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谏珂

昭明殿鸾鳥現世,在宮中乃至京城都是軒然大波,據說有不少百姓還特意到宮牆外頭來張望過,盼着鸾鳥能飛到牆頭上讓大家夥兒看一眼。至于宮內的宮人們,更是時常借着辦差,繞幾步到昭明殿園子外頭去望一眼。最後還是敬安帝怕他們驚擾到鸾鳥,下旨不許人再去,這股熱鬧勁兒才算過去。不過如此一來,新封的才人周氏宮裏就多了許多客人,恭維話仿佛不要錢似的。

趙月也派人去送了一份賀禮,宮女香藥回來臉色卻不好看。趙月看了一眼便道:“可是又有人說閑話了?”怎麽可能沒有閑話呢?敬安帝四十還能得子,東宮這大婚一年多了,卻是半點動靜都沒有。

香藥不敢說話,趙月想發脾氣,可是想想這些日子聽過的女史授課,又把火氣強壓了下去,繼續翻着手中的冊子。這是東宮的賬冊,齊峻已經對她說過,要她将整個東宮都管起來,每天不要只想着穿什麽衣裳戴什麽首飾用什麽脂粉。這些東西她在家的時候并未學過,趙夫人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平日裏都是趙镝的一個妾在管家理事,她身為獨女自然衣食無缺,每日裏學的都是琴棋書畫女紅針指,得閑還跟着父親去騎馬,偏是管家之事從未過問,如今翻翻東宮的冊子,才知道這裏頭竟然十分繁瑣,她連賬冊都看不太懂,何談管事?

“殿下呢?”趙月最終還是把賬冊摔到一邊去了,“可是去了哪個良娣處?”明明宮中有宮人,為何這些瑣事還要她來做?別的也就罷了,居然還要管着那兩個良娣的衣食住行,難不成她倒成了下人,倒讓兩個良娣只管享福不成?

“殿下還未回宮……”香藥猶豫片刻,喃喃道,“殿下去了觀星臺。”

“又去觀星臺了?”趙月皺皺眉,“殿下倒是對秀明仙師當真親近。”

香藥欲言又止,趙月看得又皺起眉:“有什麽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香藥手指扭着自己的帕子,幾乎要把帕子都擰碎了:“奴婢,奴婢這話只怕大不敬,可若不說,又怕太子妃蒙在鼓裏,将來,将來吃虧……”

“趙月環視四周,內殿只有她們主仆兩人,在屋裏伺候的小宮女剛才看了香藥的神色,已然十分知趣地退下去了。這宮裏,個個都是人精子,最是會察顏觀色。

香藥到殿門口去看了看,确定四下無人才回來,壓低了聲音道:“太子妃可聽說過——龍陽之好?”

趙月怔了一怔,陡然擡手一記耳光掴在香藥臉上:“你大膽!”

香藥吓得撲通一聲跪下:“奴婢知道這話大不敬,可是,可是殿下跟仙師——仙師生得實在俊俏,之前老爺在東南那邊,福建一帶男子就有結契弟的風氣,軍中無女子,奴婢聽小厮們私下議論過,軍中多有此事啊……”她說得颠三倒四,趙月卻都聽明白了,臉色唰地變得蒼白:“胡說,胡說……殿下跟我,殿下跟我明明是,明明是行過房的,還有那兩名良娣……”

“可是殿下如今十日裏倒有八日是獨宿的,兩位良娣也有些日子不曾侍寝了。奴婢聽說有些男子亦能禦女,可,可他們心裏歡喜的其實還是男子。殿下至今未有子嗣,焉知不是……”

“胡說,胡說!”趙月只會反複說着這句話,好像多說幾句就能駁斥香藥的荒謬言論一般,只是越說,她自己底氣越是不足,聲音便越是低弱,“去,去叫人請殿下回來!”

香藥看她連嘴唇都在泛白,不敢再說什麽,起身到殿外叫了小宮女來:“去觀星臺看看,若是殿下無事,就請殿下回來,說太子妃身子不适。”

齊峻正在觀星臺跟知白說話:“太醫說寒氣侵體有些重了,國師又獻了金丹,父皇吃了一顆覺得好些,只怕這金丹又要服起來了。”這是近日宮裏唯一與歡樂氣氛不和諧的事情。敬安帝服食金丹許久,也正是因這些金丹,他才格外信任真明子,好不容易玉屑飯讓他停了金丹,如今若再拾起來,說不定真明子又要因此而重新得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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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辦法再弄一份玉屑飯?”

知白笑着搖搖頭:“此事可遇而不可求,若是常人都能輕易登月,月宮也不叫廣寒清虛之府了。”

“可是服食金丹,終究不是好事……”齊峻眉頭緊皺,“從前宮裏的老禦醫,曾經說過父皇的壽數只怕只有兩三年,如今再服食起來……”

知白抿了抿嘴唇,低下頭沒有說話。齊峻自己正陷在沉思之中,也沒有注意他的神色,半晌才回過神來,忽然又想起一事:“聽說你要一件狐皮披風?”知白從來不穿什麽皮毛,常年都是棉布衣袍,到了夏日裏或許穿件繭綢袍子便算奢侈,這次突然提出要一件狐皮披風,着實有些奇怪。

“哦,那不是我要穿,是給殿下做的。”

“我?”齊峻詫異,“我并不穿狐皮。”本朝尚水德,以玄色為尊,因此高位之人多穿貂,或有黑色羔皮亦可,狐皮則只有玄狐可穿,還多嫌顏色淺淡。在宮中,只有嫔妃們才穿狐皮,敬安帝、皇後、太子,乃至葉貴妃與齊嶂都是不穿狐皮的。

知白笑了,眼睛彎彎的,又有點像小狐貍樣了。齊峻忽然有些手癢,很想在他臉上捏一把,他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你這是——有何用意?”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亮了起來,知白這樣的笑,必然是有點什麽的。

“那日在昭明殿的園子裏,殿下有沒有注意到,那彩鳥想要落下地來,只是因地面上人太多,吓得它不敢落地?”

齊峻仔細回想,慢慢點了點頭:“确實。”

“那麽殿下可注意到,彩鳥是想落往何處?”

齊峻又仔細想了一回,臉色漸漸陰沉起來:“是——周才人處?”敬安帝才到昭明殿,周才人也急急跟着來了,現在回想起來,那鸾鳥似乎就是想向周才人處落下去,只是周才人身邊跟着的宮人咋咋呼呼,把周才人圍得緊緊的,鸾鳥最終也不曾過去。

“莫非你也要說,周才人腹中胎兒有祥瑞之兆?”齊峻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既然鸾鳥現,天下安,為何父皇身子反而不适起來?天子不适,天下何安?”

知白笑嘻嘻地搖了搖手指:“殿下,你心亂了。亂則不通,亂則不明啊。”

“亂則不通,亂則不明?”齊峻喃喃重複着這句話,看着知白捉狹的神色,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威脅,“不許再賣關子,快說!不然——不然本殿下不許你吃飯!”

“我好怕呀,要餓死啦——”知白頑皮地歪頭吐舌裝死,“貧道餓死了,不能說話。”

饒是齊峻滿腹心事,也忍不住嗤地笑了出來,就是這一笑的工夫,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知白從方才開始,一直都是彩鳥彩鳥地叫,從來沒有說過鸾鳥二字。

“那鸾鳥——不,那鳥,那鳥莫非——”并不是鸾鳥?

知白嗤嗤地笑了起來:“雖說聖主出則祥瑞見,也有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鸾鳥出在女床山,其鳴聲合于五音之節,其形如雞,其色如翟,備具五彩,而以赤色為多,是南方火離之鳥。帝堯在位七十載,無日不在憂勤之中,兼是火星之精,所以感召鸾鳥下降。陛下——因福緣厚重兼有天運,故為天子,在世時四海安平,此乃運數,并非自己的功德。”敬安帝除了篤信佛道,對國事都不怎麽重視,再是底下人怎麽拍馬屁,他跟堯舜也根本毫無可相比之處,“且陛下尚水德,水德之人,如何感召火離之鳥?”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鸾鳥?”齊峻眼睛發亮,“也對,那鳥雖有五彩,卻并不以赤色為多,鳴聲雖清脆,卻也難說是合五音之節——那是什麽東西?”

知白意味深長地點頭輕笑:“東方有鳥,名為谏珂。其為鳥也,文身而朱足,憎烏而愛狐。”

齊峻陡然記起:“那日在昭明殿園中,周才人穿的就是白狐裘!是他們聯手欺君!”

知白撇撇嘴:“谏珂雖非鸾鳥,卻也一樣稀有,能飛至此地不過是偶然罷了。且我看,國師根本不認得什麽鸾鳥,不過是在典籍中看過只言片語,斷章取義罷了。只怕在他心中,當真以為是鸾鳥下降呢。”

“那你讓人給我做狐皮披風,是想……”齊峻在一瞬間就想明白了,倘若鸾鳥下降,繞他不去,豈不是證明……

“是啊,披風應該已經快做好了,殿下只要去昭明殿——”

“不急!”齊峻突然伸手壓住了知白的手,眼睛裏閃過一道寒光,“雖然谏珂不是葉氏召來的,可我總覺得真明子突然提出祭天有些不對。谏珂要用,可不是随便就用的。此次萬壽節後,葉氏偃旗息鼓,必然是在謀劃着日後起複。如今鸾鳥下降,正助了周氏腹中胎兒,他們必然要趁勢再起。其實周氏腹中胎兒根本不足為懼,一來不知男女,二來我與二弟皆已成年,安有棄成年皇子而擇幼子之理?除非父皇能活到幼子成年!”

他忽然住口,轉眼看着知白:“父皇的壽數,可還有二十載?”

知白緩緩搖頭:“陛下服食金丹,斷不能長壽。”

齊峻神色微有黯然。敬安帝于他不能算是個好父親,可是畢竟是血脈之親,或者他私心裏也希望自己能盡快承繼大寶,可是真的聽說敬安帝命不久矣,他又不可遏止地有些難受。

“既然如此——”齊峻深吸口氣,壓下心中那一絲酸澀,“葉氏這樣捧着周才人腹中胎兒,八成便是障眼法,是要引着我與母後去對付周才人。否則,葉氏自有兒子,還有兩個,如何會希望周才人之子繼位呢?再是依附自己之人,也不如自己的兒子好。”

知白眨眨眼睛:“殿下的意思是說,貴妃這是聲東擊西?”

齊峻冷冷地說:“至少我可确認,葉氏亡我之心不曾有一日停歇!”從前葉氏壓在中宮頭上的時候她都不曾停歇,更何況眼下東宮日盛而兩儀殿失寵呢?若此時葉氏還不出手,難道會眼看着他登上大寶不成?

“難道還會有行刺?”

齊峻搖搖頭:“行刺可一而不可再,何況若是此時我因行刺而身亡,父皇必會疑心葉氏,如此一來,齊嶂也就廢了,別忘了,賢妃那裏還有個三皇弟呢。”鹬蚌相争,從來都是漁翁得利的。

知白撓撓頭,實在想不出來除了行刺之外還有什麽辦法。下毒?這法子與行刺其實異曲同工。鎮魇?有他在,誰能得手,何況真明子也未必真有這本事。

“這些全都不成。”齊峻唇角挂着冷笑,“若想我死,就得死得光明正大,幹幹淨淨,否則葉氏便永遠脫不了幹系。”

知白聽得更疑惑了:“光明正大?”他仔細看了看齊峻的臉,遲疑着道,“殿下命線雖然已不可查,但眼下印堂紅潤,氣運正佳,絕非橫死之相。”

齊峻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所謂死得光明正大,乃是我自己死不成?你可知道,此次祭天,因骊龍現世鸾鳥下降,其隆重更勝往年,其中——”他語聲裏帶了點諷刺,“國師功不可沒,提出了不少新規矩。如今禮部都無據可考,只得讓國師去布置祭臺了。”

知白還在迷糊:“衆目睽睽之下如何做手腳?再說,祭天不是陛下的事嗎?”

“父皇近日風寒加重,若是到時不能親祭呢?”齊峻冷冷一笑,“若是國師提出代祭,我難道能讓齊嶂登上祭臺不成?”到時候,祭臺上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祭臺上會有什麽機關?”知白想不出來。關于如何殺人害人,他的腦袋便覺得很不夠用了。

“我也只是猜想……”齊峻擡頭看着窗外,那是昭明殿的方向,“你還記得昭明殿的雷擊嗎?”

知白悚然一驚。當日他收了那小中人的殘魄,用扶乩之法問了問,才問出那雷擊的真相。雖然因為只是殘魄,扶出來的乩語也是支離破碎,但這雷擊乃是火藥之法卻是無誤的,小中人就是去點起火藥的時候被活活炸死,直到死了,他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做了犧牲。

“殿下的意思是——祭臺上……祭臺上哪裏能埋火藥呢?”

“你不知祭天的規矩。”齊峻擺了擺手,去年知白剛到宮中,雖然為皇後延壽技驚四座,到底根基還淺,并未能參與祭天,自然看不到,“祭臺是漢白玉石砌成,自然無處可埋火藥,但祭天需用九鼎,這九鼎中主鼎有半人多高,兩人合抱之圍,裏頭大半都是香灰,想要埋點火藥實在不難。”更要緊的是旁人多半不知木炭硫磺之類湊起來便是火藥,便是見了也未必能窺破其中奧妙,一旦炸過,誰還會管裏頭有什麽呢?

知白打了個冷戰。他見過屍體,從前在山中修行,野獸的屍身是見過的,進山被野獸撕扯吞噬的屍身也見過。所謂天道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人雖自诩萬物之靈,在天眼看來卻與草木蟲蟻無異。修行之人眼中萬物平等,且生死本有命,半點不由人,縱然是看見了稀爛的屍身,也不過是掬些黃土埋了,讓人入土為安,再念幾句往生經罷了,知白心裏,對此素來是不起波瀾的。所謂慈悲,不過是慈悲二字而已,他可以耗損修為給全宮枉死的中人宮女們超度,可是他心裏,其實并沒有什麽感觸——此時此地此因而死,在人看來是冤枉,在天看來卻是命數,與那些壽終正寝之人并無兩樣。

但是此時此刻,想到齊峻也會被一聲轟響炸為焦屍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當初在昭明殿,看見那個被炸得半邊身子都焦炭一般的小中人時,他只有一絲嘆息罷了,可是此時再回想起來,只要稍稍想到那張半面焦黑的臉會換成齊峻的……

齊峻說了半天,才發現知白兩眼發直神色空白,不由得打住了話頭:“怎麽了?”

“啊?”知白仿佛突然回神,情不自禁又打了個冷戰,“那怎麽辦?若鼎中當真埋有火藥,如何是好?”

齊峻莫名其妙:“方才我說的話,你竟都未聽見?神游天外去了?”

知白報以更莫名其妙的神色:“殿下方才說什麽了?”

他極少露出這種呆呆的神色,齊峻不由得有些擔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額角:“如何出了這些汗?”殿內雖燒起了地龍,但也不曾熱到這個地步。再摸摸他的手心,也是一層冷汗,齊峻不由得就有些慌了:“這是怎麽了?怎麽出了一身冷汗?快傳禦醫來!”

知白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已然被汗濕了一層,軟緞中衣貼在背上,一陣冰涼。他有幾分茫然地由着齊峻把他架起來推到床上,心中還有些糊塗——這是,害怕麽?這種感覺他只有一次經歷過,那是他七歲的時候背着師父偷跑出去玩耍,卻迎面遇上了一頭狼。那正是隆冬季節,狼餓得肋骨盡現,看見他時一雙眼睛都放出綠光來,死死地盯着他。而他把身體藏在枯樹後面,看着那狼一步步靠近,身上的冷戰從頭到尾都不曾停下來,直到師父趕來,他才發覺自己的衣裳已經被汗浸透了。只是,齊峻明明也不是狼,為什麽他此時此刻,會如此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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