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圍獵

泰山封禪,大祭三日方才結束,泰山附近的州府官員皆到不說,連老百姓都有好些離得遠遠地來聽那鐘鼓之聲,好不熱鬧。

祭天大典,自是少不了跪拜起坐,敬安帝連着折騰了三天,若換了從前怕不早就累得筋骨俱疲了,如今卻自覺精神竟還健旺,想到月宮裏得到的玉屑飯,只覺得自己确是福緣深厚,喜悅之下,連這點疲倦也抛到九霄雲外,只歇了一日便下令在泰山腳下圍獵。

“殿下真是——”文繡替齊峻整好腰帶,稍稍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目光。

“真是什麽?”齊峻微微一笑,掃了一眼旁邊的大銅鏡。鏡中人身姿挺拔,圍獵時的衣裳與平日的禮服不同,雖也是玄色為底,卻是窄袖短襟,外罩犀皮軟甲,腰間一條獅蠻帶扣住,便煞出了腰身。雖未及冠,但太子為一國儲君與衆不同,此時已可戴青玉簡冠,這般打扮起來,真是英氣勃勃。

文繡微微紅着臉,捧過寶劍雕弓來。齊峻是真下過功夫的,雖比不得身經百戰的将軍們,這口弓也有将近五石之力,比起齊嶂連三石弓都不能拉滿來,今日圍獵還不必開始,高下已然分明。

泰山腳下,玄色繡金龍的小旗連成一線,圈出了圍場,每面旗下都有腰懸寶劍的侍衛把守,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敬安帝本是不能射獵的,但服食玉屑飯後自覺身輕體健,連兩臂都覺得有力了許多,遂也拿了一把弓。齊峻齊嶂兄弟均是勁裝薄甲,背弓腰劍,騎馬分列于敬安帝身後;旁邊是東狄二王子,草原人習慣并不披甲,只拿了一柄強弓,腰佩短刀立在一旁;再後頭就是那九條獒犬,由獒奴牽着,正為鼓角之聲刺激得十分興奮,扯得鐵鏈子嘩啦啦作響。

前頭一片喧嘩之聲,卻是先入林中的侍衛們趕出了一群鹿來。敬安帝便開弓搭箭,對準被趕近的鹿群一箭射去。他已兩三年不摸弓箭,此時用的是一柄只有二石的軟弓,不過侍衛們有意将鹿群趕得極近,那一箭到底還是射中了一頭小鹿,只是射在屁股上,并未致命。不過侍衛們都是心照不宣的,一見射中,立刻便有一名侍衛不要命地從馬上撲下去,硬生生将那小鹿壓倒在地,不顧自己背上腿上被鹿蹄踏傷,将小鹿捆綁起來。一衆侍衛擡着鹿直送到敬安帝面前,山呼萬歲:“陛下活擒生鹿,箭法如神!”

雖然知道是侍衛們着意奉承,但敬安帝平日裏連二石弓都拉不大開,今日卻能射中一頭鹿,自己已是十分得意,轉頭笑向兩個兒子道:“朕年紀長了,精神不濟,今日就看你二人的了。去吧!”

頓時間獵場之中便熱鬧非凡。齊峻與齊嶂各領二十名侍衛撲入林中,東狄送的九條獒犬也去湊熱鬧,到處都是人聲呼喝,獸聲嘶鳴,真是風毛雨血。

齊峻憋着一口氣要壓倒齊嶂,真是馬踏飛燕箭如流星,一路帶着侍衛們掃下來,等到敬安帝那邊鳴金之時,馬後搭着的獵物已堆成了小山。他不屑射那些兔子野雞之類的小物,出手便是羊鹿之類,甚至還獵到了一頭瘦瘦的灰狼。

雖說開春不久野獸都還瘦,但長成的狼總是狼,盡管身上皮包骨頭,碩大的狼頭和龇出嘴外的利齒卻仍舊教人看得心驚膽戰,侍衛們将獵物放下時,便引起一片低聲的驚呼驚嘆。

齊峻也有些疲乏。他雖是每日都不曾放下弓馬,但這樣真刀真槍的獵殺也是偶爾為之,兩個時辰下來不斷地開弓放箭,還要控着馬,雙臂也有些酸軟,但看着地上成堆的獵物,心裏也十分喜悅,不引人注目地輕輕活動了一下雙臂,便做出輕松的樣子望着獵場另一邊,等着齊嶂那一隊人回來。

片刻之後,齊嶂帶着侍衛們也出現了,只消這麽遠遠一看,就看得出齊嶂這一隊的獵獲遠不如齊峻這邊豐富。此時負責統計的中人也已然清點完畢,轉身便向敬安帝禀報:“太子殿下射殺羊四只,鹿七只,狼一只,共計野物十二只。”

皇後臉上也露了笑容。這圍場并不算大,能獵到十二只野物,還有一頭狼,可見齊峻的功夫。放眼整座皇宮,還沒有哪個皇子能比得上他呢。

敬安帝也含笑點了點頭,擡頭看見馳馬過來的齊嶂,便笑道:“嶂兒獵了什麽?若是太少,可要受罰!”

齊嶂也是一頭的汗水,在馬背上欠身笑道:“兒子獵的都是小物,還真不能與大哥相比。”一擺手,後頭幾名侍衛紛紛上前,手裏抱着幾只小羊小鹿,還有兩只兔子,總計也不過六七只,雖然身上帶傷,卻都是活的,有一只還咩咩叫了幾聲,在侍衛懷中掙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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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連敬安帝也有些詫異了:“這是何意?”

齊嶂笑嘻嘻地翻身下馬:“兒子方才見父皇一箭中鹿,卻只射臀腿,本來不明白父皇的意思,直到進了林中,看見母羊帶着小羊,方明白父皇深意。春為生時,草木萌發,禽獸繁衍,此時獵殺有違天和,是以父皇雖射而不殺。故而兒子進了林中,也不曾射殺,待禦駕還京之時,這些野物都放歸林中,也是父皇天恩。”

敬安帝剛才一箭射在鹿屁股上,哪裏是什麽射而不殺,根本就是準頭欠佳而已,否則這些侍衛們也不會拼了命地去撲,好全皇帝的臉面。可如今被齊嶂這麽一說,倒成了敬安帝仁慈寬厚,連野物都不忍射殺了。而且,一句“此時獵殺有違天和”,還把齊峻也捎帶了進去,他那些豐富的獵物,此時全是有違天和肆意殺生的明證了。

皇後的臉色就陰了下來,四周的官員們個個低頭看地。東狄二王子左右看看,便滿臉堆笑地上前一步:“陛下仁厚,德被草木,真是萬千百姓之福。兩位皇子一位武勇一位仁慈,真是相得益彰,真乃盛朝雙璧!”

他這馬屁拍得敬安帝很是舒服,也給了旁邊的官員們跟着拍的機會,頓時大家都活躍起來,盛朝雙璧的話語也是此起彼伏。敬安帝心裏高興,還伸手在一只小鹿頭上摸了一下:“既是這麽着,都先養起來,等回銮之時都放生了罷。”

齊嶂笑着答應,親手去侍衛懷裏接過一只兔子,笑道:“兒子這就送它們——咝!”他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手提着兔子的耳朵,另一只手倏地抽了回來,掌心上一道鮮紅——兔子顯然不能領會天家恩澤,被齊嶂提得不舒服了,後腿一蹬正蹬在齊嶂掌心上。

別看只是一只兔子,但那爪子是用來扒土的,十分有力,這一蹬之下爪甲劃在齊嶂手上,頓時開了一道口子。

若不是剛剛自己說過要放生的話,齊嶂肯定就把這兔子摔死在地上了,此時他卻只能借着侍衛的遮擋将手在衣擺內側蹭了蹭,抹去了血跡,滿臉笑容地提着兔子走了。

這一場圍獵可算是圓滿結束,因為有放生的話在,每次圍獵後用獵物做的烤肉就免了,不過皇上的份例本就吃不完,宴飲并未因此而略有遜色,照舊能讓人醉飽而歸。

敬安帝心情極佳,這一場宴飲直到深夜方才結束,齊峻一出宴飲的大殿,遠離了那些檐下的燈籠照耀的範圍,臉色就陰了下來。這一晚“盛朝雙璧”的話簡直是不絕于耳,聽起來仿佛真是十分美好,可是齊峻心裏明白,單說兩人的身份,他是太子、國之儲君,齊嶂不過是個庶出的皇子,按禮法來說,他是半君,說起來還要算是齊嶂的主子,這樣也能稱雙璧?更不必說,東狄二王子當時是如何說的——一位武勇,一位仁慈,而他剛剛頌揚過敬安帝仁厚,那麽這兩位“雙璧”,究竟哪一位更肖似敬安帝,不是明擺着的嗎?

“殿下——”馮恩親自提了一盞燈籠替齊峻照着路,既是出京在外,少不得也要少些排場,一切精簡了,“可是去皇後娘娘處?”皇後因獵場之事十分不悅,只來略坐了坐就借口身子不适離席了。

齊峻嘆了口氣:“這時候晚了,母後大約也歇下了。”皇後的性子真是讓人有些無奈,今日敬安帝高興,她便是有再多的不高興,也該掩飾才是。若不是這樣的宴飲皇後不在反更方便些,且葉貴妃也不曾跟着出來,恐怕皇後這一時的任性,又要在敬安帝那裏被記一筆了。

馮恩沒有說話。他能說什麽呢?從敬安帝還是王爺的時候開始,皇後就總是端着嫡妃的架子,敬安帝登基後,齊峻被封太子,皇後就更不能忍受葉貴妃的欺侮,卻又沒有能壓制葉氏的手段,更不能放下中宮的身段去邀得敬安帝的寵愛,結果就是齊峻除了空有太子的身份之外,在內宮中簡直是孤軍奮戰。馮恩雖然心疼主子,可他一個中人,天子家奴罷了,又能做什麽呢?就是這時候,也只有微微躬下身跟着齊峻的腳步走,過了片刻才低聲提醒:“殿下,這邊不是——”不是往齊峻的屋子去的路。

齊峻也是無心而行,馮恩一提醒他才發現,站住腳略略辨認了一下:“這是往秀明仙師那邊去的?罷了,就去瞧瞧。”

比起那邊宴飲的熱鬧,知白這裏就十分幽靜。齊峻進去的時候,知白正拿着毛筆在窗紙上畫烏龜呢。桌上擺着敬安帝國庫裏找出來的前朝名人法帖,筆墨紙硯一概都是禦用的精致之物,他卻窩在窗戶底下,拿着那青玉杆的狼毫往窗紙上亂塗。

行宮的窗紙用的是象牙色的桑皮紙,上頭還繪着歲寒三友,筆力虬勁,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知白的烏龜就畫在梅花枝下,筆法拙劣,看得齊峻又好氣又好笑。眼看他畫了一只還不滿足,竟是打算把烏龜畫到梅花枝桠上去,便将門一推,沒好氣道:“又在糟塌什麽東西呢!”

知白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要把毛筆藏起來,結果筆脫了手,筆鋒在他臉上一彈,鼻尖上頓時潑開了一小片墨跡,被他随手一抹,抹得如花貓一般。齊峻本來一肚子的心事,見了此景也不由得笑了,轉頭對馮恩道:“去給仙師打盆水來。”自己往桌前一坐,随手拿了知白寫的字看了看,搖了搖頭,到底也鼓勵了一句:“比前些日子有些架式了。”

每天寫五篇大字,那是齊峻安排的功課,知白不好好練習卻跑去畫烏龜,偏偏又被拿了個現行,自己也有些尴尬,拿水随便抹了抹臉,就逡巡着湊到齊峻身邊,賠着笑嘿嘿了兩聲,便把話題轉開:“宴席到這時才散?聽說殿下今日在圍場上十分英武——”

這話說了一半,他就看見齊峻臉上的笑意消失了,趕緊閉上了嘴。齊峻默然坐了片刻,自嘲地一笑:“英武?只怕是濫殺吧。”見知白一臉的莫名,便将獵場上的事徐徐說了幾句,末了終于忍不住長長一嘆,“或許你說得對,我命中委實與大位無緣,再作努力怕也是徒勞罷了。”

這還是十數年來頭一次,齊峻對太極殿上那張龍椅露出了疲倦和退縮的意思。馮恩站在門外,聽得人都僵住了,想說話,又礙着自己奴婢的身份不敢開口,只能幹着急,大着膽子伸出頭去給知白遞眼色,盼着他能出言勸一勸。

知白卻并沒看到馮恩遞的消息,從齊峻說完,他便一臉的若有所思,直到馮恩急得要自己張嘴了,他才擡起頭來:“二殿下獵來的都是幼羊幼鹿,那母羊母鹿呢?”

齊峻嗤笑。要獵到幼羊幼鹿,那自然要把保護它們的母親先驅趕甚至是射殺,要生擒一只幼獸,只怕被殺死的成獸要有兩三倍之多,齊嶂這完全是在沽名釣譽,可怕的是敬安帝并無知覺,而下頭的官員們卻是樂得裝做不知。只要齊嶂得敬安帝的歡心,只要葉氏一門煊赫,齊嶂就離那張龍椅更近一些,哪管他是否不問民情,哪管他得了大位之後是否外戚為患,又哪管他将來是不是能治理好天下!

“所以殺生更多的其實是二殿下。”知白歪頭想了想,“二殿下說禦駕回京時将這些幼獸放生,沒有母獸護着,放進林子裏也無非是入了猛獸的肚腹罷了。”

“說這些有什麽用!”齊峻有幾分煩躁,“二弟分明是故作仁慈而已,但父皇喜歡,衆臣工們都……”最可悲的正是這一點,“或許這便是你說的天數時運吧。”

知白搖了搖頭:“天數時運并非一成不變。時運時運,運者動也,如同風吹雲過,時陰時晴,不可捉摸。殿下方才說,二殿下被一只兔子抓破了手,可知是傷在哪裏?”

齊峻回憶了一下:“應是傷在掌心。”

“殿下最好是讓人多去探望一下二殿下,看二殿下的傷處幾時痊愈,可會留下疤痕。”

齊峻聽他這話裏有話,不覺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

知白幹咳一聲:“貧道只是關切二殿下而已。”

“胡說八道!”齊峻笑罵,下意識地往自己掌心看了一眼,“你是說,氣運——”氣運、命數,這都是可變的,他的命數不就變了麽?只是——“你不是一直勸我不要争奪大位麽?”怎麽今日居然一反常态要勸進了?

知白又幹咳了一聲才道:“其實從前殿下說的話也對,無為而治,并非袖手旁觀,若是二殿下登了大位——治民猶如牧牛羊,二殿下今日射獵尚且如此,日後治民只怕也是如此,那天下萬千百姓便苦了。”

齊峻還是第一次聽見知白這樣義正辭嚴,不由得上下打量他,直看得知白都心虛起來:“殿下看我做什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齊峻似笑非笑:“說得倒是沒錯——”何止是沒錯,簡直是放到聖人書裏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只是總覺得,不像仙師說出來的話啊。”

知白嘿嘿幹笑,在齊峻的目光下實在是無從遁形,只得摸了摸鼻子:“修行雖看資質,也要有功德,救民于水火,乃是大功德……”

齊峻噴笑。的确,這才像是知白會用的理由啊!

爽朗的笑聲一直傳到屋外,馮恩提到喉嚨口的心才落回了原處,他拿袖子擦了擦不知何時冒出來的汗珠,默默地想:仙師雖然有時候活像是個無賴,但似乎還是頗有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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