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長鯨
沒有幾個人把知白的話放在心上。仙師又怎樣?為皇後治病,噴水滅昭明殿的雷火,這些聽起來驚世駭俗,但仔細想來都不過是小術,就是昭明殿又能有多大的地方呢?可是如今說的卻是抽幹一片沼澤的水,那地方可不是一畝地兩畝地的大小,草原上的草甸子,大的幹脆一眼望不到邊,小的也遠不是一座宮殿能比拟,想要将這偌大的地方抽幹了水,根本非人力所能為。更何況那雨水可從天而降,可沼澤中的水卻在土中,要如何才能将水土分開?莫非是用火去烤?那只怕水未烤幹,趙镝的人馬先變作烤肉了。
只有齊峻,一聽這話就拉住知白退到了一邊:“你有辦法?”
知白長長嘆了口:“試試罷。要安靜,閑人不得打擾。”只是如此一來,又得損失修為,唉,算來算去,自打進了京城,耗損的修為比得到的靈氣還多,真是做了賠本的買賣。
“這是什麽?”房間裏只餘知白與齊峻兩人,齊峻看着知白用泥捏出來的那個只有指節長短的東西,不明所以,“瞧着像條魚。”
“這是長鯨。”知白拿起遣人尋來的小琉璃瓶子,将泥捏的鯨魚放入其中,擺在桌子中央。桌子上已鋪了一張白紙,紙上以鮮紅的朱砂畫着繁複的圖案,瞧着也像條魚,琉璃瓶就壓在魚眼的位置。不知是不是眼花,瓶子才一放上去,齊峻就覺得那泥捏的鯨魚尾巴似乎一動,但再看時又毫無動靜了。
“長鯨吸水,一片沼澤,也不過當長鯨一口之量。”知白神色肅然,“只是這些水卻不能平空消失,今日吸去多少,明日便還回多少,今年雨季,西北怕是要大澇了。”
齊峻皺皺眉:“先解燃眉之急,日後再修繕水利便是。”
知白輕輕嘆了口氣,咬破手指,在瓶子上塗抹起來。他指上鮮血沾上瓶壁便迅速消失,仿佛是被那透明琉璃吸了進去。齊峻緊盯着瓶中的泥鯨,絕非他眼花,而是知白塗抹之時,那泥捏的長鯨确實如同活的一般,輕輕擺動着尾巴,每擺一下,瓶中便多出一些水漬。開始只是瓶壁上幾顆水珠,之後就是瓶底的積水,直到知白畫完,瓶中的水已然淹沒了泥鯨,只聽撲拉一聲,竟是那泥鯨用尾巴拍起了一個水花,随即便沉到瓶底不動了。
雖說自從遇到知白,齊峻已經對種種神乎其神之事見怪不怪,但這等泥捏木雕的死物居然能活生生動起來,仍舊令人瞠目結舌。他手指着琉璃瓶,窒了片刻才道:“這裏頭的水……”
知白小心翼翼地拿起琉璃瓶:“此瓶需擇地放好,萬不可傾覆,容其中之水自幹方可丢棄。”
齊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這琉璃瓶還沒有宮中妃嫔們飲酒的玉杯大,瓶中水當真就是一口之量,倘若他不是親眼看見這些積水是無中生有平空出現,打死都不會相信這就是長鯨從草甸子裏吸來的沼澤之水。
“殿下讓人将這瓶子放好吧,只不知趙将軍那裏戰況如何,這抽幹沼澤之水究竟是否奏效?”知白這會兒像是熬了幾天沒睡似的,精神都短了許多。齊峻看他前後判若兩人的模樣,先是有些莫名,随即恍然:“這——這可是又折損了你的道行?”
知白笑了笑:“若能救那些軍士性命,也是陰德福報。”
這話聽起來不錯,但齊峻總算與他相處已久,單是看他神色,就知道這修為折損非同小可,所謂什麽陰德福報,不過是知白說來安慰他的話罷了。想想此人為了一塊星鐵随自己入京,雖說得以供奉星鐵,後來又得了純鈞寶劍,但幾次三番為助自己所折損的修為只怕遠超過星鐵和純鈞得來的好處,可算是得不償失。此次他遠赴邊關,原是為了替他再尋一塊星鐵好彌補損失,誰能預料不但不得,反而又失。齊峻一念至此,從前被騙去喂蛇的怨氣消散殆盡,不自覺伸手揉了揉知白的頭發:“你放心,日後我定然再替你多搜羅些靈瑞之物。”
而此時此刻,已然陷入絕望的趙镝倚馬而立,借着已然身中數箭的座騎遮擋自己,看着身邊的副将苦笑:“天亡我也。”
副将也是渾身甲胄血染,還在揮劍磕飛射來的箭矢,口中道:“賈俾将已帶人回去報信了,将軍,說不定一會兒就會有援軍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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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镝慘笑:“哪裏還會有什麽援軍,城關之中已空,左右兩關兵馬便是可調,待他們來時——”他擡頭看看前方,一千羯奴居高臨下,就借着隘口地勢只管射箭,而他們足下卻是粘膩的淤泥,行動都有所不便,更不必說拼殺了。明明身後就是一馬平川的草甸,這時候卻成了沼澤,有些貿然後退的人馬都陷在其中,此時無人顧得上施救,眼睜睜看着他們慢慢沉下去,先是雙足,再是雙腿,其後腹、腰、胸、頸,最先陷進去的幾個,如今只剩下一顆頭顱和舉過頭頂的雙手了。可恨!若是此處不是沼澤,他兵分兩路反抄隘口,只消片刻便能将這一千人斬殺殆盡,再自後包抄羯奴在山中那些兵馬,便是大功一件!只是天不我予,如今竟真如那什麽秀明仙師所說,首尾不能相顧。可恨!若不是這妖道詛咒,他如何會這般倒黴!
天色忽然陰沉下來,一支箭矢從旁飛來,正射在趙镝座騎的後臀處。馬兒一聲痛嘶,四蹄在淤泥中竭力踩踏,想要掙紮出來。趙镝看着心愛的座騎,只覺得仿佛自己中了一箭。馬兒便是再掙紮,四蹄也不過是越陷越深,越粘越牢,自被逼到這草甸子邊緣,這樣徒勞的掙紮已不知有多少次了。
咴咴——駿馬一聲長嘶,竟是前蹄揚起,人立了起來,随即前蹄落地,後蹄反踢,輕捷地将又一支飛來的箭矢躲了過去,全不似方才滞澀難動的模樣!
“将軍,這地!”副将不敢置信地跺了跺腳,“這地,幹了!”
趙镝一怔,下意識地擡了擡腳,他兩腳本都陷在淤泥之中,此時擡起竟比方才更難,像是陷在了石頭裏似的,但擡起之後再落下去,果然覺得落足之處便是幹硬的土地,與方才粘膩濕滑的感覺大相徑庭。他低頭看去,此時正是春末,草甸子上的雜草都如抹了油一般碧綠鮮活,此時卻皆做枯黃之色,竟似是從這春日突然跳到了秋時。原本草下的泥土被遮蔽得嚴嚴實實,此時草皆枯萎,就露出了下頭的泥,居然也是幹涸龜裂。趙镝茫茫然地擡眼望去,偌大一片草甸子,竟然在不知不覺之中全部變作了枯黃一片。
“将軍,沼澤幹了!”已經被逼到沼澤更深處的軍士們驚喜若狂,紛紛掙紮着往上爬。濕泥幹涸固然将他們禁锢得更緊,可只要能掙脫出來,再落腳處便皆是平地了。
“天佑……天佑……”趙镝嘴唇顫動,半晌才能發出聲音,突然舉起手中長劍直指天空,“上天庇佑,突現神跡,天佑我大盛,兒郎們,與我上馬,左右分開狙殺羯奴,不留活口,沖啊!”
響應聲如山呼海嘯,一衆軍士們,即使是已然傷痕累累的,或是剛剛被同伴從沼澤裏拽出來還因呼吸不暢渾身無力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都呼喊着爬上馬背,揮舞着手中的刀劍,帶着身上腳上的幹土塊沖了出去。
隘口上的羯奴其實比陷入草甸子之中的大盛軍士看得更清楚,就在天色忽然陰沉的那一刻,他們視野之中的草甸子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碧綠一片漸漸褪色為枯黃,若不是親眼所見,打死他們都不敢相信。
羯奴的隊長不由自主擡頭往天上看了看。此刻正是午後,長空萬裏碧青無雲,可是就在頭頂天空之上,憑空就現出一片巨大的陰影,不像雲彩,倒像是什麽巨大的活物,那魚一樣的尾巴還在左右擺動,身長千裏。這陰影恰恰罩住了下頭那巨大的草甸子,然後……
羯奴隊長低頭又看了一眼草甸子,那片黃褐的色澤在碧綠的草原上像是一塊巨大的癞疤一般,他再擡頭,天空中的陰影卻消失了,如同出現時一樣悄無聲息。倘若不是他自信眼力超群,簡直就要以為自己方才是眼花了。
不過此時已無暇讓他懷疑自己,陷在沼澤中的大盛兵馬折損了五百人左右,其餘人有八成身上帶傷,甚至還有千把人連馬都沒有了,然而他們得脫困境,卻是如同餓虎下山,連身上的傷都絲毫不顧,已然兵分兩路沖殺而來。隘口的羯奴不過只有一千人,如何抵擋得住?雖則他們弓硬箭強,但雙方短兵相接之時,這些長處便再施展不開。只見隘口殺聲震天鮮血飛濺,不過用了一個時辰,一千羯奴便只剩下百十個躺在地上喘着最後幾口氣的,其餘都變成了刀下亡魂。
趙镝擡手将射入自己肩頭的鐵箭拔出,狠狠扔在地上,舉劍喝道:“前頭才是羯奴主力,沖上去全殲他們,本将軍與你們請功!”
已經将傷重的馬匹換成羯奴馬匹、整頓完畢的軍士們聞言,也将手中刀劍舉起,日光之下林立的刀劍閃着耀眼的寒光,還帶着未曾幹涸的鮮血:“殺!”
知白睡了一覺,醒過來的時候日色已然西沉,在天邊塗抹出鮮紅如血的一線。他坐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看見那鮮豔的夕照不覺有點出神。齊峻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他穿着中衣倚在窗邊,頭發亂糟糟,臉上還帶着睡意,倒是臉色休息過後紅潤了些,又被夕陽一映,就像抹了胭脂一樣。齊峻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想捏一下,随即發現自己有些失态,手最終落到知白歪歪的發髻上輕輕扯了扯:“可歇好了?瞧着臉色略好了些,我叫人你給炖了蓮子銀耳羹,喝一碗?”
他這麽一說,知白的肚子就頓時咕嚕一聲,聲音之大簡直如同雷鳴,齊峻一個沒忍住就笑了出來,笑得知白臉上一紅,沖他翻了個白眼:“殿下這樣高興,想必是趙将軍有好消息?”
的确算是好消息。趙镝雖然中伏,但沙場沖殺卻是一把好手。此次他的人馬戰死一千餘人,重傷數百,輕傷無數,可是羯奴的八千人卻被殲滅六千餘人,只剩幾隊殘兵敗将落荒而逃。更要緊的是,這八千人居然是羯奴四王子親自帶領的。這位四王子在羯奴中以骁勇善戰聞名,雖然不是長子,但羯奴的規矩沒有什麽立長立嫡,而是群雄逐鹿能者為之,四王子在羯奴王的十二位王子中呼聲最高,若不是大王子的母親是羯奴王的正妃,娘家又是草原上的貴族,只怕羯奴王早就立他為繼承人了。且這位四王子對盛朝的态度并不恭敬,若是将來真由他繼位羯奴王,恐怕西北要比現在還不平靜。是以趙镝斬殺羯奴四王子這一條功勞,卻是尤勝全殲六千人的。
知白一邊喝着蓮子銀耳羹,一面聽得眉飛色舞:“怪道趙将軍氣運極旺,原來大功在這裏呢。”
齊峻心情極好地打趣了他一句:“我還怕你聽說死了這許多人,會頓起慈悲之心呢。”
知白含着滿嘴的蓮子,口齒不清地反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些人戰死沙場,亦是命數所致,何必悲傷?何況羯奴大敗,邊關便可寧定,百姓安居樂業,便不必有性命之憂,此正所謂以殺止殺,乃是功德之事,與平常殺生又自不同。”
齊峻笑了起來:“以殺止殺,說得好!”随即想起了什麽,又有些遲疑。
知白埋頭在盛蓮子羹的湯盅裏,拿眼睛斜了斜他:“殿下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齊峻猶豫片刻,在知白身邊坐了下來:“今年是父皇四十整壽,四月裏就是萬壽節。”
知白點點頭。盛朝對整壽特別注重,敬安帝因為特別怕死,所以是不愛過什麽萬壽節的,連着宮裏的人生辰都不好大辦,但去年皇後四十整壽,也要大辦一番,可見整壽的重要性。敬安帝比皇後還略小幾歲,今年四月的萬壽節也是要大辦的。
齊峻有些難以啓齒:“葉貴妃與二皇弟為父皇備的壽禮,必然是十分珍奇貴重……”有葉大将軍在外頭呢,什麽好東西搜羅不來。
“殿下不是有今年這場大勝麽?”知白福至心靈,還有什麽比搞死一個羯奴王子更重的禮?
“但趙镝之勝,其實功勞在你。”齊峻無意識地用手指在自己衣襟下擺亂劃,“但如今,除了我與趙镝幾人之外,并無人知道沼澤突然幹涸,是你之功,就是将士百姓們,也都只道是天佑我盛朝。”
知白轉了轉眼珠,忽然明白:“殿下是想獻祥瑞!”一場勝仗固然好,可是以敬安帝的脾性,只怕還不如天降祥瑞更讓他喜歡。
“是——”齊峻有些愧疚,“只是這樣一來,你的功勞……”
知白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要這些功勞做什麽?何況若說功勞,都是将士們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我也不算什麽。”
齊峻凝視着他,一時心思翻湧,不知該說什麽好,半晌才緩緩地道:“你折損的修為,我必盡力彌補,若我日後得勢,必以舉國之內為你搜羅靈物,若違此誓,天人共厭。”
知白被他突然發下的重誓吓了一跳:“殿下,舉頭三尺有神明,誓言之事,不可輕易出口。”
齊峻反而笑了:“我自然不是輕易出口,有神明在才更好,當可為我鑒證。”他凝視知白,輕聲卻鄭重地又重複了一句,“若違此誓,天人共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