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龍珠
啪!一只茶杯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馮恩彎着腰悄沒聲地進來,迅速收拾了碎片又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
齊峻在觀星臺裏終于可以發洩一下心中的怒火。知白這裏用的都是官窯燒的白瓷,說不上貴重,可以讓他随便摔。這一會兒,他已經摔了兩個茶盅一個果碟了,心裏的火氣才稍稍下去:“你說,就為了争這一口閑氣,如今倒好,惹出這樣的麻煩!”
殿外的馮恩連忙又往後退了退。觀星臺的小中人們照例都遠在外殿門口,只有他在這裏能聽見太子的抱怨,雖然齊峻言語中沒有明指,但說的是誰卻不言而喻。
“一個不省心,兩個也不省心。”齊峻接過知白遞的茶水,狠狠灌了一口,險些又想把這一杯也摔了,“被訓斥了幾句就賭起氣來,若是她用心些,也不致如此!”
這是在抱怨太子妃了,馮恩把自己又縮小些,默默地又退了幾步。
“事已至此,殿下看,這事要怎麽辦?”知白猶豫着看看擺在桌上的珠光寶氣的朝冠,“要麽,說殿下将朝冠拿來給我看,被湛盧劍氣損了一顆?”
齊峻一怔,連忙擺手:“這怎麽行!葉氏設下這圈套,後頭必有後手,豈能讓你來背這黑鍋。何況湛盧本是父皇賜我的,便是說被湛盧損了,也是在我宮中損的才行。”
知白倒有些疑惑。他本以為齊峻拿着朝冠過來,是想讓他擔下這事兒。畢竟只有他身份這般超然,損了一顆珍珠才不算什麽。但看齊峻的樣子,倒像只是過來抱怨一番的。
“那殿下打算怎麽辦?”
齊峻發洩了一番,倒也痛快了些,聞言長嘆一聲:“若是時間再多些,或者還可設法去尋一顆同樣大小的珠子來換上,可是再過十幾日就是萬壽節,到哪裏去找這樣的珠子?我想來想去,只有兩個辦法。”
“其一,就是将損壞的珠子粘好,鑲到朝冠後面去。”齊峻指着朝冠,“将原本鑲在後面的珠子換到前頭,或可掩人耳目。”朝冠為赤金所制,如一條蟠龍,龍身上鑄出九州之形,在九州之上分鑲九珠,其中最偏遠的涼州在朝冠之後,那顆珠子自然也就鑲到後頭去了。而脫落摔碎的珍珠卻是鑲在最前面的冀州版圖之內,且鑲嵌的位置恰恰正是京城所在之地,為龍頭所拱之處,葉貴妃将這顆珍珠設計摔碎,其用心之險惡不問可知。若是摔碎的是別顆珠子,這罪還小些,且葉貴妃自己知道摔碎的是哪顆,到時必然會盯着這一顆珍珠,只要龍頭處這一顆無損,或許不會将所有珍珠都檢查一番,到時便可蒙混過關。只是這個法子太過冒險,若是被發現有一顆珍珠被摔碎又粘合起來,便是欺君之罪。
“還有個辦法……”齊峻手指輕輕摩挲着圓潤的珍珠,“太子妃那裏也有幾顆玄珠,只是比這個略小些。若是将這八顆玄珠全部削去一層,做得與太子妃那顆大小相同……”珍珠供進來的時候敬安帝當然看過,但究竟是何大小怕是也記不得這般清楚,趙月那顆最大的玄珠只比這個小一圈兒,小珠變大自然不可能,但大珠變小卻是可能的。
“宮中進貢的珍珠,顆顆都是毫無瑕疵,其實海中撈起來的珍珠,哪有這許多光潤無瑕的,也有許多在進貢之前又經加工,只是宮中的匠人既能将這朝冠做成這樣,難保其中沒有葉氏的人,若召他們來将玄珠改小,只怕走漏消息;若不用他們,一時又找不到這樣好手藝的匠人……”将珍珠削去一層卻仍能瞧着圓潤光潔,這可不是一般的手藝,若是削壞了,那才是大大糟糕。
“或者,也還有一個法子……”齊峻微微垂下眼睫,掩住了眼中的冷光,“死人是最能保密的。将朝冠做成這般,他們本就該死……”待匠人将珍珠削磨好之後,全部處死,那就無人能證明這個秘密了。
“殿下——”知白聽到最後,背後涼了一下,“徒造殺孽,于殿下無益。”
齊峻苦笑:“我不殺他,他要殺我,只得你死我活了。”萬壽節上皇後卻将皇上的九珠朝冠損壞,齊峻都能料想到葉貴妃要趁機進什麽讒言,自必少不了說皇後詛咒皇帝,詛咒盛朝之類的話,或許還能聯系到他已立軍功,妄圖挾功觊觎大位的事上去。皇後不能倒,一則那是他的親生母親,二則皇後倒,他這個太子便也倒了,無論如何,他都得保住皇後,保住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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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白面有難色:“難道就不能換一顆珠子?”
齊峻嘆道:“我何嘗不想換一顆?但手中并無一模一樣的珠子,若換一顆不一樣的,須得更有好處壓過這一顆才是。只是我與母後……哪裏來的這樣珍異的寶物呢?”皇後不如葉貴妃受寵,他也沒有個舅舅能在外頭搜羅,何況他素來不寶異物,此時要用,卻去哪裏找呢?
知白低頭想了想:“要得一顆更好的珠子,也不是全無可能……殿下可聽說過骊珠?”
骊珠?齊峻脫口而出:“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骊龍颌下?”
知白點點頭:“骊龍颌下有珠,亦為玄色,而有夜光,價值千金。若是殿下能得一顆骊珠,足以壓倒這些普通玄珠了。只是龍有逆鱗徑尺,就在喉下,人有撄之,則必殺人,因此探骊取珠乃是性命相搏之事。”
齊峻眉頭一皺:“我在宮中,又何嘗不是終日性命相搏?只是骊龍在九重之淵,我不能潛淵而下,如何得珠呢?”
知白笑了一笑:“只要殿下有勇,這些自然都不在話下。”
齊峻大喜:“我自然敢去!只是——這骊龍想在海中,若是此時再趕赴海邊,只怕來不及。”單是一趟來回就得将近十日,哪裏趕得上呢?
知白卻是胸有成竹地一笑:“殿下不必問這些。先令人備十壇百年陳酒,務求飲之則醉者,切記切記,若酒不醉人,則殿下此行危矣。”
“紫辰殿和東宮這些日子在做什麽?”葉貴妃從二皇子妃的內殿中出來,邊走邊徐徐地問身邊宮人。
“說是太子殿下在西北辛苦,回來身子就有些不适,正休息呢。”兩儀殿有無數眼睛在盯着東宮,自然有問即答。
葉貴妃別有意味地彎了彎唇角:“那皇後娘娘呢,可有時常去探望?”
“不曾。聽仙師說殿下是在邊關被血光所污,不宜陰人探視,所以這幾日仙師正在準備在東宮做一場法事,待法事做完,殿下也就無妨了。”
葉貴妃嗤地笑出了聲:“裝神弄鬼!做什麽法事,皇後如今心裏怕得很,自己裝病都顧不上,哪還顧得上去探病呢?”
那宮人是她的心腹,聞言會意一笑,湊趣道:“娘娘,您說那邊會怎麽做?”
“能怎麽做。”葉貴妃不屑地一笑,“除非她們能再找出一顆一模一樣的珠子來,只怕依中宮和東宮的身家,可是沒這個能耐。”中宮這些年不受寵,娘家也無能,她是知道的,就連東宮,素來不都是标榜節儉麽?
“不事奢華,不寶異物,本宮倒要瞧瞧,東宮這樣的清貧,要到哪裏去變一顆珠子出來!倘若他真的弄出來了,便可知這些年所謂的節儉不過是糊弄皇上的罷了!”皇後若以為自己只是要扣她一個損毀朝冠的罪名,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不過,倒是聽說東宮向內庫調了十壇百年陳釀,說是要為殿下作法用的。還要了上好的宣紙一卷,據說是前朝的古物呢。還聽說,殿下叫人去掏燕子,要食燕炙。”
“燕炙?”葉貴妃嗤笑道,“倒還興出新鮮花樣來了。”她将這些東西想了又想,看不出有什麽蹊跷,便将手一擺,“都給他!看這位秀明仙師能從這些東西裏變出一顆珠子來不能?莫非他還指望着燕子給他銜一顆來?”說罷,自己先笑了起來。
東宮裏卻是另一番情景。太子所居的前殿裏一片烤肉的香氣,還有濃郁的酒香,便是進進出出的宮人們聞多了都覺得熏然欲醉。
“殿下,文良娣來了……”馮恩在殿門處小聲通報。
齊峻從廂房裏出來,迅速跳上床裝病:“讓她進來吧。”雖然對外說不宜陰人探視,但妻妾們少不得都要來看看,這也是她們一片心,齊峻也不好駁了回去。
文良娣生得杏眼桃腮,腰身纖細,雖比趙月還要大一歲,看上去卻嬌弱三分。平日裏怯怯的也不多話,齊峻才将兩名良娣接進宮沒多久就去了邊關,心裏不免也有幾分歉疚,見她屈膝行禮,便溫聲道:“不必多禮。”
文良娣依舊還是行了禮才起來,柔聲細氣地道:“殿下西北勞累,妾在家中時也曾為父兄熬過滋補湯,今日按着家中時的方子熬了一碗,只是不知是否合殿下的口味……”說着,從食盒裏取出一個青瓷湯盅,掀開來,裏頭立刻飄出銀耳蓮子紅棗燕窩的甜香氣。
齊峻不大愛這種甜膩的東西,但想到文良娣的心意,也就拿過勺子慢慢喝起來。文良娣側坐在床邊,看他喝了,臉上便露出笑容來,低聲道:“妾那裏份例有限,東西也不好,殿下若是喝着還好,不妨讓宮人照着方子去炖,想來殿下這裏的東西,炖出來藥效更好些。”
齊峻聽着這話味兒有些不對,擡頭看了她一眼,緩緩道:“我喝着不錯。可是份例有什麽不夠用的地方?”
文良娣連忙搖頭:“并沒有。妾和蔣家妹妹的份例都是太子妃親自吩咐下來的,極合宮裏規矩,并無不夠。”她雖是這樣說,目光卻躲躲閃閃的,分明是一副有“難言之隐”的模樣。
齊峻心裏更不痛快,但又不願喝斥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再想想趙月的脾氣,只怕對這兩個良娣也不見得好,便壓了壓火氣道:“太子妃掌管整個東宮,有所疏漏也在所難免,你和蔣氏若缺了什麽,可遣人去找馮恩,只要不違了規矩就好說。”
文良娣連忙謝恩,歡喜地在床邊又複坐下,含笑道:“殿下說的是,太子妃娘娘每日忙碌得很,妾在家中時不過是學着管一管自己的院子,就覺得千頭萬緒,何況娘娘不但掌管東宮,還要替皇後娘娘分憂,也就難免時常有些不耐,所以那朝冠……”她像是突然發覺自己失言,連忙住了口,依着床邊跪下,“妾失言了。妾只是看着殿下辛苦去西北,才一歸來,又要為這些事煩心……”
齊峻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朝冠之事?朝冠有什麽事?”這件事皇後和趙月都該恨不得死死捂住,文良娣,按說是不該知道的。
文良娣讷讷道:“妾,妾是去正殿向娘娘請安時,聽宮人說的……”
“誰許你聽了些風言風語,就四下傳播?”齊峻沉着聲音一字字問,心裏暗恨趙月糊塗,這樣的事,居然也能傳出去;更恨文良娣不知輕重,此事哪裏是只與趙月有關,分明是關系到整個東宮。她也是東宮的妃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東宮若是太子妃無能,她這良娣又有什麽好名聲?一群無知女子,只能看見自己眼前這四四方方一個院子!
“文良娣妄傳妄語,犯了口舌之戒,着禁足一個月,抄寫《太上感應篇》一百遍,為父皇萬壽節祈福!”
文良娣驚得臉色慘白,聽了只是禁足,又打着為皇帝萬壽節祈福的名頭,這才松了口氣,連磕了幾個頭,踉跄地退了出去。
“糊塗!”齊峻氣得又想摔手中的湯盅,馮恩連忙上去接了下來,低聲道:“殿下別動氣,待奴婢這就去查,究竟是哪個宮人胡言亂語走漏了風聲。”
“去查!”齊峻目光冰寒,“查到了先關起來,過了萬壽節,立刻杖斃!”
馮恩連連答應,齊峻這才平了平氣,轉身又進了廂房。廂房裏頭,十口酒壇全被打開,裏頭皆是百年陳釀,在地下埋了這麽久,當初滿滿的一壇酒都只剩了半壇,看起來濃稠如粥一般。知白叫人挑了今年新釀的烈性燒酒來,每壇裏兌了一些,又用風爐加熱,便冒出濃郁的酒香,只聞一聞就教人薰然欲醉。此時每個酒壇裏都浸泡着炙好的整燕,十口壇子,足足浸泡了兩百只整燕,知白坐在一邊,對着十口酒壇念經。
齊峻知道他是在給這些燕子念往生經,也不打擾,只在他身邊坐下,發現桌上擺着的桑皮紙已經被做成了一套紙衣,窄袖收裉,上頭用水墨色畫了一條游動的龍。學了這些日子的書畫果然沒有白耗工夫,這條龍描畫并不細致,只是幾筆墨痕而已,頭尾都不過只是個形狀,但深深淺淺,乍看上去卻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韻致,仿佛此龍正在水中潛游一般,不由贊了一聲:“畫得好。”
知白念完一卷經,睜了眼睛道:“殿下,萬事具備,今夜可作法了。”
“萬事具備?”齊峻詫異道,“我如何入水?”
知白指指桌上的紙衣:“這是龍工之衣。昔者瞽叟使舜浚井,投石欲塞井令其亡,娥皇女英即為舜做龍工之衣,服之則可潛入井底,順水道逃出。”
舜替瞎爹淘井險些被淹死的傳說齊峻自然聽說過,書裏講到堯舜之帝,總不免要講到這個故事,只是齊峻也不過是當個故事聽罷了,卻想不到竟真有一套龍工之衣擺在眼前:“這——紙裁的?”
知白聳聳肩:“自然是錦繡的更好,只是我不會刺繡,只得畫在紙上了。好在只是穿一次罷了。”
齊峻嘴角抽了抽,很想說這東西只有燒給死人的紙偶才會穿。但這實在太不好聽,他只得道:“那究竟如何去海邊?”
“夢行。”知白幹脆地回答,“今夜以作法之名,殿下與我一同入夢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