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朝冠
西北邊關打了大勝仗,确實是喜事一樁。更要緊的是這勝仗之中有天降祥瑞的功勞,還正趕上敬安帝萬壽節,因此邊關上奏捷報的折子話裏話外都是稱頌敬安帝德比堯舜,故而上天護佑,殲殺羯奴最骁勇之王子,除一心腹之患雲雲。總之,這場勝利七分靠邊關将士奮勇,還有三分靠敬安帝的福氣。
這麽一封折子八百裏加急地遞上京城,敬安帝的歡喜那就不必說了,朝堂上的官員們哪個不是人精子,當即紛紛上表恭賀,好像敬安帝德被九州光耀萬世,從此可保盛朝太平永享了似的。
敬安帝一高興,就下旨加封。趙镝自然是首功,升一等柱國将軍,其下的将士們擢升一級到三級不等,外加大量的金銀綢緞等賞賜。自然,趙镝的折子裏還提了太子殿下如何以身為餌誘使羯奴前來中伏,并在關外大戰時于城關之內細心識破羯奴內奸,指揮若定,這也都是大大的功勞。
太子已是儲君,這無可加封了,但太子這樣為國為民奮不顧身,賞賜卻是可以有的。敬安帝先是從內庫取了一批古玩珠寶賞到東宮,又下旨令太子押送羯奴俘虜,入京獻俘。
獻俘可不是件小事。自來哪朝哪代不得打仗,可是獻俘卻不是時常可見的事,必得有大軍功,才能押送俘虜至午門獻俘,到時萬衆矚目,榮耀非常。而太子以儲君之身份獻俘,其貴重之意更是不言而喻。因此這道旨意才發下去,兩儀殿裏就砸了一只珍貴的釉裏紅茶盅。
“天降祥瑞?”葉貴妃氣得直喘,“什麽天降祥瑞,分明是,分明是——”分明是齊峻在弄虛作假讨敬安帝歡心!這種把戲,以前她葉家使過,真明子使過,怎麽如今東宮也學會了?
齊嶂的臉色難看之極:“我早說不該讓他去西北,如今倒好,生生建了功勞回來……不然,我也去東南舅舅麾下立一份軍功?”
“那怎麽成!”葉貴妃怎麽舍得兒子去軍前效力,“刀劍無眼,何況東南濕熱多疫,萬一有個什麽,你讓母妃怎麽活!”當初東宮不過說是去巡視,皇後就哭死哭活的,雖說她與皇後是死敵,可都是做娘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哪有舍得兒子去打仗的。再者,東南又與西北不同,西北打的是外敵,東南那邊,一來不過是剿海匪,二來……如今就是海匪也沒得多少可剿了,軍功,哪裏是那麽好立的呢。
“那要如何是好?”齊嶂心浮氣躁,“上元節行刺之事還沒完呢,齊峻又立了軍功,他本就是太子,如此一來,我豈不是遠遠不及?”
葉貴妃也是眉頭緊皺。從前這後宮之中,她是最會揣摩敬安帝心意的,皇後蠢笨,又總端着架子不屑作小伏低;太子則是素來不信什麽鬼神祥瑞,更不屑為之,是以葉氏進獻一個真明子,二人聯手在宮中可謂所向無敵。可是也不知怎麽的,齊峻突然就開了那麽一竅,先是弄回來一個秀明仙師,屢次重挫真明子,這次更是也會獻祥瑞了。如此一來,加上中宮和東宮天然的尊貴身份,她這個貴妃又算得什麽呢?當初怎麽就讓東宮挑了那麽個太子妃呢?雖然本人瞧着不是什麽聰明人,可偏偏有個會打仗能領兵的父親!
“東南是不能去的。”葉貴妃沉吟半晌,終于下定了決心。休說軍功難立,就算是能立,有齊峻西北大捷在前,齊嶂要立什麽樣的功勞才能壓過他?便是立了功勞,也有拾人牙慧之嫌,就不稀罕了。俗話說得好,以己之長,擊人之短,才是百戰不殆之法,她能從小小武将之女一路升到貴妃,榮寵不衰,最擅長的是什麽?自然是後宮的這一套啊!
“你這些日子,只管好生陪着你的正妃,這一胎,她務必給我生個皇孫出來,也算是為你父皇賀壽了。”
“這如何說得準?”齊嶂也知道生男生女并非人力所能左右。
“我說生皇孫,就是生皇孫!”葉貴妃冷冷一笑,“到四月裏,禦醫自然能診出她腹中懷的是男胎。”
“若是到時生了女兒——”齊嶂看着葉貴妃黑沉沉的眼睛,忽然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自然只會生兒子。”葉貴妃淡淡一笑,斂去了面上的冷冽之意,又如平日一般溫和了,“你舅舅在東南搜羅了三四年,集到九顆大珠,今年也該進獻上來了。這珍珠素有安神養身之效,拿來為你父皇鑲一頂九珠朝冠,取平定九州之意,也替萬壽節讨個好彩頭。”
Advertisement
齊嶂不明白母妃為何突然又提起了什麽九珠冠,有些茫然道:“母妃是要用九珠冠作父皇的壽禮?”
葉貴妃含笑搖頭:“這九珠是做了貢品進上的,又不是私自交到我手中,如何能做我的壽禮呢?這樣貴重的壽禮,理應讓皇後娘娘、或是太子妃來監制才是呢……”
西北獻俘軍隊進京,舉城轟動。雖然午門獻俘是要在萬壽節前一天舉行的,但押送俘虜的軍隊剛到城郊,就有百姓去看熱鬧了。敬安帝派出禮部尚書親迎,并在城門處就宣讀了封賞的聖旨,引起軍士和百姓齊齊的山呼萬歲,好不熱鬧。
“殿下怎麽不高興?”知白趴在馬車窗邊上看着外頭尚不肯散去的百姓,回手戳戳齊峻,“外頭都在說殿下為國為民肯以身犯險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縱然去巡視邊關,也不過是擺個樣子的,如今居然肯以身為誘餌,這是何等樣的氣魄?百姓們最愛聽些這樣的事,齊峻人雖尚未返京,街頭巷尾的故事卻早傳出來了。
齊峻倚在車廂上,苦笑一下:“哪裏高興得起來?從前惠水縣令冒獻祥瑞,我恨不得将他立刻斬了,如今我卻也……”從前這些事他都是不屑做的,可是自從守歲宴上一支劍舞壓倒葉貴妃之後,他就發現有時候這樣做,确實是要快捷方便許多。可是若他也這樣做了,那與葉貴妃和齊嶂之流又有何區別呢?
知白不大贊同他的觀點:“惠水縣冒獻祥瑞,是為升官發財,何況升仙谷非但不是祥瑞反是災殃。西北邊關雖則不是祥瑞,可也并無災殃,何況殿下日後撫恤萬民,足以彌補今日這一念之私。”
齊峻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一念之私,也就是你敢與我說這話了。”再怎麽說,這也是他的私心,但是趙镝這幾個知道內情的人,卻沒有哪個敢說他有私心的。
知白沒理解這話的意思,繼續道:“殿下既知道以殺止殺,其實也不必糾結于冒獻祥瑞一事了。口舌之謊雖是罪過,但若因此于萬民有益,便是功大于過。以一人之過,而就萬民之功,其實正合佛語,‘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齊峻啞然失笑:“被你這麽一說,我倒成了殺身成仁了?”
知白認真地道:“口舌妄語,損的是殿下之福,但若百姓因此而得明主,卻是萬民之功,殿下自然是舍身之人。”
齊峻微微一怔,猛然明白知白并不是在安慰他。他說口舌之謊是罪過,那就真的是罪過,也就是說,他今日冒獻祥瑞,其實是在自作孽,所有的謊言,折損的都是他自己的福報。
“如此說來,葉氏一黨終日欺上瞞下,又是如何?”
“自然也有果報。”知白點點頭,“二皇子的福氣,只怕就是被自己消磨了的。”
“原來如此……”齊峻喃喃地說,“怪道聖人有訓,君子不欺暗室……”原來冥冥之中,當真是一言一行皆為上天洞明燭照,怎能不令人惕然自警!
不過,齊峻這番感慨只維持到了皇宮為止。入宮之後,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見敬安帝,少不得又得講述一番當時關外戰場沼澤突然變為平地的“奇跡”,再多說幾句“蒙父皇福澤庇佑”的話。一來他實在不善于這種阿谀奉承,二來想到知白在馬車裏的話,他如今在這裏多說一句天降祥瑞,便是将自己的福氣又折了一分,因此這一番話說得十分簡短,并不能讓敬安帝完全滿意。不過這天降祥瑞的事早已傳遍了京城,自然少不了有人稱頌,何況衆人皆知太子素來讷于言而敏于行,故而敬安帝也不苛求,待他說完之後便大加贊賞了一番,末了終是道:“雖說此次天佑我朝,但你身為儲君,以身行險卻不可取,日後萬不可如此了。”
這句話倒是露了幾分父子關切之情,齊峻心頭微微一熱,躬身道:“是兒臣太過莽撞,日後再不會了。”
敬安帝點點頭:“去看看你母後吧,自打聽說你以身犯險,她便日夜擔憂,以至病倒,如今讓她看看你毫發無損,她也放心。”
“是。”齊峻一聽皇後病倒,再無在這裏奉承的興致,連忙退了出來。馮恩已在殿外守着,齊峻一眼便見他面有憂色,不過是強自掩飾罷了,頓時心頭一緊,劈面便問:“母後病勢如何?禦醫怎麽說?去請仙師到紫辰殿為母後診脈!”
“殿下——”馮恩卻攔住了要去觀星臺請人的小中人,反而擺手讓他們都遠遠走在後頭,這才低聲道,“娘娘并非真病,是——”
不是真病,便是裝病。齊峻眉頭一皺:“母後怎麽了?”
“娘娘——是太子妃跌壞了皇上的九珠朝冠。”
“什麽九珠朝冠?”齊峻莫名其妙,“太子妃怎會碰到父皇的朝冠?”
馮恩苦笑一下,:“這事兒——奴婢總疑心跟那邊脫不了幹系……”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兩儀殿的方向,方将事情原委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四月裏既是萬壽節,各地官員少不得也要獻壽禮。一般星點小官也就罷了,鎮守一方的大員們少不得要挖空心思進獻寶貝,一時間珠寶美玉、奇花異草紛紛入京,內庫光是清點也要清點得頭昏眼花。其中尤以東南進獻的九顆珍珠最為貴重。這九顆珍珠皆為玄珠,顆顆都是大如龍眼,滴溜潤澤毫無瑕疵。玄珠本就難得,更何況九顆大小顏色又完全相同,說是稀世之珍也不為過。這九顆玄珠送進來,敬安帝當場便愛不釋手,其時皇後妃嫔們都在座,葉貴妃便道:本朝尚水德,正以玄色為尊,又值敬安帝萬壽節,不如就用這九顆玄珠新制一頂朝冠,冠以赤金鑄九州之圖,九珠鑲嵌于上,取盛朝德被九州光耀萬世之意,亦祝敬安帝福壽綿綿,久久無盡。
自來數以九為尊,這口彩極好,敬安帝自然喜不自勝,于是葉貴妃便自告奮勇要監制這頂朝冠。當時馮恩只能在殿外伺候,也不知裏頭說了什麽,皇後與葉貴妃争執起來,最終這監制朝冠之事落到了皇後手中。
宮中自有匠人,皇後也不過是逐日過問一下,待朝冠制好後親自檢視一番也就罷了。只因此朝冠是為敬安帝萬壽節所制,又有九州一統的好口彩,匠人們也是格外用心。偏偏此時西北傳了消息過來,皇後一聽齊峻以身犯險,雖則聽說是并不曾受傷,心裏也是急躁起來,恨不得馬上看見兒子,哪裏還有心思監制什麽朝冠。想想西北苦寒之地,齊峻去了一月之久,不知要受多少辛苦,便不由得焦躁起來。而武英殿那裏,卻是時常傳出二皇子妃有喜之後的種種消息,又有葉貴妃的時常賞賜,相比之下,皇後眼見葉貴妃安享天倫之樂,齊峻卻要遠在西北,心裏如何能痛快?不但時常打罵宮人,就連趙月這個始終沒有好消息的兒媳也看不順眼了,借着趙月協理宮務的時候,頗是借題發揮了幾次。
趙月也不是個柔順的脾氣,雖然不敢跟皇後頂嘴,卻也是滿腹怨氣,連手中宮務也敷衍起來。如此一來,那朝冠制好之後送到皇後宮中,一時皇後和太子妃都不曾立刻驗看。也不知怎麽的,待皇後再去看時,鑲在朝冠最頂端的那顆珍珠松動脫落,皇後剛剛捧起朝冠,珍珠便跌落地上,摔作了兩半。
“糊塗!”齊峻越聽臉色越是陰沉,“母後為何要去與葉氏争這監制朝冠之事!”這明擺着就是葉貴妃的陰謀。
馮恩低頭不敢說話。珍珠一摔碎,任誰也知道這是個圈套了,只是這圈套卻是皇後自己争來的,他一個做奴婢的怎敢說什麽抱怨的話?就連皇後此次也知道大大的觸了敬安帝的黴頭,借口擔憂齊峻裝起病來。
紫辰殿裏一股藥味,不過那碗所謂舒肝清火的藥被扔在一邊,而靠坐在床頭的皇後和在床邊侍疾的太子妃都是一臉的沉郁,一見齊峻,頓時都是雙眼一亮,皇後擡身就要下地,被齊峻按住了:“母後仔細起身急了頭暈。”
“峻兒——”皇後拉着他的手,眼圈頓時紅了,“葉氏那賤人……”
“母親何苦與她争這閑氣。”齊峻風塵仆仆從邊關趕回來,原是一團高興,眼下卻像是迎頭被潑了一盆冰水,本不想再埋怨皇後,可也實在忍不住。他在前頭殚精竭慮,皇後和太子妃卻在宮中惹禍,如何能讓人歡喜得起來?
“我怎能讓葉氏替陛下監制朝冠?若真讓她監制了去,将我這中宮置于何地?”皇後也覺委屈,不悅地瞪了一眼趙月,“我只當太子妃能為我分憂,誰知她也無用!若是朝冠送來時她仔細些,也不會出此纰漏。”
“殿下,我——”趙月張嘴要分辯,卻被齊峻煩躁地打斷:“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那朝冠呢?可能找到相配的珍珠?”
趙月憤憤地閉住了嘴,不肯開口。芍藥代答道:“娘娘和太子妃已然多方設法,但這樣大的玄珠實在難尋,太子妃的嫁妝裏雖有兩顆玄珠,但都不如這個大……”
齊峻長長吐了口氣:“既是這樣,還是禀報父皇吧。如今說了尚可設法請父皇原宥,若拖到萬壽節當日,父皇不發怒也要發怒了。”
趙月發出極輕的一聲嗤笑,看了皇後一眼。齊峻頓時覺得有些不好:“怎麽?”
“那日你父皇來過,”皇後有些怯怯地看了兒子一眼,“問起朝冠之事,我,我說已然制好,只是我想為朝冠制個繡座,也好在萬壽節當日獻上去好看,所以……所以不曾讓你父皇看見朝冠……”
齊峻只覺得一口氣噎在心頭:“母後!既是找不到相配的珍珠,便該早與父皇說明才是!”
“可,可葉氏那賤人與你父皇同來的,那賤人硬要看朝冠,若是我說了朝冠已壞……”
“那如今呢?”齊峻只覺得一股火氣堵在胸口,“罷了,将朝冠給我,我去與父皇說。”
皇後下意識地低了低頭:“可,可那葉氏……”
“葉氏又說了什麽?”齊峻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
皇後不說話了,芍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殿下,葉貴妃步步緊逼,那日娘娘說要做一繡座,葉貴妃便說這是乾坤相合的大吉之事,說得陛下眉舒眼笑,娘娘怎麽敢說朝冠已然損毀……”
“那如今呢!這般拖延隐瞞,又要如何收場?”
“這……”皇後自知理虧,低了頭喃喃道,“這不是盼着你回來想想辦法……”
齊峻一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悶了半晌沉聲道:“把朝冠拿來!”
芍藥急忙将朝冠取來,齊峻看都不看:“包好!”難道讓他這樣拿着招搖過市不成?
芍藥被喝斥得哆嗦了一下,急忙又取了軟緞包裹住,找了個食盒放進去。齊峻這才冷冷向馮恩道:“拿着,走。”
“殿下——”趙月等了半天都沒找到機會與齊峻說話,連忙追上兩步,“殿下這是回東宮嗎?”
“去觀星臺!”齊峻連一句話都不願多說,轉身就走,把趙月扔在了紫辰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