圓而缺了。”

這番話真是聞所未聞,不只敬安帝聽得瞠目結舌,就連齊峻這樣不信神佛的人,如今腳踏玉橋行在夜空之中,一輪圓月又是伸手可及,也不由得聽進去了,都怔怔地看着他。

知白看看兩人滿臉的驚詫,微微一笑,忽然擡手一指前面:“陛下請看!”

敬安帝一轉頭,只覺眼前銀光大盛,一瞬間竟是什麽都看不清楚,正踏出去的一步便不由得虛了,只覺腳下一空,想到自己此時身在高空之中,頓時一個踉跄。不過只晃了一下,腳下便又踏到了實處,眼前銀光倏然淡去,再看時三人已不在橋上,腳下卻是一條小路蜿蜒向前,前方有樹木山石,再遠處隐隐有樓閣之屬,竟是另一處天地了。回頭看去,玉橋已然消失不見,背後黑沉沉一片不見來路,迎面一陣輕風吹來,帶着桂花的甜香味,吸入胸中頓時神清氣朗,不由得問道:“這才二月中,怎的會有桂花香?”

知白笑道:“月中桂與人間桂花不同,四時常開,只在中秋結子。前頭便是桂林,陛下自然嗅到花香。”

“月中桂樹難道不是只有一棵?何以會有桂林呢?”

知白一指頭頂上:“吳剛所斫桂樹系萬年月桂,确是只有一顆,種在廣寒清虛之府,還在一重天上。此地桂林,皆是那顆桂樹落下的桂子生長而成,多年結而成林。”

幾人說着話,已經順着小徑走出去長長一段路途,果然前方皆是錯落的桂樹,大小不一,但都開着淺黃色的小花,甜香之氣沁人心脾。敬安帝深深吸了幾口,感慨道:“人間桂花雖甜,味濃卻又嫌膩,這月中桂卻是香氣愈濃愈見清爽,真是異品。”忽發異想,“若是折一枝帶回去種在後宮花園之中,豈不是好?”

知白笑道:“人間土地瘠薄,月桂種之不生。每年中秋之時,吳剛斫桂,也有震落的桂子落入人間,皆未見生長,可見月桂不屬人間,陛下怕是折不到的。”

敬安帝有些不服氣:“便是種之不生,帶一枝回去聞幾日香也是好的,何以朕連一枝桂花也折不到?”說着,便親自走下小徑,去旁邊的桂樹上折枝。不過他剛剛走到樹下,便一腳踩在個什麽軟東西上,腳下忽然哎喲一聲,樹影之中倏地坐起個人來,右手抱了左手雪雪呼痛:“什麽人!”

月光外照,進了月中反而淡了許多,因此敬安帝實未發現這樹下居然還躺了個人,大吃一驚之餘連忙道:“實是抱歉,并不知君躺卧在此,冒犯了。”這月中之人必是神仙之屬,故而他開口也極是客氣。

那人打了個呵欠,伸個懶腰,從樹影裏站了起來:“是某一時倦眠于此,無妨。”

敬安帝借着月光仔細瞧着此人,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看起來并無什麽特異之處,身上穿着白色布衣,還挽着袖口,地上扔着個包袱,顯然是他方才枕的。只是那包袱的白布與他身上的布衣一樣,都泛着隐約的銀光,雖然在地上躺卧過,卻潔白得不沾半點塵泥。敬安帝仔細看過,越發覺得此人不凡,便含笑道:“君何以疲倦至此,竟就地躺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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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将包袱撈起來,聞言便上下打量敬安帝一番,面露驚訝之色:“閣下竟是人間之人?”

“君好眼力。”敬安帝對此人又多一分敬畏,“朕是人間天子,趁月圓之時來廣寒一游,不知君是何人?”

那人便将包袱往手臂上一挎,抱拳對敬安帝行了一禮:“原來是人間天子,某失敬了。某乃月中八萬二千戶修月人之一,今日修月完畢,正要回去歇息,因太過倦累故躺卧于此,不想得見人間天子,也是緣分。”

敬安帝聽他的說法恰與知白方才所說印證,心中再無懷疑,笑道:“确是緣分。朕欲至廣寒清虛之府一觀,不知該往何處走?”

那人擡手指着前方道:“廣寒宮尚在一重天以上,天子自此而行,自然便到。”瞧了一眼敬安帝腳下,略略遲疑一下便道,“天子腳力只怕不足,既遇了某,也是有緣之故——”解開包袱,拿出兩個小包,“此為玉屑飯兩裹,送于天子食之,腳力自強。”

這兩個小包一拿出來,敬安帝便嗅到濃郁的桂花香氣。這葉包竟是桂葉,但敬安帝從未見過如此寬大如同荷葉般的桂葉,知是異種,連忙雙手接過。悄眼看去,那人包袱之中原來是些斧鑿之類,但顏色均潔白無瑕,竟像都是美玉做成。

這布衣之人将兩個葉包送出,便向敬安帝一拱手,拎了包袱轉身便走。也不見他腳步如何輕快,但三五步後走入樹蔭之中,便霎時沒了蹤影。敬安帝知道遇到異人,贊嘆半晌,這才打開手中葉包。

綠葉所包之物乍看像是一團米飯,用手輕輕一撚才發覺竟是一粒粒玉屑,在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散發出一種有別于桂花的香甜氣味。敬安帝看了一看,有些遲疑:“這——可食麽?”雖說他服食金丹,但那都是煉過之物,這樣一粒粒堅硬的東西,卻是不敢随意往肚裏吞。

知白這時候才走過來,看了一看便笑道:“恭喜陛下有緣,這月中玉屑飯,食之雖不能長生,卻也強身健體,百病全消。”

敬安帝聞言大喜,看看這裏有三人,便将一個葉包遞給齊峻:“峻兒與仙師分食罷。”自己将手中另一個葉包湊到嘴邊,試探着咬了一口。

那玉屑撚着堅硬如石,含入口中卻立時柔軟,與普通糯米飯團相似,其味卻格外清甜,還混合着桂花香氣。敬安帝不由得吃了一口又是一口,轉眼見齊峻拿着那包玉屑飯面有異色,不由得問道:“峻兒怎的不食?”

齊峻卻是實在吃不下去。這葉包一打開,他便覺得一股膩人的甜香中夾雜着馊味撲面而來,簡直是中人欲嘔,可是看着敬安帝吃得香甜,這句話無論如何又說不出口,見敬安帝催促,只得勉強吃了一口。不想這玉屑飯入口堅硬得石頭一般,險些硌掉他的牙,且飯一入口,馊壞之味更重,齊峻雖有心硬着頭皮咽下去,卻實在擋不住這氣味直沖天靈,哇地一聲全吐了出來,轉過頭去幹嘔不止。

知白一直在旁邊看着,這時候才嘆了口氣,接過齊峻手中的玉屑飯,以手撮了一把放入口中咀嚼起來。敬安帝滿面疑惑地看着齊峻:“這是怎麽了?”

“殿下正是身體強健之時,玉屑飯于殿下無益,故而不宜服用。”

知白這番解釋顯然不能讓敬安帝滿意,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齊峻半晌,才轉過頭去又吃起自己手中的玉屑飯來。齊峻勉強止住了嘔吐,扶着旁邊的桂樹歇息片刻,胸頭煩悶呃逆之感才漸漸散去。

此時敬安帝已将一包玉屑飯全部吃完,只覺得精神為之一振,渾身有說不出的力氣,當下指着前方道:“仙師,這就走罷。”

桂樹間的小徑彎彎曲曲看不到頭,若是平日裏敬安帝怕是早就疲累了,今日卻是精神百倍。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地勢漸漸向上,突然間眼前豁然開朗,桂林已到了盡頭,遠處卻是一處重檐飛棟的宮殿,正殿門楣上懸挂一塊匾額,正是“廣寒清虛之府”幾個大字。宮殿旁邊是一株極大的桂樹,枝葉展開來覆蓋了大半個庭院;樹下一人倚樹而坐,手中抱着一柄大斧,昏昏欲睡;身邊一只兔子,繞着個藥臼跳來跳去。遠遠聽到後殿處傳來一陣絲竹之聲,清新婉轉,竟是人間所無。

敬安帝娴于書畫,也雅好絲竹,聽這天籁之聲有些忘情,舉步便向正殿走去。孰料那桂樹下倦眠之人陡然驚醒,大喝道:“什麽人敢擅闖廣寒!”

這一聲如同霹靂,敬安帝一驚,便覺得腳下撲通踩空,整個人都往下墜落。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猛然一掙,呼地坐了起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行宮的床上,旁邊燃着的三炷清香已然燒到了底,窗外隐隐發白,竟是天色已亮了。

外間值夜的宮女中人聽見動靜,連忙進來,敬安帝活動一下手腳,只覺平日裏起床時的困倦思睡之意全無,渾身都仿佛脫胎換骨一般輕松,口中還殘留着那玉屑飯的清甜之味,不由得大喜,一面伸開雙臂讓宮人着衣,一面道:“仙師和太子呢?”

王瑾是他的貼身內監,雖然不必做穿衣着靴這種瑣事,但敬安帝既起身他便連忙進來伺候,聞言便答道:“仙師和太子并未過來,想是還在自己房中,倒是二殿下,天色未明便來了,急着要求見陛下。奴婢因見陛下未曾起身,只得将二殿下攔在外殿了。”

敬安帝眉頭皺了皺,想起夢中情景,一時有些遲疑未定,只道:“宣他進來罷。再派人去瞧瞧仙師和太子,若起身了,也一并請過來。”

齊嶂聞召,三步兩步便搶了進來。敬安帝見他雙眼都微現血絲,竟是一宿未睡的模樣,不覺皺眉道:“這是怎麽了?何以夜間不來?”

齊嶂正是滿心憤懑,強壓着道:“兒臣夜間眠卧之後,始終未曾等到仙師來喚,實在等不得了便開門出去,只見屋宇全無,竟是立在海岸之上。兒臣等來等去一人未見,直聽到雞鳴之聲,周圍一切陡然消失,又是在自己房中床上了,根本不曾見什麽月宮廣寒!父皇,這秀明仙師分明是個弄虛作假的騙子!”

“胡說!”玉屑飯的味道猶在口中,又是渾身輕松,敬安帝怎能讓他這般诋毀知白,立刻出聲喝止,“是你自己無緣去月宮之中,怎敢随意诋毀仙師,還不快住口!”

齊嶂瞠目結舌:“父皇——”

敬安帝拉了拉衣擺:“朕昨夜确與仙師和峻兒同游了月宮,還得月中人贈玉屑飯食之,如今朕精神健旺大勝往日,可見仙師确有神術。不得對仙師不敬!”他說着,便想起齊峻對着玉屑飯作嘔的情形,眉頭不由得又皺了起來。齊嶂未能随去月宮自是無有仙緣,但齊峻見玉屑飯而不得食,豈不也是無有仙緣麽?

“陛下——”派去宣召齊峻的小中人一溜小跑進來,“太子殿下病了,皇後娘娘召了禦醫,正在為他診脈。”

“病了?”敬安帝眉頭皺得更緊,“去看看。”

與敬安帝的神清氣爽相比,齊峻臉色委實不大好看,那股馊膩的味道直到現在都萦繞不去,他用花水漱口,用青鹽擦牙,又嘗試了各種腌果點心,統統不行,反而更吐了個天昏地暗。禦醫診了半天脈也沒診出什麽來,只能開了個止吐的方子。

看見敬安帝過來,齊峻臉色就更難看了。與敬安帝同游月宮,他卻游出了病,傳出去讓外人作如何想?只是皇後并不聽他勸阻,徑叫大宮女去請了禦醫來,恰好敬安帝又宣召他過去,這下可真是鬧得人盡皆知了。

“陛下,”真明子又豈會錯過這樣的機會,一聽說齊峻病了,他立刻就趕了過來,滿面擔憂之色,“殿下不會是——沖撞了什麽吧?秀明仙師既能送陛下去月宮,想來該有法子為殿下纾解才是?”

這話說得不無道理,敬安帝便看向了知白。知白幹咳了一聲:“不過是在高空之中受了罡風吹拂,寒氣入了五髒,自然會有嘔逆之感,只消歇息休養數日便可。”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敬安帝也就點了點頭,叮囑齊峻好生歇息。雖然他心中十分興奮,有許多問題想要詢問知白,但這時候也不好将人喚走,只得壓抑着激動走了出去。

真明子緊跟在他身邊。他入宮多年,對敬安帝察顏觀色便知他此時十分高興,心裏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面上卻是半點不露,含笑道:“陛下昨夜之行若何?”其實看敬安帝的神态,就知道八成是真的在夢中游了月宮。本來齊嶂派人來傳話說根本不曾去什麽月宮的時候,他還在心中竊喜,已然想好了要用什麽言辭來挑動敬安帝的怒氣。誰知此時敬安帝竟是喜笑顏開,且那面色——真明子細細看了看,他煉丹多年,也通曉些醫理,敬安帝面色紅潤,但與從前金丹催出的顏色又自不同,竟是自內而外透出來氣血充足的模樣,這短短一夜便有如此變化,難道當真是去了月宮,得了什麽奇遇?

在千秋節之後萌生的退意又如藤蔓一般生長起來,但想到葉家,真明子只能把這念頭壓下去,強打精神聽着敬安帝幾乎有些手舞足蹈地将月宮奇遇講了一遍。他越聽,心就越往下沉。本盼着知白不過是齊峻帶回來的幫手,為皇後延壽不過是得了良藥,即使千秋節上偶人失靈,也還盼着對方不過是懂些捉鬼的小把戲,沒想到——竟真能将敬安帝帶入月宮,難道他是個真仙不成?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多年潛心修道,上天垂愛,竟得秀明仙師!月宮一裹玉屑飯,便勝卻人間金丹無數啊!此後貧道的丹爐也可廢棄了呢。”

齊嶂跟在一旁,猛聽真明子這樣說,心中暗暗着急,連打眼色。真明子仿佛沒有看見一般,仍笑着說:“貧道原還擔憂,陛下與仙山失之交臂,全因貧道修行不夠之故,如今陛下有此月宮奇遇,貧道之心也可略安了。只是——”他話鋒一轉,“同是自玉橋登月,太子怎的竟被罡風吹病了?”

敬安帝也覺得蹊跷,想了一想道:“大約是他不曾食玉屑飯之故罷。”随口将齊峻對玉屑飯的反應說了一遍。

真明子登覺眼前一亮,忙嘆息道:“這樣的異物,太子竟是無緣,實在可惜。不過,太子此時仍有嘔逆之感,怕不僅是因罡風吹拂罷,或者還是被玉屑飯所沖?”

他身邊的小道童一臉疑惑地接口問道:“師父,這樣千金難求的神物,陛下食之身輕體健,太子怎的不但不能下咽,還因此得病呢?這又不是什麽邪物……”

敬安帝臉色微沉,沒有說話。真明子立時橫眉斥道:“胡說八道!你懂得什麽就敢在陛下眼前胡言亂語?還不快回去面壁思過!”看一眼一旁的齊嶂,低聲自語般地道,“可惜再無第三人食之,否則倒可知曉……”究竟可知曉什麽,他卻沒有說出來。

不過這也夠了。敬安帝随着也看了齊嶂一眼,臉上喜悅的神色漸漸退去,若有所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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