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骊龍
東宮今夜作法為太子驅病,滿宮都是燈火通明,前殿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自天黑至天明,任何人不得踏進前殿一步。太子殿下最心腹的中人馮恩親自站在殿門口,三十二名侍衛分立各扇窗前,就算一只蒼蠅也休想飛得進去。
敬安帝也親自來看了一眼,知白一身月白道袍,含笑在殿外向他解釋了一下只是一場小法術,可令太子身體立刻康健,以便可以在萬壽節承歡膝下雲雲。
葉貴妃自然也來了。如今仗着二皇子妃那個越來越大的肚子,還有禦醫們口口聲聲說懷的是男胎,兩儀殿和武英殿的日子比上元節時要好過了許多,但她畢竟是沒有從前那麽得寵了,敬安帝不大去她宮裏,就是現下,敬安帝身邊伺候的也是選入宮不久的孟婕妤。
“裝神弄鬼……”葉貴妃站在暗影裏,看着知白翩翩轉身入殿,馮恩随即封上了殿門,不由嗤笑,“也好,越是鬧得大了越不好收場,倒要看看萬壽節那天他們要如何是好!”
相比殿外的嚴陣以待,殿內卻是安安靜靜。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用朱砂畫出一個巨大的圖案,中間擺着一張床榻,十壇浸透了美酒的燕炙環着床榻擺好,床前還放着一個青玉香爐,裏頭燃了安息香。齊峻正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他已經換上了那身紙衣,這會兒一動就唰唰地響,唯恐将紙衣掙破,只得一動不動。
知白看他僵硬得像石頭似的模樣,嗤地就笑了出來。齊峻不好起身,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還笑!你再畫個鬼臉給我蒙上,就能将我拿去墳前燒了。”
知白嗤嗤笑着往床榻上爬:“哪能呢,殿下玩笑了。睡覺,睡覺。”
朱砂畫就的符咒再大也有個限度,再加上帶要帶着十個酒壇,因此那床榻就不夠寬大。齊峻生怕紙衣破裂,好不容易才躺下去,僵硬筆直得如同屍體,等躺下才發現自己躺在了床榻正中,留給知白的地方便不夠,但又不好挪動,只得裝做沒看見,将手邊的湛盧寶劍握緊,假裝睡着。
耳邊只聽知白壓低了聲音在笑,接着悉悉索索,知白已經爬到他旁邊,擠着躺下了。床榻窄小,兩人便是耳鬓厮磨,雖然殿中充溢着酒香肉香和安息香的味道,齊峻卻仍聞到知白身上淡淡的青草味兒,頓時心胸為之一爽,幹咳了一聲道:“可擠着你了?”
知白嘻嘻笑道:“還好。從前我在山裏的時候,也在樹枝上睡過,比這還窄些呢。”
他說話的時候,呼出的氣息就吹拂在齊峻耳邊。齊峻只覺得那氣息溫熱,吹得自己耳根連着半張臉都滾燙起來,不大自在地側了側頭,随口道:“樹枝上總還是你一個,又不曾有人與你擠。”
知白卻道:“那時師父養了一只豹子,卻是時常來與我搶地盤的。”
齊峻吓了一跳:“豹子!”
“是啊——”知白歪着頭,充滿回憶地道,“師父有馴獸之能,那豹子乖得像小貓也似,只可惜後來師父屍解仙去,我養不住,它便跑了。”
這床榻實在沒有多大,齊峻又不敢亂動,縱然把頭側了側,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知白說的每句話都像在他的耳邊吹氣,那股雨後青草的淡淡清苦味兒直往鼻子裏鑽,他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這殿裏有些熱。”
“關門閉戶,自是難免。”知白倒不在意,只是打了個呵欠,“這安息香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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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峻這會兒卻是半絲睡意都沒有,直手直腳僵硬地躺着,感覺知白呼吸漸漸均勻,已然睡了過去。因為榻上只放得下一只枕頭,知白被他擠在半邊,根本枕不到枕頭,于是睡意朦胧之中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扒着他往上挪,似乎睡得很不舒服。齊峻一面生怕他蹭破了紙衣,一面下意識地擡起手臂,讓他枕在自己肩頭。随即感覺知白得寸進尺地往他身邊又貼了貼,額頭已經貼到他臉側,更有幾根細軟的頭發直接飄到他臉上,弄得人怪癢癢的。
這下齊峻更睡不着了。只覺得這殿裏熱得人好不難受。知白倒是睡得香,沉沉之中連手帶腳都纏到了他身上,腦袋在他肩窩裏蹭來蹭去。齊峻心裏喃喃暗罵,困難地轉頭去看。此時天色已黑,大殿中關門閉戶,只有殿角四邊各燃了一根兒臂長的蠟燭,光線朦胧,齊峻脖子不好轉動,只能用眼角餘光去看。知白臉埋在他肩窩裏,只露出小半張紅潤的臉,還有微微嘟起的嘴唇。別看他平日裏裝出超凡脫俗的仙人模樣,睡着了倒像個小孩子,粉紅的嘴唇噘着,睡得又香又甜。
齊峻瞧了一眼兩眼三眼,猛然發覺自己脖子都歪累了,居然是不自不覺就看了半晌。心裏暗暗又罵了自己一句,強把目光拉了回來,腦海裏翻來覆去卻都是知白的這小半張臉,折騰了半天,終于敵不過安息香的安神之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齊峻只覺自己才一閉上眼睛,被人用力晃了晃,朦胧中想到莫非是外頭的人進來,頓時一驚,猛地睜開眼睛,便見知白笑嘻嘻的扒在他身上:“殿下怎麽才來!”
齊峻怔了一怔,便聞到風中一股海腥氣,轉頭一看,果然已然不是躺在殿中床榻之上,卻是躺在海邊的沙灘上,身邊海浪拍拂,只在咫尺之外。倒是十個酒壇仍舊環繞着擺在身邊,還有湛盧寶劍,也緊緊握在他手裏。
“我等了殿下半天了。”知白翻身坐起來,“殿下這是怎麽了,拖到現在才來?”
齊峻幹咳一聲:“只是有些擔憂,一時睡不着。”生怕知白再問,“現在如何做?”
知白也收了笑容,肅然道:“引出骊龍不難,”将手向周圍酒壇一比,“這十壇百年陳酒,也能教它半醉,只是能不能取珠,就要看殿下了。”
齊峻緊了緊手中的劍,轉頭看看黑沉沉的大海:“好,将骊龍引出來罷!”
沙灘上點起小小一堆篝火,一串洗剝好的燕子架在火上,沒片刻就冒起焦香的氣息。齊峻和知白擠在礁石後面,半邊身子都浸在水裏,低聲道:“這便能将骊龍引出來?”他還當知白要做什麽法呢。
“龍嗜燒燕。”知白壓低聲音輕笑,“我只怕引來的不只是骊龍呢。”
兩人正說話,便聽海面上嘩啦一聲大響,一條銀龍沖出水面,劈波踏浪地向沙灘上沖過來。知白喃喃道:“果然糟了,若叫這家夥先吃了,只怕就灌不醉骊龍。”
齊峻二話不說,拔劍就沖了出去。那桑皮紙裁剪的紙衣在水中一浸,便緊緊貼在了他身上,又柔又韌仿佛多了一層皮,比宮裏特制的夜行衣還要行動自如。本來人在水中行動難免滞澀,但這套紙衣穿在身上,卻是滑溜如魚,舉手投足全無影響。
銀龍身長七八丈有餘,被燕炙的香氣吸引只管往前沖,哪裏注意到水中還有個人?待到發現之時,齊峻已經揮起湛盧寶劍刺了過來。這麽身長七尺的一個人,也就是平日裏銀龍吞食的魚蝦那般大小,自然是毫不放在眼中,随便一擺尾巴就想将對方打飛出去。豈知湛盧寶劍陡然間光華大盛,一道淡青色劍芒自劍上疾射而出,咝地一聲,銀龍有龍鱗層層護住的尾部已破開長長一道傷口,鮮血淋漓,倒是湛盧寶劍飲了龍血,越發的光華燦燦,遠遠望去,竟似是齊峻手中握了一束月光一般。
銀龍大意之下竟受了這樣的傷,又痛又怒,仰頭長嘯,嘯聲過處,海面上波濤層層而起,仿佛響應一般。銀龍盤旋而起,碩大的一對眼睛狠狠瞪着齊峻,正要俯沖下來将這膽敢刺傷它的東西一口吞下,就聽遠處轟地一聲悶響,仿佛巨浪拍岸一般,小山般的水浪沖天而起,一條巨大的黑影自水中沖出,低沉的嘯叫震得人耳膜嗡響,将銀龍響亮的長嘯硬生生壓了下去。
月光明亮,照着那巨大的黑影,竟是一條身長足在十丈以外的玄色巨龍。銀龍與之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顧不得再吞噬齊峻,尾巴一擺,一頭紮進海中便消失不見了。沖出海面的骊龍巨頭一擺,也不見如何動作,就已經到了沙灘上。巨大的頭顱垂下,鼻孔裏噴了一下,海灘上的篝火就被吹滅,串成一串的燕炙被吹得飛了起來,骊龍将頭一擺,燕炙便進了那血盆大口。
一串燕炙到了如此巨龍口中連牙縫都填不滿,骊龍被燕炙香氣引得心癢難搔,如何能滿足于這小小一串肉,口中嗚嗚咆哮,大頭便在沙灘上來回尋找,片刻便發現酒壇之中傳出的香味,頓時低頭下去,張口一吸,酒壇中浸透了陳酒的燕炙連着那些殘餘的酒液就都吸入了口中。
轉眼之間,十個酒壇已然空空如也,骊龍飽餐一頓,只覺心滿意足。這十壇酒都是百年陳釀,又兌了烈性的新酒,其醉人之效遠勝同等的二十壇酒。骊龍吞食之時只覺痛快,此刻吃得飽了,那酒勁兒卻是慢慢反上來,漸漸覺得目饧骨酥,搖搖晃晃在沙灘上打了個滾,便懶洋洋紮進了海中。
齊峻不敢怠慢,緊握湛盧寶劍,跟着也潛入了水底。這龍工之衣連着一頂兜帽,前面還有類似女子面幕的東西,入水之後便緊緊貼在面上。也不知是個什麽道理,竟能讓他呼吸無礙,仿佛不在水中,卻在陸上一般。齊峻初時還不敢呼吸,後來發現竟有這等妙用,便放下心來,大膽随着骊龍游去。
骊龍身軀龐大,只一擺尾便在水中蹿出去極遠,齊峻自然跟不上,但他膽子極大,竟是扯住了龍尾,緊緊附身其上,由骊龍帶着他向海底游去。骊龍一則吃醉了,二則也是身軀太大,齊峻附在其上也未察覺,搖搖晃晃游了不知多久,終于見前方黑黝黝一處洞穴,骊龍游進去,便将身軀一蟠,倒頭便睡。
此地已是極深的海底,伸手不見五指,齊峻若不是附身龍尾,早已被甩丢了。此時喘息略定,便見一團瑩瑩銀光自骊龍颔下透出來,因骊龍歪頭沉睡,便看得清清楚楚——這瑩光乃是一顆青杏大小的珠子,夾在兩片鱗片之間,色做深黑,與龍身同樣顏色,但其瑩光之盛,卻足将這處洞穴都照亮了。只是借着這瑩光便可看到,珠子旁邊徑尺之地的鱗片比常鱗不同,片片都只有指甲大小,薄而色淡,果然都是逆生的,若是取珠時稍有不慎,便會觸碰到這些逆鱗。
齊峻到了此時才明白知白的用意。若是骊龍不曾醉而沉睡,無論如何小心靈巧,都難以在取珠時避開這些逆鱗,而這些逆鱗如此軟薄,必是要害之處且極其敏感,因此只消稍稍一碰,骊龍便要怒而殺人。
一路游來,龍工之衣已然被水浸透,其上繪制的墨龍也漸漸有些洇染開來。齊峻雖不懂,卻也猜想得到若是衣上龍不成龍必有妨礙,不敢再耽擱,當即游上前去,伸手将珠子自兩片鱗片之間取了下來。他膽大心細,手法輕巧,骊龍沉醉之中只覺得颔下仿佛有水草蹭了一蹭,随意地将頭一擺,鼻子裏呼了口氣,又複睡去。
這一口氣呼出來便是一道水流,将齊峻直沖到了洞穴邊上,險些撞到礁石之上。不過骊珠已到手,倒正好送了他一程,齊峻将珠子放進系在頸中的紗袋之內,借着珠光照明,游出了洞穴。
雖則珠子到手,但要回到岸上還有好些路程,齊峻不敢懈怠,雙足一蹬就直往海面上而去。忽然間腳腕上一緊,齊峻低頭一瞧,卻是七八根小指粗細的軟綿綿的東西纏在他腳上,将他直往下扯。這些東西看着柔軟,卻是粘膩如膠,且力量極大,硬是扯着齊峻往下墜去。齊峻将湛盧一揮,以湛盧之利,切在這些觸手樣的東西上卻是全不着力,也只是切斷了一半,随即便有更多的觸手纏了上來。齊峻借着珠光往下一瞧,發現腳下方圓丈許都是這些半透明的觸手,只是越往中心越短小,如今扯住他的只是邊緣上最長的一圈兒,但若是任由這些東西将他扯下去,那時只怕所有的觸手都要纏到他身上來了。這種東西齊峻曾在蓬萊海邊見過,乃是一株海葵。只是尋常海葵充其量不過拳頭大小,這一株伸展開來卻似皇宮內的湯池一般大小。那中心無數幼小的觸手之下,有一塊地方隐隐發着亮光,照着周圍的觸手緩緩鼓動,像是在呼吸一般。
海葵無數的觸手都在攀上來,齊峻彎身下去揮劍狠斬,但斬斷了十根還有二十根在纏上來。在珠光映照下,他發現這些觸手上還伸縮着一根根透明的毒刺,雖然有龍工衣的保護,這些毒刺暫時還不能刺到他身上,但可想而知,再這樣不停地糾纏下去,遲早都是他吃虧。
齊峻的目光落在海葵中心的那塊亮斑上,一株海葵不可能長得如此之大,只怕蹊跷就在于此!齊峻下海之時唯恐丢了湛盧寶劍,早就用一根牛筋繩将劍柄系在了自己腕上,此時索性不去斬那些觸手,将湛盧提起,猛地對着那亮斑投了過去,湛盧劃出一道寒光,斷金切玉的劍身直刺進了無數觸手之中,而淡青色的劍芒猶在劍刃之前,就将海葵中心剖開了一道裂口。
頓時海水仿佛開了鍋一般,無數觸手都瘋狂地舞動起來,巨大無比的海葵從邊緣開始向中間收縮,只是因為塊頭實在太大,一時不能像普通海葵那樣馬上就縮成一團。
纏住齊峻的觸手全部松開了,齊峻扯着牛筋繩收回湛盧,正要轉身浮上去,忽然看見海葵中心的裂口處,一塊黑黝黝的東西正因海葵的收縮被擠出來。這東西看起來毫不起眼,可是黑沉之中卻泛着點點淡金色的光,齊峻心裏猛地一動——這看起來不是很像在西南山中尋到的那塊星鐵嗎?即使不是星鐵,這株海葵能長到如此之大,這也必然是塊靈物!
觸手似乎也知道這是塊寶貝,紛紛伸過來想把它覆蓋住。齊峻不假思索地雙足一蹬,俯沖下去一把撈起了那塊拳頭大小的黑東西,入手沉甸甸的,重量遠超金石,果然不是凡物!
裂口兩邊的觸手立刻纏卷了上來,死死纏住齊峻的手腕,無數透明的毒刺拼命往他手臂上紮,隔着龍工衣,齊峻都感覺到了尖銳的戳刺。海葵卷縮的速度加快,四周那些更粗更長的觸手,也瘋狂地向着齊峻伸過來。只要等這些觸手全部纏過來,齊峻就休想再脫身。他會被巨大的海葵緊緊裹住直到窒息而死,變成這巨大怪物的食料。
湛盧寶劍劃出一道寒光,海葵的中心又出現了一道更大的裂口。被劃開身體的傷害令觸手們放開了齊峻,轉而去撫摸那巨大的傷口,齊峻趁機轉身上浮,巨大的海葵在他腳下縮成了一團,最長的幾根觸手還試圖纏住齊峻的腳踝,不過最終都只是擦着齊峻的腳底劃過去,最終蜷縮起來,變成了石頭般的一大塊。
齊峻手腕上一陣陣麻癢,龍工衣到底是被那些瘋狂的毒刺刺破了幾處。桑皮紙在海水中浸泡太久,漸漸開始軟爛,而紙上的墨龍更是被浸得漸漸洇開,快要不成龍形了。
齊峻拼命地上浮,一手緊緊握住那塊非金非石的東西,這東西比星鐵還重,拖得他游不快。可是他也不舍得放手,這東西絕對不是凡物,說不定就對知白增進修為大有好處!臂上腿上仿佛挂了鉛塊一般,呼吸也困難起來,齊峻眼前漸漸發黑,就連骊珠的珠光也似乎在漸漸離他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